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繞月球第三章 他們在這裡安了家

  這個答案雖然奇怪,可是完全正確。三個朋友得到這個答案以後,馬上又重新沉入了夢鄉。他們到哪裡能夠找到比這裡更安寧、更寂靜的地方呢?在地球上,不論是城市裡的房屋還是鄉村裡的茅舍,都要受到地殼震動的影響。在海上,船隻受到波浪的顛簸,只有撞擊和波動。在天空裡,氣球在氣流密度不同的氣層裡總是時沉時浮。只有這個在絕對的真空和絕對的寂靜裡飄浮的拋射體,能夠給它的客人帶來絕對的安靜。因此,如果在十二月二日上午八點鐘前後,也就是說他們起程以後八小時,沒有一個突然而來的聲音把他們驚醒的話,他們也許要一直酣睡不醒呢。顯然是犬吠聲。

  「狗!這是狗叫的聲音!」米歇爾.阿當一骨碌爬起來,大聲說。

  「牠們餓了,」尼卻爾說。

  「哎呀!」米歇爾說,「我們竟然把牠們忘掉啦!」

  「牠們在哪裡?」巴比康問。

  他們尋找了一陣子,才在長沙發底下找到一條。牠被第一次的撞擊震得骨軟筋酥,給嚇呆了,一直躲在這個角落裡,直到飢餓的感覺逼迫牠發出叫聲。

  這是可愛的狄安娜,經過再三呼喚,牠才露出一副羞答答的神氣,離開了牠的避難所。這當兒,米歇爾.阿當一直在禮貌周全地鼓勵牠拿出勇氣來。

  「出來吧,狄安娜,」他說,「來吧,我的女兒!你呀,你的命運一定會記載在犬類的歷史裡的!你呀,那些邪教徒一定會請你去做阿努比斯〔註:埃及神話中的死神。〕大神的伴侶,基督教徒也會請你去和聖羅克〔註:發誓一生護理鼠疫病人,有一次,他在曠野裡病倒,一條狗曾經救過他。〕做朋友!如果像朱庇特以一個吻的代價讓給美麗的歐羅巴女神的那隻『汪汪』一樣,如果地獄裡的魔王也要給你樹立一座青銅雕像的話,你也是當之無愧的!你,你的名望將蓋過蒙達爾紀和聖伯納山的那些英雄!你衝入星際空間,也許要做月球犬的夏娃哩;你,你將在天上證明圖斯內爾〔註:十九世紀法國新聞記者、作家。〕的話是正確的,他說:『當初天主造人,看見他那麼軟弱,於是又給他一條狗!』來吧,狄安娜!到這兒來!」

  我們不知道狄安娜聽了這番話是不是高興,牠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一面哼哼唧唧地叫。

  「很好!」巴比康說,「我已經看見了夏娃,可是亞當在哪裡?」

  「亞當?」米歇爾回答,「亞當不會離得太遠!總在附近什麼地方,必須呼喚牠才行!衛星!到這兒來,衛星!」

  但是衛星沒有露面。狄安娜還在哼哼。他們檢查了一下,牠沒有受傷,於是給牠拿來一盆刺激食欲的飼料,牠這才不再哼唧了。衛星好像找不到了。他們找了好半天,才在拋射體頂部的一個格子裡找到牠,實在無法解釋,第一次的撞擊竟然把牠撞到這裡來了。這頭可憐的動物受到的損失最大,牠露出一副可憐相。

  「真見鬼!」米歇爾說,「牠不會適應環境!」

  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這條可憐的狗抱下來。拱形圓頂撞碎了牠的腦袋,看樣子牠很難恢復知覺。儘管如此,他們仍然讓牠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個坐墊上,牠叫了一聲,好像是吁聲嘆息。

  「我們會照顧你的,」米歇爾說。「我們應該對你的生命負責。我寧願自己失掉一條胳膊,也不願意讓我可憐的衛星失掉一隻爪子!」他一面說,一面給這條狗端了一點水來,牠貪饞地喝了下去。

  兩條狗照料好以後,三位旅行家又重新仔細觀察地球和月球。地球仍然像一個灰濛濛的圓盤,旁邊鑲著一個狹長的「新月」,只不過比前一天晚上更狹窄些罷了;和越來越接近渾圓的月盤相比,益發顯得碩大無朋了。

  「哎呀!」米歇爾.阿當說,「真令人氣惱,我們為什麼不在地球月圓,也就是說在我們的地球和太陽遙遙相對的時候出發呢?」

  「為什麼?」尼卻爾問。

  「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就會看到我們的大陸和海洋的形狀,大陸在太陽光反射下光輝燦爛,海洋的顏色則略微黯淡一些,正像有些世界地圖描繪的那樣!我巴不得能夠看到地球的兩極才好,人類的眼睛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它們呢!」

  「那當然,」巴比康回答,「但是,如果地球恰恰『滿月』的話,那麼月球就恰好是新月,也就是說在太陽光照射下,我們就看不到月球了。不過對我們來說,看到目的地比看到出發點更好。」

  「你這話有道理,巴比康,」尼卻爾船長說,「再說,到達月球以後,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在月球漫長的黑夜裡,悠閒自在地觀察我們的同類像螞蟻一樣在上面蠕動的地球呢!」

  「我們的同類!」米歇爾.阿當大聲說。「他們現在不再是我們的同類,正像月球人不是我們的同類一樣!在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個新世界裡,也就是在這個拋射體裡,只有我們這三個人是同類!我是巴比康的同類,而巴比康又是尼卻爾的同類。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別的人類,直到我們變為普通的月球人的時刻為止,我們三個人就是這個微型世界的全體居民。」

  「再過大約八十八個小時,」船長糾正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計算……」米歇爾.阿當問。

  「八點半,」尼卻爾回答。

  「很好」米歇爾又說,「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馬上吃早飯。」

  因為,這個新天體的居民們不吃飯也不能活下去,他們的胃囊也要受到飢餓的不可忽視的規律支配。作為一個法國人,米歇爾.阿當宣布自己是大廚師,這是一個沒有人可以和他競爭的重要職務。煤氣供給他烹飪用的足夠的火力,食品箱也向他提供了第一次盛宴的原料。

  早餐由三杯美味的濃湯開始,這是用潘帕斯草原〔註:又稱南美草原或阿根廷草原。分布在拉普拉塔平原的南部,包括烏拉圭、阿根廷東部、巴西南部等地區。〕反芻動物最肥美的肉塊製造的名貴的利比希餅加熱水沖製的。牛肉濃湯以後是幾塊壓縮牛排,和英國咖啡館的牛排一樣鮮嫩可口。米歇爾的想像力特別豐富,他甚至說這些牛排還有點「血淋淋的」呢。牛排以後是罐頭蔬菜,可愛的米歇爾說「比新鮮蔬菜還要新鮮」,最後,按照美國方式,是茶和塗了牛油的麵包片。大家都說這個飲料的味道很好,這是用俄國沙皇贈送的上選茶葉泡製的。沙皇送給三位旅行家好幾箱這樣的茶葉。

  最後,為了圓滿結束這頓盛餐,阿當弄來一瓶黑夜牌名酒,他說他是在食品架子上「偶然」找到的,三個朋友於是為地球和它的衛星的大團結乾起杯來。

  接著,彷彿布爾戈尼山坡上釀造的這瓶醇醪的葡萄酒還不夠助興似的,太陽也來參加盛會了。正在這個時候,拋射體走出了地球投射的圓錐形陰影,「光輝的天體」的光線,由於月球軌道和地球軌道的交角關係,直接照射在炮彈底部。

  「太陽!」米歇爾.阿當嚷道。

  「毫無疑問,」巴比康口答,「我早就在等待它了。」

  「不過,」米歇爾說,「地球在空間留下的圓錐形陰影能夠伸展到月球外面去嗎?」

  「能夠伸展到月球外面很遠的地方,如果不把大氣層的折射計算進去的話,」巴比康說。「但是,每當月球進入地球陰影,那是因為太陽、地球和月球這三個天體的中心恰好處在一條直線上,如果逢到滿月,就可能發生月蝕。如果在月蝕的時候出發,我們一路上都要留在陰影裡,那就不方便了。」

  「為什麼?」

  「因為,雖然我們的拋射體在真空裡漂浮,但我們能夠承受太陽的光線和熱力。因此我們可以節約煤氣,不管怎麼說,節約總是可取的。」

  事實上,由於沒有大氣層降低太陽光的溫度,拋射體裡暖洋洋的,又明又亮,彷彿突然從冬天進入了夏天。上面是月球,下面是太陽,兩方面的光線照得拋射體光芒四射。

  「這兒多麼舒服啊!」尼卻爾說。

  「我也有同感!」米歇爾.阿當大聲說。「只要在我們的鋁製行星上鋪上一層腐植土,我們就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種出青豌豆來。我只擔心一件事,但願炮彈壁不要熔化!」

  「請你放心好了,我尊敬的朋友,」巴比康回答。「拋射體在穿過大氣層的時候,已經經受過更高的溫度。即使說它在佛羅里達的觀眾眼裡好像一顆燃燒著的火流星,我也不會感覺到奇怪。」

  「梅斯頓也許以為我們已經被烘焦了!」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巴比康回答,「我們竟然沒有被烘焦。這倒是一個我們事前沒有預料到的危險。」

  「我當時也在擔心,」尼卻爾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們,崇高的船長,」米歇爾.阿當握著他的同伴的手,大聲說。

  這時候,巴比康正在佈置拋射體內部,彷彿他永遠不再離開這個地方一樣。我們還記得,這間空中車廂底部面積是五十四平方英尺。直到拱頂為止,高十二英尺,內部所有的旅行工具和器皿經過精心安排,每樣東西都放在適當的地方,因此給三位客人留下了迴旋的餘地。底部的窗玻璃很厚,能夠承受巨大的重量。因此,巴比康和他的同伴能夠來回走動,好像走在地板上一樣;但是,太陽光直接從下面照進來,在拋射體內部留下許多奇怪的影子。

  他們從檢查水箱和食物箱著手。由於有防震裝置,這兩件容器沒有受到任何損害。食物很豐富,可以養活三位旅行家整整一年。這是巴比康事先作好的準備,以應付拋射體降落在月球上一個絕對荒蕪地區的情況。至於水和五十加侖燒酒,只夠兩個月的用度。但是,根據天文學家最近的觀測報告,月球上有一個薄薄的大氣層,密度很大,至少在深谷地帶是如此,並且不會缺乏溪流和水源。因此,在旅途中和在月球大陸安頓好以後一年之內,三位勇敢的探險家就不會受到饑渴的折磨了。

  剩下來的是拋射體內部的空氣問題。這也沒有問題。雷賽和勒尼奧裝置裡的氯酸鉀足夠兩個月用的。當然,這裡需要消耗一些煤氣,因為必須使生產氧氣的材料保持四百度高溫。這也沒有問題,因為煤氣很充足。這個裝置是自動化的,只要隨時照料一下就行了。氯酸鉀達到這個溫度以後變為氯化鉀,把所含的氧氣全部釋放出來。十八磅氯酸鉀能夠產生多少氧氣?能夠產生七磅氧氣,足以供應拋射體的客人們消耗。

  但是,單單更換氧氣還是不夠的,還需要吸收呼出的碳酸氣。當時炮彈裡的空氣,經過十二個小時以後,已經充滿了這種有毒氣體,這是血液的元素經過吸入的氧氣燃燒後釋放出來的。尼卻爾一看到狄安娜呼吸困難,就知道空氣有問題了。由於重量關係──在著名的「狗岩洞」裡也發生過同樣的現象──碳酸氣總是沉在空氣下面。可憐的狄安娜總是耷拉著腦袋,自然比牠的主人受害更早。尼卻爾船長連忙進行搶救。他從拋射體最裡頭取出幾個盛著苛性鉀的容器,搖了幾下,然後放在地上,這種材料極容易吸收碳酸氣,因此一會兒就把有毒氣體完全吸收進去,於是拋射體內部重新充滿了新鮮空氣。

  現在開始清點儀器。所有的溫度計和氣壓計都經得起撞擊,只有一支最低溫度計的玻璃管被撞碎了。他們從填塞棉絮的盒子裡取出一個精良的無液氣壓表掛在牆壁上。當然,它只能經受得住拋射體內部的空氣壓力,並作出指示。但是它還能夠指示空氣的濕度。它的指針現在正在七百三十五和七百六十毫米之間搖擺不定,說明現在正是「晴天」。

  巴比康還帶來幾支指南針,全部沒有損壞,我們可以理解,指南針在目前的環境裡只會瘋狂地轉來轉去,沒有一定的方向,因為炮彈離地球太遠,兩極的磁力不可能對儀器產生明顯的作用。但是到了月球上,也許就可以測量那裡的特殊現象了。無論如何,能夠證實地球衛星是不是也像地球一樣受磁力的影響,總是有趣的事;另外還有一支測量月球山脈高度的沸點測高儀,一個測量太陽高度的六分儀,一個經緯儀。這是一種大地測量學儀器,用以測繪平面圖和測量與地平線的角度,最後還有一副接近月球時極為有用的望遠鏡。所有這些儀器都仔細檢查一遍,雖然經過起程時猛烈的震動,全部完好無損。

  至於所有的器皿、鎬、鶴嘴鋤和尼卻爾精心挑選的各種工具,以及米歇爾.阿當準備栽種到月球上的樹苗和一袋袋種子,都仍然留在拋物體上層原來的角落裡。上面還有一個類似穀倉的地方,揮霍無度的法國人在裡面堆了許多東西。誰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東西,這個快活的小夥子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他時常爬上固定在牆壁上當作扶梯用的一個個扣釘,一直爬到他的堆棧視察一下。他這邊拾掇一下,那邊整理一番,一面一隻手很快地伸到幾個神祕的盒子裡擺弄一下,一面用走了調兒的嗓子唱法國歌曲古老的疊唱,他的歌聲給當前的環境增添了一點快樂的氣氛。

  巴比康高興地看到他的火箭和其他的火炮都完好無損。這些威力強大的火器,可以在拋射體通過失重線以後,因受到月球的引力下降的時候,減輕下降的速度。由於兩個天體質量不同,月球上的物體降落速度是地球上的物體降落速度的六分之一。

  檢查結束了,三個人都感到稱心滿意。接著,他們又重新回到兩側和底部的窗口,繼續觀察空間。

  同樣的景象。天穹上到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和星座,明亮皎潔,蔚為奇觀,簡直可以使天文學家高興得發瘋。這一邊是太陽,它那光輝奪目的圓盤,沒有圓暈,彷彿一個火光熊熊的爐口,輪廓鮮明地浮現在天空黑色的背景上。那一邊是月球,它彷彿寂然不動地佇立在星辰世界的中心,向無限的空間灑下了太陽的反光。另外還有一個黑油油的圓盤,半邊鑲著一條銀線,彷彿是誰在天穹上戳了一個又大又黑的窟窿──這就是我們的地球。這裡那裡,一團團星雲好像是恆星世界裡的一片片無比龐大的雪片,從天頂到天底,懸掛著一條由細沙般的星星組成的環形白帶,這就是銀河,在銀河系裡,太陽只是一個四等星罷了!

  面對著這樣新奇的難以描繪的景色,三位觀測家幾乎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所有這一切,多麼令人沉思,在他們的靈魂裡喚起了多少新奇的情感呵!巴比康在這種情感的支配下,開始寫他的赴月旅行記,他把開始時每一個鐘點發生的事都一條一條地記錄下來。他用他那粗大方正的字體和帶點商業性質的文體安安靜靜地寫下去。

  這當兒,數學家尼卻爾重新研究他的軌道公式,非常熟練地計算著數字。米歇爾.阿當一會兒和巴比康閒聊,巴比康不大理睬他;一會兒和尼卻爾談天,尼卻爾根本不去聽他;一會兒和狄安娜拉家常,狄安娜聽不懂他的理論,他最後只好和自己對談,自問自答,走過來,走過去,東摸摸,西看看,一會兒彎著腰瞧瞧下面的窗口,一會兒又爬到拋射體拱頂,一面不停地低聲唱歌。在這個微型世界裡,他就是法國人浮躁不安和饒舌的化身,而且這個稱號──請讀者千萬注意──他實在是當之無愧的。

  這一天,或者不如說──因為這個說法不準確──組成地球上一個白天的十二個小時的時間裡,最後的一件事是一頓精心烹好的豐盛的晚餐。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生過一件足以動搖三位旅行家信心的意外事件。因此,他們懷著必然勝利的信心,心安理得地睡著了,這時候,拋射體正以平均遞減速度穿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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