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著作家,當然不僅是文學的著作家而已,其他如社會科學,哲學等著作者亦統稱之爲著作家。但本文所說的著作家,是專指文學的著作家而言,而且還是指文學創作的著作家而言,當然我不是學者,我僅僅是個努力創作的人而已,我所要說的話,也不過是我的本行了。
但是文學創作者與學者,究竟有什麼不同之點呢?簡略說起來,文學創作者是重感情,富主觀,憑藉於剎那間的直覺,而描寫事物,創造境地;不模仿,不造作,情之所至,意之所極,然後,發爲文章,其效用則在安慰人生,刺激人生,鞭策人生。
至於學者呢,正處於相反的地位,是重理智,要客觀,憑藉於系統的研究考證諸家之言,博覽羣書,然後整理之,增補之,另成一家之言,其效果使人不費若干心力,而能知古往今來一切事實,增加人類知識。
二者的異同如此而已,但亦有例外,即文學創作家亦有略帶學者氣味,而學者亦有略帶文學創作家之精神者,如莎士比亞的歷史戲劇,不得不以歷史爲背景,故必須研究歷史事實;又如易卜生的問題劇,乃以社會問題爲背景,既不能不研究當時挪威的社會情形,尤其帶學者氣味而創作者,即兒童文學家,第一須知兒童的心理,及當時教育的情形,同時亦須有詩的靈魂,美的辭藻,而後才告厥成。
又如英國羅素的《數理哲學》,即給我們人類正確數上的觀念;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是用歷史的方法,推繹整理中國古哲學之學說,予吾人一個清楚的觀念。
但是一個大學者能成一家之言者,亦略有創作之成份,如梁漱溟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其中有一章說到未來的世界與文明,這是根據以前的事實而推測想象未來的世界。唯此與藝術家的創作略有所不同。又如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即以其個人的人生觀來解釋《紅樓夢》的內容,及其真正的價值。
文學創作家和學者的界限,既已說明,其次就要說到創作家在文化上所佔的地位了。
人類的文化的內在的活動,是在思想方面,其他如政治軍事等都不過是這思想的表現,所以欲改革時代,第一須改革思想。創作家譬如是在人類心靈上建築一些東西,這些東西的活動比什麼都猛烈,如盧騷寫的《民約論》,《愛米爾》、《新愛路意司》,於是促成法國的大革命;又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其影響於當時青年的思想極大;又如美國的Stowe夫人,著《黑奴籲天錄》,是在林肯時代出版的,因此引起林肯及各國人士的同情,而有“南北”戰爭,黑奴竟得以釋放。又如俄國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中,對無產階級表示同情。杜斯朵也夫斯基,他的小說中,有描寫資本家壓迫平民的,因此而激起共產革命。
照上面的話看來,我們知道人類的歷史上種種的進展,變化,走到山窮水盡時,都由幾個有力的作家,引導羣衆,另闢一條新路,因之由幾個創作家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時代的轉變來,——這當然爲了創作家的感覺特別靈敏,同情特別深,所以有此功效。
英國詩人雪萊的《西風歌》中,有一句話道:“願你當我是一隻喇叭,將新思想吹向人類。”這很可以證明創作家在文化上所佔的地位,如何重要了。
文學的特質,既已說清楚了,現在該說到著作家應有的修養了。我以爲創作家的修養,可分兩方面來說:
一、內質方面的修養。
二、外形方面的修養。
內質方面的修養,可分爲思想,想象,感情三種。
思想方面,創作家的思想,不但直接影響其作品的本身,同時也能影響到社會上的羣衆,所以一個創作家應當怎樣磨礱其思想,應如何儘量吸收社會種種的現象,作爲對社會批評的準則,及引導人類而開闢一條新路徑,都是很重要的問題。例如有許多作家,他們很能忠實的觀察人生,也能很有技巧的表現人生,但能給我們以一條新路的,究竟還是太少,所以創作家尤應在這一點上努力修養。
想象方面,根據既往的經驗,而成功一個新的意象,這就是所謂想象,——而想象力是組織一篇文章必要的元素。如果有了很好的思想,也有了象徵這思想的人物,而作者缺少想象這些人物的個性的能力,那麼這作品必有不真切的描寫,和矯揉造作的弊病了;同時也必失掉文學感人之力,想象力之重要可想而知。所以創作家必努力修養其豐富的想象力,——這當然一部分還是要靠天才,不過果能忠實的生活,細密的生活,也未嘗無助於想象力。
感情方面,這一點要比以上的兩點,與文學發生更密切的關係,也可以說這就是文學的特徵,譬如思想,想象,就是哲學家,科學家,也缺少不得的,只有感情,是文學所特別需要的,而是哲學、科學所拋棄的。
感情對於文學既有如是密切的關係,然則創作家對於感情如何修養呢?
在過去的文學上,我們可以找出作家永遠不朽的感情,那不是小我自私自利的情,而是大我的同情,如鄭板橋,蘇東坡,杜甫這一類的人,那一個不是富於同情心的呢?杜甫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及鄭板橋,於淮安舟中寄弟墨書說:“以人爲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爲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得世人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的好處。……
這些無猜忌,無偏私的博愛的同情心,正是文學家所需要的。如果文學家缺少了同情心,他的作品也就缺少了靈魂,永也不能引起人間的共鳴,慰藉人生,鼓勵人生的功效也要抹煞了。
所以,我們在這裏可以得一個結論:就是文學創作家,內質方面的修養,一應對於人類的生活,有透徹的觀察,能找出人間的癥結,把浮光下的醜惡,不客氣的、忠實的披露出來,使人們感覺有找尋新路的必要。二應把他所想象的未來世界,指示給那些正在歧路上彷徨的人們,引導他們向前去,同時更應以你的熱情,去溫慰人間的悲苦者,鼓勵世上的怯懦者。
這本不是很容易成功的事。一個作家,能作到這一步,恐怕要盡他畢生的歲月在修養,在努力,最後纔能有與日月爭光的作品,貢獻於人間。著作家勉力吧!
其次當然要討論到外形的方面來了。外形雖然僅僅是技巧問題,但也不是可以忽略的問題。一個作家內在的精神,能夠表現到幾分,那就要看他的技巧有幾分了。你如有十分的技巧,當然可以表現你十分的內在精神;否則你縱有好思想,好材料,而沒有剪裁的能力,結構的方法,調協音律的功夫,便不能引人入勝。好象一個鄉下的土財主,他縱有幾千幾萬的財產,但他不會運用,只是挖個土窖,把財產埋在裏面,誰又知道他是個大財主呢!創作家只有內在的精神,而無表現的能力,也正如土財主不會運用他的財產一樣的可惜。
技巧既然如是重要,那麼我們的創作家,又應怎樣修養呢?我以爲除去多寫多看之外,還應當多改。修改,對於文字技巧的進步,是極有效的,所以我們的作家托爾斯泰,他每次作稿,總要多次的修改,把一章原稿,改得幾乎都看不清了。然後經他的夫人替他謄清,放在他的書桌上,預備他第二天寄出去。哪曉得他第二天從樓上走下來,把那謄清的稿子,看了一遍,又不知不覺的要改削起來,直改到連自己都覺得對不起替他謄清的夫人了,於是他對夫人說:“吾愛!我一定不再改了。”但這又有什麼用呢,不久他仍然還是要改的。有時甚至這稿子已經寄出去了,他忽覺得某兩字不妥當,便立刻打電報去更正。由此可見他對於文學的技巧,是如何的苦修,又是如何的忠實了。
有了好的技巧,又有好的思想,豐富的想象,熱烈的感情,便可以作一個成功的創作家了。有志於文學的人,你們讀了這篇文章,當知所努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