俘虜們被帶到的地方,是鎮上原來的要塞。日久天長早已破敗。破損的牆圍著綠洲北邊的一個不太高的小丘。過去,傑里德地區部落間進行激烈爭鬥時,藏非克的圖瓦雷克人把它作為簡易的碉堡。但是,爭鬥平靜後,大家既不去修它,也不維護它。
一個被削去頂尖的、類似清真寺尖塔的建築,是這個堡唯一的突出物,從那裡可以很開闊地眺望四方。
可是,雖說它已破敗,這個堡的裡面還可以住人。進到裡院有兩三間沒家具、沒有壁飾的房子,被厚厚的牆壁隔開,可以避四季的風寒。
自來到藏非克後,工程師、阿爾迪岡上尉、皮斯塔什下士、弗朗索瓦先生和兩個北非騎兵就被帶到這裡。
阿迪亞爾沒對他們說任何話,帶著十二名圖瓦雷克人把他們押到這個堡裡來的索阿爾,不回答他們提出的任何問題。
不言而喻,當宿營地遭襲擊時,阿爾迪岡上尉和他的同伴不可能去拿自己的武器、戰刀、手槍和卡賓槍。況且,他們被搜身,他們帶的少量的錢也被掠走。他們甚至對弗朗索瓦先生很無禮,這些缺德的人竟把他的刮鬍刀拿走了。
當索阿爾把他們單獨留下後,上尉和工程師首先仔細地觀察這個堡。
「當人被關入監獄時,第一件事就是瀏覽一下監獄……」工程師提醒大家。
「第二件事就是從那裡逃出去,」阿爾迪岡上尉作了補充。
於是,所有人環顧內院,在院中間,矗立著那個半截塔。必須清楚地認識到,牆圍著它,有二十個人腳高,是越不過去的。大家在那兒並未發現任何缺口。只有一扇門朝進入中心院子的路開著。這扇門還被索阿爾關上了,而它那厚實的門扇,還用鐵板加固了,不可能被打破。然而,人只能從這個門出去,而且,堡的四周的確不能不加以警戒。
夜降臨了,俘虜們要在漆黑中度過了。他們得不到任何光亮,也沒有更多的食物。在最初幾個小時裡,他們白白地等著有人送吃的東西和水來,因為他們渴極了,但門卻不開。
俘虜們藉著暫短的黃昏的光亮瀏覽了一下院子,然後他們聚攏在一個緊靠院子的、放置一個用細莖針茅編的糞桶的屋子裡。於是他們傾吐出極憂愁的想法,交換看法,下士開了腔:
「這些混蛋想讓我們餓死嗎?」
不,這並不是他們所害怕的。在離藏非克十公里的最後一站路時,圖瓦雷克匪幫休息過,單峰駝背上的食物還有俘虜一份兒。夜來了,阿爾迪岡上尉和他的同伴兒肯定想吃點兒東西。假如第二天清晨還不給他們足夠的食物,那才會飢餓難忍呢!
「我們還是想法兒睡覺吧,」工程師說。
「夢中我們坐在豐盛的餐桌前,有排骨、填上肉餡的鵝、沙拉……」下士補充道。
「別停下來,下士!」弗朗索瓦先生發令,「一盆美味肥湯就滿足了!」
現在,阿迪亞爾對他的這些俘虜有什麼意圖呢?他肯定認出了阿爾迪岡上尉。既然把他抓住了,他不想懲罰上尉嗎?不會置他和他的同伴於死地嗎?
「我不這樣想,」德沙雷先生聲稱。「我們的生命不可能受到威脅……相反,圖瓦雷克人考慮到以後,他們的興趣是把我們作為人質。然而,為了阻止運河工程的完成,必須要想到,阿迪亞爾和圖瓦雷克人,在工人們返回去時,還要襲擊三百四十七公里處的工地。阿迪亞爾可能在一次新陰謀中失敗……他可能重又落入當局之手,而這一次,我們會把他看管得牢牢的,他就不可能逃跑了。因此,我們還能夠對他有好處……直到阿迪亞爾勢將返還那一天,他將會說:『我的生命和我的夥伴們的生命,是用我的俘虜們的生命換回來的』,他肯定會聽的……我認為這一天不遠,因為阿迪亞爾下一次襲擊大概又到時候了,很快他就會面臨派來解救我們的馬哥占和土耳其部隊的進攻。」
「可能說得有理,」阿爾迪岡上尉回答。「但是,不要忘記,這個阿迪亞爾是個愛記仇的和殘忍的人……他的聲譽就在這方面。像我們推理那樣,我們,並不是從他的本質來推理。他需要復仇……」
「而這正好是要對付您,我的上尉,」皮斯塔什下士提醒上尉,「既然您幾週前確實抓住過他。」
「事實上,下士,甚至我也驚奇,既然認出了我,知道我是誰,他並不首先使用暴力!此外,我們等著看……可以肯定的是,我們落入他的手,而我們不知道維埃特和普安塔的命運,就像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命運一樣。」
「這說明,我這個人,我親愛的德沙雷,既抵不了阿迪亞爾自由的代價,也不抵他這個強盜生命的戰利品。」
「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逃脫,當我認為有利時機一到,我不可能從這裡出去。但是,對我來說,當我在我的同志面前出現時,我要成為自由的人,而不是作為交換的俘虜,我也要維護我的生命,並為自己找回手中的手槍或戰刀,與那些靠突然襲擊才制服我們的匪徒面對面戰鬥。」
既然阿爾迪岡上尉和德沙雷先生籌劃越獄方案,皮斯塔什和費朗索瓦先生就決定追隨他們的長官,進一步打算依靠外援,乃至可能依靠他們的朋友──「切紅心」的智慧。
事實上,處境就是這樣,必須正確認識。
大家並沒有忘記狗,自從他們出發以來,「切紅心」追蹤俘虜一直到藏非克,圖瓦雷克人並不想趕走牠。但是,當阿爾迪岡上尉和他的同伴被帶到堡的時候,他們不讓這忠誠的動物追隨著俘虜到那裡。這是故意的嗎?這很難說。可以肯定,所有人都為不能擁有牠而遺憾。然而,如果牠在那兒,既然牠那麼聰明,那麼忠心,牠能為他們效勞什麼呢?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皮斯塔什與弗朗索瓦先生聊天時反覆說著。「狗,牠們有人所沒有的本能思維。和『切紅心』談談牠的主人尼科爾和牠的朋友『爭先』,或許牠會親自跑去尋找他們吧?的確,既然我們不能從這個倒楣的院子出去,『切紅心』也不能出去!……沒關係,我希望牠在這兒!……只要這些野蠻人不傷害牠!」
弗朗索瓦先生只是點頭,但不回答,一邊摸著剛剛長出生硬鬍子的下巴和面頰。
俘虜們由於白白地盼望給他們送一些吃的,所以感到極需休息一會兒。躺在細莖針茅草堆上,所有人早晚都能睡著,自白天以來,他們從相當難受的黑夜裡醒來。
「從昨天晚上我們沒吃晚飯這件事看,」弗朗索瓦先生提出正確的異議,「應該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今天上午我們將又沒午飯吃了?」
「這真讓人煩惱,我甚至要說太惡劣了!」皮斯塔什作著辯白,他打著呵欠,取下手絹,這一次並非不睏了,而是肚子餓了。
俘虜們很快就定在這個非常有趣的話題上。一小時後,艾赫邁特和十二個圖瓦雷克人鑽進院子,在那裡放下同昨天一樣的粘糕點、冷肉和椰棗,這些東西夠十個人吃一天的,水罐裡盛滿了從穿過藏非克綠洲的小河裡汲取的水。
阿爾迪岡上尉又一次想了解圖瓦雷克首領為他們安排了怎樣的下場,他問艾赫邁特。
這個人不是昨天的索阿爾,他不願回答。他肯定接受了這方面的命令,他沒講一句話就離開了院子。三天過去了,局勢沒有任何變化。想辦法從堡裡逃走,這不可能,至少翻過高牆,而這樣做沒有梯子不行。趁著黑夜翻過牆,阿爾迪岡上尉和他的同伴能穿過綠洲逃走嗎?外面似乎有警戒,無論白天還是夜裡,在環形路上一點兒腳步聲都不會發出。況且,牆對著不可越過的障礙,又有什麼用,而門又不能強行打開。
此外,自他們被監禁的第一天起,下士就能了解綠洲的布局。經過多次努力──也是冒著摔斷一百次脖子的危險──,他能從破臺階上到沒有頂篷的帽狀拱頂上。
從那裡,透過最後的門洞看,準能不被人看見地觀察,綠洲廣闊的全景盡收眼底。
在他下面,藏非克綠洲樹中的鎮環繞著堡。向遠看,欣吉茲這塊領土東西縱長三─四公里。北面排列著一大群住房,在綠樹蔭中顯得很白。其中有一所房子全被牆圍起來,門前入口處,插著許多旗子,在微風中飄舞。下士說得不是沒道理,這片住宅肯定是阿迪亞爾的,錯不了。
四月二十日下午,下士又到拱頂的觀察部位,發現鎮上有大的活動,房子逐漸空了,好像有許多當地人從欣吉茲不同的地點來。他們並不是作生意的駝隊,因為沒有駱駝,也沒有和他們一起來的牲口。
誰知道,是不是在阿迪亞爾的召集下,這天在藏非克開一個重要的會。事實上,主要的廣場很快擠滿了人。
看到發生的這一切,下士認為應該通知上尉,他把上尉叫來。
阿爾迪岡上尉馬上來到皮斯塔什身邊,爬到狹窄的拱頂塔上,但這並不是沒困難。
沒錯,肯定是給酋長送禮一類的集會,總共有數百名圖瓦雷克人此刻聚集在藏非克。人們可以聽到叫喊聲,從塔上可以看到有人打的手勢,而這樣的沸騰局面,直到來了一位人物才停止,這個人身後跟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婦女,從房子裡出來,下士指著走在婦女前面的圖瓦雷克首領。
「這就是阿迪亞爾,就是他!我認出他來了。」阿爾迪岡上尉叫起來。
「您說得不錯,我的上尉,我也認出他了。」下士應和著。
其實,這就是阿迪亞爾,她的母親捷瑪和他的兄弟索阿爾,他們一進入廣場,人們就歡呼起來。
一會兒安靜下來。阿迪亞爾在人群簇擁下開口講話,在一個鐘頭中,有時被熱烈的歡呼聲打斷,他對這群土著人高談闊論。但是,無論是上尉還是下士,都無法聽到他談些什麼。當會議結束時,又發出一陣叫聲,阿迪亞爾又回到他的住所,小鎮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阿爾迪岡上尉和皮斯塔什很快跳到院子裡,把他們看到的告訴給自己的同伴。
工程師說:「我認為這次集會是為了抗議水淹鹽湖,肯定要搞幾次新的襲擊……」
「我也這麼想,」阿爾迪岡上尉也聲言,「這也許針對普安塔又在古萊阿那路段安營紮寨。」
「除非涉及我們,」皮斯塔什下士說,「這些壞蛋集會無非是為了殺害俘虜!」
這番議論之後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上尉和工程師交換了一下眼光,這眼光表露了他們想法的祕密。就算圖瓦雷克首領決定進行搶劫,他們要殺一儆百,為此目的他把欣吉茲各部落的人都召集到藏非克,難道不該擔心嗎?另一方面,既然維埃特中尉可能不知道俘虜們被帶到哪裡,也不知道落入哪個部落之手,那麼怎樣保住俘虜們希望能得到救援的願望呢?
可是,在從塔頂下來之前,阿爾迪岡上尉和下士最後一次巡視了一下展現在他們眼前的邁勒吉爾整個地區。南部和北部一樣荒涼,欣吉茲向東西兩側延伸的部分也是一樣蕭條,這個地區在大水到來後將變成一個島。沒有一個駝隊穿越這片廣闊的凹地。至於維埃特中尉的分遣隊,正在等待讓他朝藏非克方向去尋找,並讓他的一些士兵進攻小鎮嗎?
因此,這也就是在等著出事,這多麼令人擔憂啊!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堡的大門不會讓阿迪亞爾及他的人通過而打開嗎?
假如圖瓦雷克首領讓人把他們拖到廣場處死,有可能反抗他們嗎?今天沒做的事,明天會不會做呢?
一天過去了,但情況沒有任何改變。早晨一些吃的東西又被放到院子裡,足夠囚犯們吃。天黑了,他們又躺在幾天前過夜的房子裡的草鋪上。
但是,當外面響起聲音時,他們幾乎才睡半個小時。是幾個圖瓦雷克人上到環形小路上了嗎?門馬上要打開嗎?是阿迪亞爾派人來找俘虜嗎?
下士立即起身,蜷縮在門邊仔細聽。
並不是腳步聲傳入他的耳中,而是低沉的和悲哀的尖叫聲。一隻狗沿著牆根轉來轉去。
「『切紅心』……是牠!是牠!」皮斯塔什喊起來。
狗臥在靠門檻的地上。
「『切紅心』……『切紅心』……是你嗎?我的好狗。」他重複著。
這動物熟悉下士的聲音就像熟悉自己主人的聲音一樣,用克制一半的叫聲作回應。
「對,是我們……『切紅心』……是我們!」皮斯塔什還是重複著。「啊!假如你能找到中士長和他的老兄,你的朋友『爭先』……『爭先』……你聽見嗎,通知他們,說我們被關在這小屋!」
阿爾迪岡上尉和其他人都靠近大門。要是他們能夠用狗與他們的戰友連繫該多好!在牠的脖子上套一張紙……誰知道,只用牠的本能,這忠實的動物是否能找到中尉?而維埃特知道了他的戰友在什麼地方,就會採取措施解救他們!……
在任何情況下,「切紅心」一定不要在堡的大門前的環形路上被抓住。因此下士反覆叮囑牠:
「去吧……我的狗,去吧……」
「切紅心」聽懂了,因為,在給牠最後再見意思的撫摸後就走了。
隔天像前一天一樣,吃的東西一早就送來了,應該想到,囚徒們的處境今天還是無變化。
第二天夜裡,狗沒有回來。至少,等著牠回來的皮斯塔什什麼也沒聽見。他考慮到,是否這可憐的狗遭人暗算,再也見不到牠了……
連續兩天過去了,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大夥兒沒發現鎮上有任何活動。
四月二十四日,將近十一點,阿爾迪岡到高頂上觀察時,發現藏非克有活動。像馬的喧鬧一樣,響起了不同往常的槍聲。同時,居民們聚集在主要廣場上,許多騎馬的人正向廣場走來。
這天,是阿爾迪岡和他的戰友們要被帶到這裡面見阿迪亞爾嗎?
不,這一次還沒有,什麼事也沒有。相反,一切都顯示出,圖瓦雷克人的首領馬上要出發了。他在馬上,在廣場的中央,巡視一百名左右像他一樣騎在馬上的圖瓦雷克人。
半小時後,阿迪亞爾走到隊伍面前,走出小鎮,向欣吉茲以東走去。
上尉迅速地從上面跳到院子,向同伴們宣布那些人出發之事。
「這是向古萊阿的征討,那裡的工程就要恢復了,毫無疑問。」工程師說。
「誰知道阿迪亞爾是否會同維埃特及其分遣隊遭遇?」上尉提醒說。
「是啊,一切都可能,但這又不肯定,」下士回答。「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既然阿迪亞爾和他的無賴們離開了市鎮,正好是逃走的機會……」
「怎麼?……」一個北非騎兵問。
是呀……怎樣?怎樣利用這剛出現的機會?堡的圍牆不是永遠過不去嗎?大門在外面緊鎖著,能把它打碎嗎?另一方面,等誰來援助呢?
然而,談到這種援救,要看情況而定。
第二天夜裡,狗像第一次那樣,讓人聽到沉悶的叫聲,同時牠靠近大門,用爪子抓地。
在本能的引導下,「切紅心」在圍牆腳下的一個地方發現一個洞,幾乎都被填上了土,從這裡狗可以從外面進來。
突然,在那兒等著的下士看到牠出現在院子裡。
對!「切紅心」靠近他,又跳又叫,他費了一些力氣才止住牠。
阿爾迪岡上尉、德沙雷先生和其他人立即衝出屋子,狗返回牠剛穿過來的那個洞,他們跟著他。
那裡有一個窄道出口,只要扒開一些石頭和泥土,一個人就可以溜過去。
是呀,真沒想到,在阿迪亞爾還沒返回藏非克之前,今天夜裡就應利用這個洞。
然而,穿過村鎮後再穿過綠洲,不會不遇到巨大麻煩!逃跑者在這漆黑之夜怎樣走呢?沒有被人,乃至阿迪亞爾的人馬撞見的危險嗎?而到古萊阿有五十公里,沒有食物,只吃綠洲的水果和草根,能走得過去嗎?
沒有人願意看到這些危險。他們迫不及待地想逃走。他們跟著狗向洞外走,狗過了洞第一個不見了。
「過!」軍官對皮斯塔什說。
「您先過,我的上尉,」下士回答。
為了不使牆坍落,他們小心翼翼。囚徒們來到洞邊,十分鐘左右,他們都過到環形路上。
夜異常漆黑,烏雲濃重,不見星光。如果沒有狗在那兒引導,阿爾迪岡上尉及其同伴就不知朝哪個方向走。他們都為狗的聰明感到自豪。另外,在堡附近和土坡上,他們沒有撞見任何人,就從坡上一直溜到前排樹的邊上。
當時是夜裡十一點。寂靜籠罩著村鎮,住戶的窗戶確實緊閉,透不過一絲光亮。
逃跑者默默地走路,穿過樹林,走到綠洲邊界,沒有遇上任何人。
就在那裡,這時一個提著燈籠的人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他們。
這人就是梅扎奇,他從鎮這頭兒回家。
沒等梅扎奇叫喊,狗就撲到他的喉嚨,他倒地身亡。
「好!好!『切紅心』。」下士說。
上尉和他的戰友不再顧及這個橫屍在那兒的可憐蟲,加快腳步,沿著欣吉茲邊緣,向邁勒吉爾的東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