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行日簡


  一年來沒有旅行了,幾年來沒有到過一點新鮮的地方,這次去綏遠實在是令人痛快的事,尤其是現在所去的地方站在無人管理的國防邊上,你不知那一時那一刻它便要被人奪去,改作他人進攻我們的根據地,我們能夠在這時去它那兒一遊,想來真是又痛快又痛心,就我旅行的經驗來說:沒有一次我的心是塞得這麼飽滿,沒有一次使我受到這莫大的衝擊和亢奮,在夜色蒼茫裏,崇鬱的山嶺,交叉的田疇,大的樹,小的草,那一件那一點沒有我民族的血液,我國家的靈魂在裏面?是誰人如此忍心將國家民族的心與血這麼閒散隨意的拋給敵人,如揚散糠秕一樣!

  前人經營這平綏路是費了一番苦心,明知是處在朝不保夕的局面裏,卻還要把這鐵路修得這麼整齊,車輛製備得這麼清潔舒適而便宜,以我的(也是許多人的)經驗來說:平綏路車輛的乾淨,舒服,便宜,應爲全國第一,三等車有寬大的臥鋪,車票卻不過十一二元,車行又很平穩,對於旅客總算是爲他們想的那麼周到,用意無非鼓勵人們多到這國家的邊界上來多看幾眼,也對它生點愛惜之情。

  那天晚上寫到這兒,就覺得一陣噁心忍受不住,大概因爲伏桌寫字的緣故,從那時停筆起直至今天又纔拿起它來。

  幾位同伴都活潑熱心,見地都頗清楚,總算是時代的產兒,有一位同學因爲曾親去豐臺調查過“九一八”紀念日所發生的事件,特爲我們講了一講。

  火車在黑暗中爬進西直門車站時,他的談話開了頭。據說他是和一個外國人去的,到那兒時,豐臺已全無中國兵了,“九一八”那天,中國兵士出操回營,在唯一的窄小街道上碰見了也要回營的一隊日兵,習慣上,這兩軍相遇,也都沒事的過去了,所以中國兵士全然沒作準備。突然,日兵站住了,一個軍官撒下馬朝我們的隊伍衝過來,用意原是要衝散我們,我們的兵士一時怒不可遏,就一刺刀刺到馬腿上去,馬亂跳起來,日軍官就摔在地上了。立時中國軍士全拔下刺刀,托起槍,就要殺過去,可是連長不許,他拿出手槍來指着兵士,說:“誰放槍,我打死誰!”一句話沒完,日兵已經衝來,將連長擄去,逼他令軍士繳械,連長不許。至晚,城中來了一個參謀,和日軍交涉,我軍遂退至趙家莊,日軍才把連長放回來。軍隊退到趙家莊之後,連夜趕作工事,準備迎戰,可是工事剛作好,又得了命令,叫他們放棄趙家莊!退集蘆溝橋。

  在軍隊沒退之先,據說已經有北平去的中國兵在豐臺左近與日兵戰了三小時,並沒失敗,而長官畏敵如虎,只要退保無事就好。現在豐臺周圍已經全無中國軍,遠遠望去,只有斗大的紅日太陽旗在空中招展,代替了中國軍警是日本憲兵在搜查行人,鎮守車站,每日從早至晚,都有日兵在操場或在街市巷戰演習,演習時全無正經,都嘻嘻哈哈,跑來跑去。他們的用意全不在正經演習,只是要示威給中國人看就是。街上中國居民的房屋由他們任意攀登,任意取來作假想攻擊的目標,居民往往駭得抱頭鼠竄,不知何事發生,日兵看見就哈哈大笑,儘量取樂。不抵抗政策是至今還不肯放棄的!

  聽說東北義勇軍的行動愈來愈整齊了,現在幾乎所有的義勇軍都是有了訓練和政治了解的人民革命軍,普通義勇軍上陣去固然打日本人,退下來就搶劫人民,爲百姓所痛恨。現在都經過淘汰和訓練,與朝鮮人民軍及人民合作,日本人完全無法消滅他們,便設法將小村遠村歸併在都市的大村落裏去,免得革命軍有所憑藉。他們將小村裏的房屋統通燒掉,免得被利用。這麼一來,人民軍反到好了,東北房屋多是土築成的,火只能燒掉房頂,人民軍走來將房頂重新蓋上,搬入居住倒很便宜。村民都已移走,既不必防備漢奸,自己倒免得要穴居野處了,他們因此更加把勢力集中起來。“滿”軍來攻時,向例只是朝天放槍,一聞槍響人民軍便知是“朋友槍”來了,便退下來讓“滿”兵走入防線,送下子彈便再走回來拾取。後來日人知道有這種情形,便交代“滿”兵以後打去若干子彈,便要繳回若干槍殼,這樣一來,“滿”兵以後就永遠不開槍,因爲開槍時子彈射出去了,彈殼也必飛走,無法將它一個個撿回來的,因此整個人民軍的問題全得日本軍隊自己對付。自“九一八”以來,日本兵派去滿洲的,據陸軍省發表已死八萬之多,但這絕不是真的數目,真的數目是隻有多沒有少的。

  這些消息聽來令人又悲憤又興奮,我們這個民族是在怎樣苦難的狀況中爭出路!我們的人民是受着怎樣的煎熬!而同是中華民族的統治者們卻硬不顧惜,沒有絲毫的血心,只是私人的便宜安福尊榮。這樣的局面,我們將一天一天的容留它延長下去嗎?

  第二天九點的時候,我們到了集寧車站,那就是平地泉,離北平時,原聽說這地方是軍事重心,危險區域,想象中這兒一定有不少的熱鬧和興奮,至少日軍是不會沒有的,火車嗡嗡的爬進站時,我們都立在窗上,冷風將太陽光沖涼了,稀薄如水,注在人身上反而冰棱棱的。腳下象有一條冰的蛇在往上爬,在用冷得和刀鋒樣的舌頭刺你的腿,風頭如一把冬天的水龍對你直射,連口鼻眼睛全被它打得不能呼吸,一口涼風竄進你的心裏,你即便吞了一條死魚也不會那麼難受。平地泉車站象是被冷風佔據了,只有“集寧縣車站”的木架和三兩個人裹着棉襖棉褲,囚着肩膀,在那兒慢慢拖來拖去,車站自個兒獨站在廣漠的郊野,上面是青天,下面是黃地,天不言,地不語,人不說話,剩下的只有空氣還在唏噓哼呼,象是爲了這寂寞的雰圍,心裏煩躁不安,遠處躺着不正的三座山,影子裏也是那麼安定,懶管閒事的樣子,誰知這些有意沉默的山頭肚裏藏着些什麼呢?

  我們不肯相信這安閒的神情,就走上站去打聽打聽,我的對象是站外走來的一個老頭,朱祥麟卻找到了一個穿制服的人,老頭子搖着他那顆裝不下事的腦袋,說我的問話來得無稽,提到陶林時,他才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隨即又否認了,據說離陶林還有二三十里纔有××兵,打是絕沒有的。穿制服的人倒說了些比較在行的話,平地泉有兩師人,並且那三座裝得沒事人似的一大堆的山頭,也正藏了三肚子丘壑呢?

  在平地泉看見一個賣醬雞的,一個賣包子的,包子倒是熱氣騰騰,給我們壯了不少的熱膽,朱濤普君買了許多來吃,可以搪搪寒,這點地方真冷得古怪,豐鎮警察已經穿大老羊皮袍,兩隻腳還要癩蛤蟆似的直跳,就在中午時,也不辭將大厚棉襖裹在腰裏,雖然上身只穿一件單褂。塞外的草木已經有點轉黃,但是青綠鮮紅的仍然很多,草木似乎比人還要經事一點。卓資山以西的山頭,遠望如籠着粉色的輕紗,又象女人擦了胭脂那樣豔豔的,火車不使我近前去看,我是一直的懷着個謎,以爲陰山山脈,懷有紅雲呢。等到再朝西去,穿過了幾處山徑,我才大大的領略這紅雲的色相。遍山崖上全是細矮的紅枝紅葉,黃枝黃葉,裏面夾着細條的綠草,有蒼的,有翠的,也有嫩青、深紫和淺黃,密密穿插,織成一片彩幛,垂在車窗外面,偉麗精緻,全不缺乏;自然景物,能安排得深入人們的心情,絕不是人們所能揣測的。

  塞外樹木幾乎全是白楊,不知是否土地氣候適宜的原故,要不然天公爲何會這樣好事,特地要叫這啞巴草木來陪伴他的悲風嗚咽?或者也許是造林人有意要附和風雅罷!綏遠新舊城之間,那條長長的馬路,就差不多全是白楊夾護着,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不知也曾到此地來了沒有,聽見這白楊的哀泣,他怕也要嫌造化多事,做作無聊罷!

  到綏遠的那天,恰好神照顧,沒有呼風喚雨。天的樣子真美,人也湊熱鬧,有幾頂透明的玻璃花轎把掛紅帶花的新郎孩子和珠翠滿臉的大新娘送到我們眼線裏來,叫我們看了個飽。花轎前面是吹鼓手打鑼鼓的,一個個倒很精神。不過並不象北平那些送嫁人包上些破尿布似的紅線繡呢袍,就象土地廟裏走出來迷了路的土公土婆一般。花轎後面還有大隊的騾車,有男有女,帶着大的胸花跟着,這又和北平不同,就是我們那邊也不這樣,不知他們是迎親還是送親的呢?

  吃飯是在一家羊肉館裏,我們以爲此地出蘑菇,要了兩盤,結果糊糊塗塗的被他算去四元,這古豐軒想是本地人開的飯館,生油味重極了,可是雞子兒卻了不得大,跟鴨蛋差不多,有的還要大些,在院子裏,我們發現一個大地窖,裏面掛着有幾隻宰了的雞,一見了它,不免想起了顧大嫂的人肉作坊,寒毛就直豎了起來。後來聽夥計說,那就是他們的冷藏室呢。缺少水,不會藏冰的地方,只能使用地窖的方法,顧大嫂之流的人物,想來也是從這兒學去的罷。回來時,王日蔚君買了兩大子野葡萄,金黃的小珠兒圍綴在灰色細枝上,倒很出色,看見小孩子們吃的津津有味,我也摘了一顆放進嘴裏,可是立刻就吧的吐了出來,猶覺一口酸味無法洗刷,敢情這金玉其外的東西,是除了一點酸澀的汁液,什麼都沒有了的。

  綏遠有新舊兩城,新城大約都是政治軍事文化機關所在處,舊城則買賣特別多,吃食店、綢緞店、藥店都集在一條最繁華的,有些歐化的北門內街上,在那兒也有三層樓的西式建築,也有新式的浴室,電燈,電話,無線電,看來象是很熱鬧,很近代化,可是留心一看,就知道這種近代化全無意義,我看見一個大夫的廣告,借重了北平醫生的大名還不算,還要連那北平大夫的官銜都寫在頭裏,這樣那條廣告就成了某某中央機關某長某人之代理人,某某某某醫生。又有一次聽人講那兒的小學生畢業,家裏也有人報喜,就如中了秀才似的,報條上寫着捷報總司令某主席某廳長某所辦某學校捷報貴府某少爺畢業等等。中學以上的畢業生當然就是紳士,在抄襲來的近代文化裏面,所有的實在還根深蒂固是這種封建官僚的升官發財心理。這種心理原是中國各處都有的,卻不象此地表現得這種堂皇顯露,恬不爲怪,而且這種心理至今還濡染着一部分青年。據一位當地人說,當有時考問大學生中學生的求學志願時,他們就答說求學就是爲了回來好作紳士。這種現象是很可悲的。國事如此,綏遠處在這國防前線,正在死生存亡的關頭,青年們應該是國家的一分實力,對於這種局勢應該抱有積極的態度,作有意義的表示,也顯得民族精神的作用,可是實際上這邊的青年們方面卻仍是寂然無聞!這種現象若是作紳士的心理所致,則教育者與外埠的覺悟青年應當趕緊承認自己的錯誤與失敗,應當趕緊起來救濟,救亡工作若不能普遍的散佈於首當其衝的國防邊界,普及於窮鄉僻壤的知識分子和非知識分子,若只是幾個大都市的文化界學生界來弄,是很沒基礎,很難收效的。必須整個青年整個人民都起來,尤其不可放棄了處在最前線的落後分子!

  人人都知道綏遠市,綏遠呢,人人也都想要看它一看,我們也就是這人人中的一分子,承建設廳毛織廠李工程師很熱心地招待我們,把廠裏各部分都走了個遍,又仔細的講給我們聽,我們纔能有個比較清楚的印象,廠中的工人男女小孩一共有一百多人,每天工作十一小時,工資由七元半到三四元不等,比起外埠大廠家來自然不算大,可是在綏遠毛織中就算唯一使用近代生產方法的製造廠。織造的東西主要的是牀毯、車毯、軍呢、普通毛呢,至於我們常說的綏遠布還是其他手工業作坊織的。工人生活推測當然不會滿意,尤其是分毛的女工小孩成天被毛屑喂着,包圍着,嘴眼鼻耳無處不蓋滿了又髒又臭的毛絨,臉上全沒人色,和豆紙相似。一個個精神萎靡,躬腰縮背,象枉死域中的幽靈。這種作羊毛的女工,以我想來,只有比紗廠工人更苦,更容易受病的。可是她們困於生活,無法躲避這種病險,人生到了這一步田地,實在不能算是人,只能說是一種比較靈便的兩腳畜牲!他比機器更苦,因爲機器受苦而無知覺,他比牛馬更苦,因爲牛馬比他更結實,能抵抗。人受苦到極點的時候,真是會失掉人性,連抱怨訴苦都不會時,人真變成了一頭靈魂上的牛馬,只會啞着嘴,呆着眼,將牛馬來看承自己的。一個國家能把自己的人民造成這種實質的牛馬,這種國家,這個社會還能說有存在的理由,真是宇宙間永不會再見的奇聞!

  綏遠在外表上,頗見得出一點樸素。在火車上沿路來時,就只見有七零八落的黃土小屋,被灰塵矇蔽着,伏在荒野山腳,老實本分的可憐,還以爲是鄉村氣象。及至洋車走到歸化(舊城)城大道上時,兩旁仍然是一些灰黃苦臉的舊土屋,房子多半沒有橫樑,用黃土和曬磚作成的居多,偶有用木頭之處,無非作門窗之用,而門和窗又是很少的。象這類的房宅,無論或大或小差不多都有個很大很大的院落,院中黃土滿眼,高低不平,牛馬騾車全可以停歇在那兒,牲口也就在那兒用草料,拉尿拉屎。稍講究點的人家,大門裏面還有一塊黃土照牆,次些的都是從馬路上就可以望見內室。房子照例都是很矮的。鄉村人家,土籬不過二三尺,土屋纔可一人高,有的還不到,居人走進屋去時,男人們準得低下腦袋,先把頭鑽進去了,纔不致碰壁。

  新城的各種機關,也都極其簡單樸質。一個晉綏長官公署不過一所很小的四合房,屬於政府機關的綏遠日報社,除了有一個鋪滿了石灰鳥糞的大院落之外,就是幾間未經髹漆的白木辦公室,也許這房子還是新的建築吧,但就這房子的姿態看來,無論如何油漆它,它也是不會有怎樣漂亮面孔的。至於省政府雖是一省的觀瞻所繫,也還說不上象北平公安局那麼張皇。一切方面,都見得出一種樸質不華的態度。當然我們知道,綏遠整個從長官到人民的質樸表現,都有着決定的經濟原因在背面,人民居處的草率簡陋,不是我們所能滿意的。

  只有舊城的北門內街,顯得五光十色一點,房子也不是那麼淺露,在這裏算是有了一點文化的意味,但同時也帶來了病態的、表面的華麗。據說綏遠的商店沒有一家不是在愁眉苦臉中過日子。有許多鋪子,賣的錢不用說賺,連開銷都不能支付,年終結帳,沒有賠大本的就算買賣好。市面蕭條到了極點。我們留心看去,簡直少見有人走進一家店鋪去,只有一家電料行,倒是門口天天日夜擠滿了人,那裏有粗野的無線電在弄沙嗓子,颳得人耳膜生疼。市面蕭條的原因有好幾種,交通不便,情勢不穩定,使人不敢也不能放膽作生意,都是理由;最要緊的還是因爲沒有生產事業,消費者的力量也很有限,很薄弱。綏遠除了官辦的一家小小毛織廠外,並無其他工業,市面只靠些消費貿易來維持,消費者的機關職員多往平津一帶直接買東西用,本地作小買賣的往往衣食之外,不須,也不能置辦什麼消費品。至於主要的消費者農民,則年年荒歉,今年又遭旱災,高粱只長得二三尺高,眼見得收穫微末得很,完糧還來不及,那有餘錢買東西?即使年歲好,如民二十年時,穀子每擔只賣八毛錢,每人每年要三擔穀食,再加一二元的衣服費,四元錢可過一年,可是穀賤傷農,往往穀子賣不出,就連八毛錢也不能到手。近年來每年災害,穀子賣到六七元一擔,平空每年每人生活費增加了十六七元,而又收不到穀子去賣,又那有錢去作消費之用呢?

  市面蕭條,省府的稅收減少,自不得不從別方面設法。綏遠當新疆與內地交通的衝要,每年由那兒有幾次駱駝隊轉運羊腸過境,這筆羊腸稅,也就是一項收入。此外就是鴉片畝捐煙燈稅、花捐等等。據說上等煙館,每月納稅在二十元左右,最下的也要八九元,所以煙館很多,老少壯年都常常一榻橫陳。我們曾親見有穿中山裝西大氅的青年,也躺在煙榻旁邊,不知是醒是醉,景象很可慘。

  聽說綏省每年的收入,都直解太原,以後,再由太原發下省府的經費。既然如此,當局者似應該爲國家萬年之計設想,把這種黑籍捐稅完全取消,好在綏遠上下官民都十分樸質耐苦,不怕犧牲,當局者何妨寧可覈減一點他們的經費,將這毒稅取消厲行禁絕毒物?似這種一邊唱禁,一邊要派煙畝捐,其結果,是非到民族消亡不止的!

  西北人民生活之苦,大家耳中想來已不生疏。土地荒蕪,缺少水源,又加旱蝗雹子,綏遠一帶幾乎每年必災。十頃之家,往往收不夠食。有幾頃地的人民也都是披一塊,掛一塊的衣不遮體,終年手足胼胝的在地裏勞動,所吃的不過是油麪,土豆,小白菜,老鹽沖水而已,這還是土財主的人家,赤貧的人家每日只能熬極稀的糜米粥喝,沒有鹽也沒菜。(糜米是比小米玉米更壞的一種糧食,形狀很象小米,但是價錢並不便宜,也要三十子左右一斤,綏遠一毛錢合四十枚,糜米也就幾乎一毛錢一斤了!)北平人的窩窩頭,此地人都想不到嘴。所以人民多半是精神不振,面有菜色,很精壯胖大的結實農民倒是少見。

  以上所說還算好的,是年歲比較不太壞的結果。若當大旱如西北五省大旱災的那年,綏遠的的確確是人吃人,餓倒在街頭,氣未斷,腿已經被人咬去了一大塊。還有就是賣。三十歲以下的一歲一元,以上的遞減,到五六十歲時,三四元錢也可以賣給人了。這種老女人多是口裏孤老人來買去,預備自己死了,有人陪屍哭靈,還有買女死屍的,那是準備自己死了有人合骨同葬。這種合葬同穴的觀念,在人民中間有如此魔力,是改造社會的人們值得注意的事。許多人不愛旅行,安土重遷,沒有冒險性,都是這一點迷念在作怪。其實人已死了,知覺已沒有了,不但合骨歸葬與否你不知道,就是人家將你的骨頭如何處置了,你又何從得知?生既然是爲人而生,自己終不能得到享受,何必在死後反以枯骨害人?

  綏遠耕地不多,土質好,可是因爲水利不足,耕種方法未改良,未墾的地,固然毫無出產,已墾的地也是產得很少很少。地價極賤,有的到三四毛錢一畝,有的一二塊;近城附郭地方,因爲交通便利,水源足,種植青菜和雜糧,出產很多,那種地也貴至一百元左右一畝,或六七十元。不過一般說來,種地面積,還是太少,農村稀疏,往往大片平原杳無人煙。樹木在城區之內種植得非常好,又整齊又多,尤其是城外幾條大道,肥綠夾護,蜿蜒不斷,望去象一條壯碩夭矯的青龍。可是一出到郊外,也就寥落極了。綏遠左近地畝草地少,農地多,所種的大都是油麥,據說這東西的養分非常好,其次是高粱,種地的牲口還是牛佔多數,其餘多是馬或驢。我們到時,農人正要翻土下麥種。常見田土上一個辛苦的農人揚着臉兒,架着一對牲口在那兒遲疑的,慢吞吞的犁地,象有一團黑雲照住了他的眼光,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似的。

  現在,該講到綏遠的形勢局面了。我們還沒來的時候聽到了關於此地種種的傳說,總以爲這裏必然是很不可終日的。我因此擴大自己的幻想,甚至以爲鐵路有被截斷不能回去的危險。誰知道我們把擔心的眼光望着此地,綏遠人卻將上海南京的情形掛在心上,對於本地,反倒處之泰然,沒事人兒似的。事實上,爲害綏東的現在還只有王英、李守信們一般漢奸。他們的匪軍現在離陶林幾十裏的地方,曾經有過要來綏遠吃月餅的大言。現在當然只好把這月餅放棄了。日本因漢口、上海等事件,精神不在這方面,並沒有調兵過來,只在策動這些漢奸活動,最近又無事生非,平空佔領包頭一片地,要建築飛機庫,被縣政府派兵制止了,逮捕了許多工人,現在這件事還未解決。我們去那兒看了一趟,老遠老遠就看見平沙廣漠上,聳起一座純鋼筋的雄偉建築,象一個聳身蓄勢,待要猛撲上去的餓獅,旁邊不遠伏着一片卑微的黃土房子,象要鑽入地裏的田鼠兒似的。這種情景正象徵了幾年來我政府與敵人的關係!在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原野上,居然能容許這餓瘋了的獸物來盤踞,趕得我們的人民無處可以安身,這種恥辱即使我們將來能把它完全洗盡,可是它的纖維已經深刻在我們的肌肉血管裏面,已經織入我們的靈魂裏了,這是我民族永生永世的傷痕!本來敵對我們原無硬幹的實力和決心,凡所舉動,不過借事生端,虛聲恫嚇,企圖以積威劫中國,唾手而滅亡我們。我們若一有退讓,敵人便立進一步。弄成秦與六國的局面,使我們“日削月剝以至於亡”。我若窺破它的計謀,便宜以全國的軍力堅守陣地,以全國的民力組織後方,應用各種可能的外交手腕,不惜對其他國家作實利上的犧牲,以爆發他們和敵人之間的積久矛盾。同時努力與國內各種××實力合作,進行對方壁壘中的宣傳工作,以策內應。這樣,戰事上的勝利是完全在我們這邊的。因爲我們是以全國在拼命,敵人卻僅靠幾個軍閥橫蠻搶劫;我們是以犧牲爲光榮,敵人是以送命爲上當的。自古以來的強弱之勢,未有如我們和日本這麼對峙得鮮明的了!

  在綏遠這方面,準備工作,已經做了不少,陶林內外沿大青山全建築了堅固的攻勢,平地泉也有了準備,高射炮也到了不少,尤其要緊的是綏遠的士氣如虎,人心安堵,大家非不知有戰禍在前面,卻都安心的等待着,好象等着過大年的樣子。全中國的兒郎們,齊把你們的眼光轉到這兒來,我們是要以全國的力量,死守綏遠的!

  日本人在這兒也並不疏忽,他們不但遣派了許多浪人來,並且有經常駐在這兒的特務機關,羽山公館儼然想在這兒作太上皇的樣子。無論什麼事它都要伸出一顆頭來探望探望,管一管。若不是綏遠當局堅毅穩定,綏遠在這批先生的搗亂之下,不早變成察哈爾了麼?國內實力派們,應該注意這一點纔對,我們萬不可使守邊重將感到物力與精神的薄弱。智識份子們,應該多多與邊城守將發生關係。由各方面給他實助,給他力量,使他感覺在他的背後立着的,乃是中華整個民族,全民族四萬萬五千萬鐵掌,都朝這方面伸着!

  最後,要說幾句,不是時候的話了,雖然不是時候,可是一旦鬆口氣時,這些事也都是很要學的。

  綏遠省面積不算小,有十七縣和一個特別區,可是人民卻只有二百多萬,這二百多萬人民主要的還都集中在綏遠城、包頭這些大城市周圍,兩處城市連村落的人口,聽說就佔去了幾乎五分之一。其餘散處村縣的數目真是微乎其微(同時又因爲水利不好,工具不行,大好土地往往變爲無用,爲敵人所覬覦。包頭事件之發生,也因爲是荒地,便於佔據的原故,以這樣地曠人稀荒榛滿野的地方,實在沒有建立省治的理由。昔美國開發西部的時候,並不曾一來就在那片空地上建立個有名無實的省份,來位置職員官吏,人家是老老實實當它一個開發區域白去投資,決不是當它個文化經濟區來設治徵稅的。我們今日的西北所處情形,只有比當日美國的西部更糟,我們卻當它一個省份去處理,太不合適。我以爲綏遠應該撤消省治,老老實實改爲墾殖特別區,專就屯墾,畜牧,造林,開闢水源四件事大規模用國家和私人的力量來舉辦。一面在這兒興辦大規模的毛織廠、製革廠以及羊腸等等貿易。在這種開發期內,絕對免除一切捐稅,將這兒變成一個生產的,而不是消費的所在。以現在的情形看來,綏遠有許多曠地,有大片肥美的土壤,可是畜牧墾殖似乎都還要留給他人來代庖,連一個小小的毛織廠,每年還得由新疆進口大批的羊毛,才能開得成工,這是多麼沒道理的事!我們若是能保守這塊土地,好好經營起來,西北真是遍地黃金,以後人家不用跑到美國西部去拾那寶貝東西了。

十月五日晚於包頭



  一行人在綏遠住了兩天,每天大家分頭東奔西跑,走馬看花,除了收點極新鮮又模糊的印象外,最多也不過只能多貯藏一些根據印象自己造來的謠言故事,準備帶回去駭呼一下好奇心很大而又不能自己去看一看的人們。既是如此,所以同學姚曾依邀我們去看青冢,我們都勇躍奔命,好象那一代美人的白骨正站在青冢上對我們招着手兒似的;要不然總也有她的靈魂兒由大黑河的水紋裏鑽出來朝我們點頭吧,我們真是一股子那份見神見鬼的熱心。恰巧我們的車是省政府派出去勘察公路橋工的,走過一道橋,它就得停一停,有人下來視察,視察了幾道橋,我們也就得視察幾次自己的忍耐,妨它也不結實。橋工視察完了,回來登上那峨峨高聳的土峯時,我不覺嘆了口氣。細聽聽,千載琵琶的哀音似乎還能由周圍白楊葉裏聽得出來。這人的傷心,怨恨,苦悶和抑鬱,幾千年之下的白楊還能那麼清晰哀怨的吟呻出來,難道美人昔日的怨恨就是我們今日的煎熬,難道昭君就是我民族的怨魂麼!?

  站在青冢上面,大黑河象一條焦裂的傷痕,橫陳在平原中心,敞露在曠遠的天宇下面,沒有樹林爲它搖來一些清涼的嫩風,沒有山泉用泉流淋洗它枯裂的傷口,沒有掩護,沒有遮閉,它赤裸裸暴露在地平面上,象一個失掉了靈魂的女人赤身露體躺在衆人眼前;象一個拋失了勇氣的戰士,甘心繳下武裝,躺下待人宰割!這條不知羞恥的河流,它那吞嚥過昭君一胸怨憤,浮載過民族怨魂的水源那兒去了?!它爲什麼那樣苦臉皺腮,老婆兒似的增加國家的傷痛?它怎樣忍得心看守那片窵闊孤苦,焦渴禿黃的平原,捨不得帶給它一叢綠林,一片青絨,盡嚥着一泉水,不肯令它流灌到大地的血管裏去?這無心肝缺感覺的河流!它不是條淘氣費心的浪子黃河,便是黃河也有心在河套繞個圈兒,乾點人事;它也不是條不知人間痛苦的長江,便是長江它卻終年到底(除了最近幾年)浮載過國家的生命,民族的命運,可是那飲了美人血的大黑河卻那麼坦然的玩味着荒漠,寂滅,與整片大地的淒涼枯焦,以爲那是它的一筆得意文章,這不是極其可慘,極其無恥的怪事麼?!

  昭君冢聽說有兩個,在包頭的,據說是衣冠冢,要此地的才真有千年人物在裏面,草色常青,所以叫做青冢。其實冢色仍然是黃的,那青冢的話兒不過表現在杜工部的一片詩境而已。冢身特別高大,以它來藏護那點爲民族而死的精神體魄,倒是誰也不妨點頭的一件事,至於講到它的真假是非,除了歷史家之外,要這麼考究的人必是要拿腦筋去和一堆土拼命,以爲它冒了牌,造了假,這樣人不正是莎士比亞筆下一位最好的角色麼?

  昭君冢上下來,我們帶便走到一家農戶去參觀。那是有了一頃多地的人家。聽了這話,你總得在心裏爲它準備一個大莊宅吧,磚牆瓦房,相當的廳堂院落,長工男女吧,不,要那樣想,你得往南邊走,這兒可不能招待你。在這兒轉過土籬門去,你若以爲自己的鞋有些高貴,你就得留心照顧地下的馬牛糞,人家可不管替你收拾,人家用手抓撿屎糞,就和我們用手舞筆桿,抓饅頭一樣。在這夾屎夾糞的院子周圍,也有牲口房,也有人房,作法材料都差不多,就差牲口的沒有牆門,人屋裏還多了一片萬能博士的漫地大炕。還算跟祖宗住在一起的人享福,那裏還多了一隻神櫃子。他們正要吃飯哩,鍋裏悶了一鍋土豆,馬糞團兒似的;炕上一大碗開水抄過帶黃的青菜,一碗羊糞似的爛醃菜,一個碗底託着一點老鹽,這是百畝之家的食物!孟夫子的什麼百畝之田可以幾十者衣帛,幾十者食肉的話,在綏遠不知要打幾多折扣。綏遠今年的年歲又不好,高粱土豆全是瘦小不堪,收得又少,農家人真沒日子過,他們的小孩子有的上面穿棉襖底下沒有褲子,有的上面打赤膊,底下穿棉褲,猴着腰,仰着臉望我們,更小一些的便將赤腿縮在他姐姐的衣服裏面。收成不好還不是唯一的麻煩呢,他們所最怕的還是要費(捐稅),要草,要車馬的,他們不知道來要這些東西的是什麼人,什麼機關,總之來要就得給,等到這邊剛給完,那邊獨立隊(土匪的稱呼)又來了。問他獨立隊是誰呀?他不知道。再問,你們是那國的人哪?他說:“噢,莊稼人呵。”他們就知道自己是莊稼人,管他大清,民國,東洋,西洋呢!

  由昭君墓回來,我們不久就收拾去包頭,爲這件事我們還着實躊躇了一番,不知段繩武先生會在哪兒,我們將怎樣去找他呢?我們來以前,是有信告訴了他的,可是他很忙,五原和河北村都有他的工作,若他已去五原,我們怎樣和他接頭?未必又搶到五原去麼?因爲我們去的目的原是要參觀他的鄉村,不見着他,看什麼呢?所以一到包頭,我們便到處打電話找他,結果發現他已經親自在車站上接了我們有三天了!這是多對人不起,多笑話!段先生的形體象一個極大的橄欖,可是待人坦摯親切,溫恭有禮,決不象個殺人如麻的凶煞軍人。他說起話來,於親切有味之中,常常有一針見血的見解,可是人家對他有所批評討論時,他也極謙厚的接受。他愛說話可是你不能講他是徒尚空談的說嘴家,不管他作的是什麼,他見到了就動手,這一點我實在自愧不如。據他自己講,除了十六歲以前在私塾念過幾年書之外,便沒有再入學校,而志在救國,棄家投軍。從那以後,他過了近二十年的軍隊生活,轉戰湘,鄂,贛,閩,江,浙間,足跡幾乎蓋滿全中國,由行伍弟兄,升到師長的地位。這樣戎馬倥傯的生活,這樣的缺少機會與書本知識發生關係,他卻能保留住一顆敏感的心,時時追問自己生活工作的意義,把一雙匆忙的眼睛轉到這荒涼沒落的河套來,作無人過問的移民事業,這個人活得真是值得,真象個樣子。我把他拿來比自己,就覺頭痛,離了書本,離了紙和筆就覺不能作人,這種病不知怎樣種上身的,心裏不是不覺得這樣無味,就捨不得把它治好絕根,一天離了書案子,就好象腦袋都脹得不知方向了似的,弄到好象自己的存在就是幾張稿子一支筆,倘若要把這些丟了,就如是一種了不起的犧牲,這是幹嗎?

  包頭夙稱西北一個較大的都市,我還小的時候,已是常聽見它的名字和馮煥章先生連在一起,就覺得很有意思。在綏遠時,聽人說包頭比綏遠外表更近都市,它有着北平瑞蚨祥式的大商店,有幾條熱鬧大街,車站也特別宏壯。這印象太華貴了,實物一接近它時,就顯得很原始,很簡陋,西北建築材料主要的黃土,越往西去這情形越真,綏遠城牆還是磚作,到包頭已是土壘而成,矮小得如一道圍牆,常人很容易爬上去,城內有一條鬧市和綏遠的大同小異,在那兒作買賣的似乎以旅館爲最多,山西色彩非常濃厚,大部分人口據說都由山西而來的,有不少商店旅店都喜歡帶上個“晉”字在它的字號裏,象什麼“晉豐源”“晉陽樓”“晉西旅社”“晉”……真是觸目皆是。山西人本來會作買賣,他們的殖民力,冒險性看來也似不小,有人說綏遠就是山西的殖民地,這話看來不大錯,可惜這種有生殖經營力的山西人民卻沒個強力的政府站在他們後面,現在敵人處心積慮圖綏遠,簡直想把它變爲他們的殖民地,山西人無拳無勇,萬一綏遠有事,山西人就有步南洋華僑後塵的可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呢!

  講到近代化方面,綏遠似乎是力仿摩登,包頭則是勤守舊風,這情形可以綏遠飯店和包頭飯店兩旅社作典型的代表。前者完全模仿平津飯店式的西洋建築,其中設置了跳舞廳,現用來作演電影之用。包頭飯店卻是“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道地中國房子,往地面上發展,不往天空裏去,形式素樸,沒什麼彩漆油畫,房子的構築也很簡單,房頂都是沒有橫樑的,用草與泥作主要材料。在我們見多了飯店洋樓的人看來,這樣一個素樸的所在,覺得很有意思,比那費力不討好來學人家西式東西的,要體面舒適得多。

  包頭有一點不如綏遠,缺少林木,損了它多少美觀,綏遠的樹木原不能算很多,可是那夾道雲陣足可以傲視全國的大都市,包頭卻幾乎是個禿頭,看去苦得很。包頭也有不少財主,除了經營業務之外,何不分點錢來殖林?錢雖不能馬上收回,可是十年之後,它的利益也可幾倍,光爲私人打算,這件事也不是不可乾的。綏遠的樹長的那麼又茂盛又高大,令人疑爲幾十年以上的東西,問起來則民國十三四年左右馮煥章先生所種,也不過十來年的工夫,當日的嫩枝細芽已經築成一道廣厚的綠城了!

  那日晚上,由於段先生的好意,我們由黴溼的晉西旅社挪去了包頭飯店。在我們對面恰巧有天津益世報西北旅行團住着,他們是由陰山背後過來的,打算再動身往寧夏去新疆,繞甘、青、川、陝而回,住在這兒等新疆的護照。團長閻祖吾先生聽見我們來了,很高興的走過來談話,述他在山後所見蒙古人的情形,活龍活現,好不有趣。據他說蒙古男女都精騎術,女人高大健壯和男人無異,在他們中間沒有要飯的乞丐,也沒土匪,大部分還是遊牧生活,養馬牛最多。家居平常有客人來了,便獻上奶餅,奶皮,酪糖,客人吃完了,抹抹嘴,不說話,也不給錢,通常是拿腿就走的,倘若他不走,坐下,掏出根紙菸來燃上,送給主人,主人必很高興的接來,抽一口,又恭恭敬敬的送還給客人去,有時他把煙接下來就奉上自己的鼻菸壺以作回敬。他們沒有貨幣,見有客人帶來可用可喜的東西,比如說毛巾手絹罷,他見了愛不釋手,便會走進去抱一隻小羊羔來和你交換,你自然不好意思受哪,你拒絕,他也不強執,你白送他幾條手巾,他也只笑笑的收下;若是有人在這兒使用在飯館裏衝鋒會賬的態度,以爲可以名利兼收,他真叫碰了黴氣了。

  閻先生是黃埔出身,他又主張騎馬是往西北去的必要技能之一(其餘兩項是打槍和照像),所以他也有一般軍人的嗜好,愛馬。他津津的跟我們誇獎他一匹好馬,毛片怎樣,性格怎樣,跑的本事怎樣,可惜我是門外漢,許多地方聽不懂,懂了也記不住。以我的耳朵作見證,我只聽見他講那馬有一次正在奮鬣電馳的飛奔,恰當路心有個老女人站在那兒,它便由那老女人頭上騰躍而過,把馬主人駭得幾乎心裂,可是轉回一看,那女人卻還好端端在那兒,扭着頭愕然的在看那狂馳的馬呢!

  因爲他講馬講得那麼熱鬧,我又從來不曾開過葷,就說好第二天去騎馬試試。朱祥麟君的本事,倒藉此大顯露一下,我則不過嚐嚐而已。初騎上去時那慄慄若將隕於深淵的滋味,怕是誰都想得到的,而最不對勁的還是你坐在馬背上卻受着馬的支配,它要走就走,要站就站,它要上天,你得跟上天,下地,你得跟下地,坐在上面,不亞如迎神賽會中,擡着滿街跑的一位關菩薩!還沒有那菩薩那麼坦然,那麼安逸,心裏直怕得罪它,又怕怎麼一歪,從鞍子滑下來,才真是笑話呢。

  包頭也有敵人的特務機關就住在包頭飯店中叫做××公館,這公館手下大約還有不少受支使的浪人散居在飯店其他房間裏。這些先生們雖說是在這兒辦着要公,也有閒時在這兒陪妓女叉麻雀,抽大煙,有的都抽上了癮,捨不得走。旅館裏常常聞得煙味四流,都是一般大煙同志散佈出來的。聽說這些特務先生們都是特派來助我們“防共”的,所以他們用大煙把臉塗黑了,把精神叫大煙薰得飄飄渺渺,以備可以作神出鬼沒的工作,倒也是深謀遠慮的表現!

  在包頭的日子呆得真匆忙,頭天晚上到,次日早上便要趕去河北新村,以致什麼地方都不能去看。及至下午到了新村,摸黑的看了看,次日五點鐘又奔回城裏來坐汽車去五原。在走馬看花之中,包頭的那場走實在比跑還快,不用說看見花朵,連顏色都來不及瞟到。

  去新村道上的騾車,也是第一次的經驗,說起來,好象比五原路上的汽車還要舒服得多。騾蹄得得敲合着那咕哆咕哆的車輪聲,象原野的土壤在和我們叨羅閒天,一顆頭搖擺碰撞,毫無着落,象一個失了家不知世故的小孩,到處碰釘磕壁。可覺得這麼碰出來的幾個小包,倒是自己的新鮮收穫,摸一摸,軟軟的隆起在手指底下,似乎比那平平無奇,硬硬幫幫的舊頭角要豐滿有滋味,以爲似這麼星羅棋佈起來,不妨認爲是自己發了點小財。當然,騾跑的愈快,撿這類小棋子的機會也愈多,並且那爬高落低,忽而上窮碧落,忽而下落黃泉的經驗,也使你不妨把臨邛道士壯遊中所見的世面拿來詠味一回。若是你不想令自己委曲,你可以將車後廂用被子墊得高高的,委屈別人一點,自己躺下來,這時你不妨想象自己落入了一個搖籃裏,不過你千萬不要搶位子似的,得着地盤,立即躺下,捨不得花點從容,來把後廂墊得厚厚的。若是不聽話,只顧心慌不管許多,那麼你總得多備下幾個天靈蓋,免得人家說出門人自己不會照看自己。

  路上經過了日人所遺留未完成的飛機庫,又高又大,全身鋼筋畢露,蹲踞在那兒,旁邊還堆着許多木箱,裏面不知是些什麼材料。有兩個中國巡警在那兒看守,據說縣政府曾把建築工人全數逮捕起來,派來的軍警都氣不憤,和日人混打一陣,把他們全打跑了。那事以後,他們便施出恐嚇的故伎,儼然聲勢暄赫的和省政府提條件,並撤走了特務機關長和大部僑民,擺出個要打架的樣子,誰知結果卻也無聲無臭。截至我們離開綏遠,這事還沒結束呢。

  此地的黃河,看來要比河南所見的起勁一點。山東的我未曾留心,但平漢路是走得很熟的。一過那大橋,我就感覺黃河是一片水沙漠,在那裏你見不到河身,見不到河岸,沙中冒水,水裏浮沙,一望平坦,有時便在那平原中心躺着線一般一條小溪,那就是黃河的真身,中間偶有一兩支小劃,象擱在沙灘上的舊魚,已經連掙扎的意思都沒有了似的。拿這樣的河流來和長江擺在一起,除了是因爲它害人的本事出色以外,真說不上別的理由。可是你若要將那樣的印象擱在包頭的黃河上,就大不對了。黃河在包頭,頗象個當家人的排場,寬寬蕩蕩的流下來,情形很是浩瀚,它載起了沙洲,也浮動着寬大的平頭船,岸旁有許多的人在叫喚,青色的天空中聳起樹林似的檣桅,深玄的地上有赭赤的脊腰在躍動。這時上游正到了一排牛皮筏子,停在岸邊卸貨,兩個人精光了脊樑擡進一隻擠得肥胖象豬肉店掌櫃的牛皮包衝着我走來,那牛皮包四隻腿扎煞在半空,象要抓人的夜叉,把我的馬駭了一大跳,一把不住,這畜生一雙前腿跪在泥裏去了。我就順勢下馬,跑上那牛皮筏上去看看。說也奇怪,你把牛皮包四腿落地,遠遠看去,定會當它一口了不得大的口外大豬,倘若豬與牛能長到這樣肥實。它們還能有生命沒有呢?聽說北方人喂填鴨,關着它不許活動,每日在意的將高粱作食條填進它肚裏去,它吃不下,便提起它的頸子往下勒,務使它飽到發暈,肥到骨熔,纔有特製的燜爐去伏侍它爬上人類的杯盤去。這樣一想,我真能同情那些討厭肥胖的人,從前把他們減食少餐看成無聊趨時的心理也消了許多。原來無條件的肥胖表現着生命的死亡,據說蘇格拉底一天只肯吃一頓飯,這老頭兒事事比人看得早一步,不過他也未免太作的出來了。

  整套牛皮打牛頭那兒褪了下來,就是一個帶腿的口袋。口袋裏塞滿了羊毛或駝毛,將口縫起,翻轉來令它四腳朝天,然後一排一排把許多牛皮包擺好,紮緊,就成功了一架牛皮筏,和我們的木筏差不多樣子,可比木筏更上算,因爲木筏雖能自己漂浮轉運,不使人累贅,它卻不能運載其他貨物。牛皮筏既運載了別的東西,同時它自己也就被當作貨物出賣了在包頭,雖有一部分仍然又運貨帶回青海去。

  黃河的平頭船也是包頭頗出色的交通工具之一種。切去一個胖西瓜的兩端,將它直剖開來,你便得了兩隻小形的黃河船,它裏面沒有什麼艙板,船皮象薄木片,斧鑿的痕跡全然裸露,沒有刨修,沒加任何漆染,連根桅杆也全是幾股歪歪扭扭的木頭接成的。船身又大,走起來慢得要死,活象一隻快生鴨蛋的鴨母,不怪黃河岸上的縴夫那麼辛苦的去拖它,象拉着一個世界在他們背後似的,生在落後地方的人民真苦。

  車馬空東,忽的驚起一羣野鴿,飛過眼前,聽見後面劈把兩聲,知是閻先生在試他的能耐。問起來,據說打得了幾根鴿毛,我們都笑了。

  下午兩點鐘光景,我們纔到了新村吸水場。這吸水場離新村還有二三里路,全是新村自己作的。由黃河開一條渠到吸水場口,口上套有十架左右的木製水車,由一個電力發動機運轉,電力一通,十架水車一齊嘩嘩鳴動,滔滔白水噴沫吐星,如幾位出色的希臘青年演說家在羣衆面前競賽演講,珠玉齊瀉,星月同飛,再加那或響或脆的音調,洶涌滂沛的聲勢,令人站在那兒就想不起走開的念頭,水場後面有個小小蓄水池,通過一條大渠流貫到田裏去。我們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渠中已經譁啷譁啷的流起水來,比綏遠城外所見幾條河裏的水併合起來還要多。據段先生說,這一架電機能使動六十架水車,而管理它的卻只要一個人!那鄉下兩三個人併力蹬一架水車,累下來的汗流,比車上來的河水還要洶涌,和這個比較起來,多少筋力,多少焦急,多少時間歲月是浪費了的!而且這過度的浪費完全沒有代價,沒有意義。人民天天是這樣浪費,月月年年是這樣浪費,並且不但年月,一代代,一世世,都是這麼爲了一點可以極不費力的事情,拼上幾條,幾十條几百條生命,換來的不過一些糜子米,粗糠,榆樹皮和幾件千層衲的破布襤褸而已。別國人民是在生活,我們的人民老是在磨命,生命在我們觀念中,似乎是久已沒有地位的賤品了!可以毫無代價的拿去浪費的東西,要人家不把它看得賤,哪有可能?

  以西北這樣沒開發的地面,土質又好(雖有礆質也很容易去掉),若有那樣政府,能夠運用國家農場的政策,利用自然發動力和機器去經營,發動和訓練農民來自己管理,不經過官僚地主階級的壟斷與腐化,又沒有在東南改變土地制度時那些人事上的麻煩困難。西北的將來真用得上一句舊話是天府之國;尤其是河套一帶,這種經營開發的事業是須臾不可緩的要計,國家要保有綏遠,經營西北,非及早以全力開發河套不爲成功。現在敵人圖綏遠愈來愈急,目的就是要攘奪平綏路,貫河套,入寧夏,除了軍事上的目的之外,河套的開發也是算在他的計劃裏面的。

  據段先生說,起先以爲西北土地不宜種稻,後來開了黃河渠,小作試驗,成績竟非常好,從那次以後,他們連年種植,收穫幾乎全可以自給,惟今年因春水來的晚,稻子不能下種,才種別的,可是收成都非常之好。可見那兒土地生產力之厚大,若是有政府來經營,最少河套可以變成一個極重要的農業區域,不下於皖、贛,而它的畜牧毛織事業又不是長江流域所以企望的。這樣的膏腴,這樣的肥厚,這樣廣闊光明的前途於今都落在敵人貪饞兇利的眼光底下,它的毒爪已經伸出,象獵人的鋼叉一般,陰險的,狡惡的直指過來,要一把插進我們的肥土去,象刺入我們的肉裏一樣,把它撕走,這種疼痛,這種割裂,我們能忍受麼?!若不能,便讓敵人和我們在西北同死!看誰拼得過誰!

  在吸水場留連了好一會,大家上車的上車,騎馬的騎馬,便向新村進發。在田間穿行了好一會,又爬過一道小堤埂,我們車中段先生五歲的小公子便得意的喊起來:

  “咿,這不是咱們村兒嗎?”

  “𫫇,𫫇,是呀。”趕騾子的一面應着他,一面將長的鞭梢一揚,口裏起勁的“𫫇”了幾聲,那兩匹騾便一個勁兒的撒開腿,追下前面那幾匹馬去,塵土象一掛白紗幔子張了開來。轉過幔兒,河北新村的村門已坦然張臂立在我們面前。

(載一九三六年《大衆知識》一卷二、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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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剛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6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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