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憤怒,那鮮紅的生命的吼叫,使我在愛裏加了許多的敬畏,我看着那是偉大事象的預兆,是莊嚴啓示的象徵。
有一個時期,做小孩子的我,極喜歡在狂雨的時候脫了鞋襪,穿上極少的衣服,不顧老師們的吆喝,集到花園裏面去。我仰面去承受那暴怒的雨腳在我臉上縱跳,我強力睜開眼睛去追蹤那赤色如練蛇一樣的電鞭。於是我自己也驚喜的赤腳在雨裏大跳大踢。驀的,一聲巨響震在我耳鼓上了!它鎮壓住了我忘情的雙腳。它將我高昂的頭打擊得垂了下來,藏在兩隻無能的臂彎裏。我緩緩擡起頭來,向着天。這莫名的震雷似乎拉開了我眼前的一掛帳幕,彷彿一個鮮明的宇宙已經燃燒起來,將要在三月的世界裏演奏生命興奮的奇蹟。
風,狂怒着鞭打沙石,掃蕩林木的北平風,是怎樣靈魂飛越、壯跡,誰曾經留心過?你躺在枕上,你聽,你在黑暗裏看,你簡直可以伸手去摸,你不要留意窗紙的哽咽和落葉的悽叫。有些詩人們爲它們流淚,你大概是不會的。風在浩空中呼:嗚——呼!嗚——殺,殺,殺!在北平,悲咽恨抑,亡國大夫的深夜裏,它給過你多少的興奮和督促!?在蘆溝橋衝鋒的角聲被它帶來了之後,它鞭起了你若干疲乏的神經?並且,永不能忘記的是它一陣一陣滿嘴含來,噴在北平那黃色琉璃瓦、綠色琉璃瓦、崇高的白塔、白玉的天壇上面的沙塵,它極勻極周的將這些,將北平的一切都遮蓋在睡眠裏,要使北平神潔的美,渡過要來的暫時的污辱。
悲多汶,你吞了多少創造的火把,在你心裏卻會如花如焰,從你眼神裏這樣奢靡的放射呢?是怒海的吼嘯激動了你,還是如山的爆裂在你心頭震撼?你是聽見了嬰兒被炸彈轟碎的爆炸?抑或是宇宙喊了“要活!要活!要活!”的呼聲?悲多汶,你摸摸你的筋,它們挺得有多硬!你咬咬你的牙,試試你有多少牙爲這個要摧滅人類的魔鬼粉碎!把你的鍵子敲得再響一些!你的憤怒!否則就吞滅這吃人的猛獸罷。
黑雲冪覆了的晚上,天地泯滅了自己的界限,一團堅實的黑暗把你嵌在烏漆中間,你覺得凝固了的黑暗從你手指上一滴,一滴,掉下來,你看不出它在哪裏,可是你聽見了黑暗掉在地下的聲音,你以爲你原是生來就沒有眼睛的動物,而你卻有無數的耳朵長遍了你的全身。你的耳朵鼓勵一切有形無形的聲音對你侵襲,而你卻沒有眼去分別那是什麼,你更不能伸出手腳去有所舉動。一條不可見的索子扎住了你,黑暗成塊的塞進了你的咽喉,堵住了你的肺管。你的心狂跳,你的神經纖維震動着渴求爆發,可是你的舌葉,你周身被魔鬼的黑暗鉗子夾住了,莫想動彈。你怎樣辦呢,我的朋友?
忽然,是一柄鮮紅的快刀在你臉上拉開了道天窗,你看見了一團嗶嗶烈烈憤狂燃燒的赤焰。它追着,搶着,衝鋒似的追趕和消滅那緊繞在它周圍的龐大的黑暗。它鮮明,它勇猛,它毫不躊躇而堅決。和它本身所有的顏色一樣。它有如詩人重怒的眉頭下面射出來的疾電,它是那樣的斷然而不留情,它施爲着偉大的毀滅,同時又呼吸着永恆的新生。
爲壯偉的紅色的熱情——憤怒——所掀動了的巨人,我是你的崇拜者!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