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嗜好文學的,也曾多時努力於文學的創作;然而我卻不是文學研究家,對於文學,我沒有深湛的理論,關於別人的深湛的文學理論,我所涉獵的也極有限。因之我對於文學的知識,與其說是由學習得來的,勿寧說是由經驗得來的,更爲確切些。
文學家對於人類社會,究竟負有何種使命?在我平日提筆創作時,對於這個問題,就不曾思索過。我只覺得我要創作的動機:有時是爲了回顧既往的生命傷痕,不知不覺發生感喟與悲嘆的呼聲;有時是爲了不滿足現實,而憬憧於未來的樂園,寫出瑰奇的理想;有時發見生命的真意義,以某種事實爲象徵,寫出極興奮和突進的生命的波動;有時是爲大自然的偉麗所驚嚇發出讚美與歌頌;有時爲了一種同情而悲哭而狂呼……
將我創作的動機歸納起來,可以說只是爲了表現我自己的生命而創作,至於這些作品所收的效果,也許有時要出我意料之外的有意義。譬如說我看見一個人力車伕,在狂風暴雨之下,拉着車子,在那泥濘的路上扎掙,而坐車的人們,還是怒容滿面,嫌他拉得慢,我便想到這個人力車伕,他怎麼就該這樣受苦難?他也有靈魂,他也有智慧,而人們對他爲什麼特別殘刻呢?如果有一天,命運也是一樣的播弄我,使我也落到這步田地,其痛苦將如何?——這時我的意識上有了一種極痛苦的感覺,似乎我也正是那個人力車伕,不知不覺心酸落淚,這種的熱烈的同情,真佔據在我靈魂深處;直到從街心回到我的家裏以後,心頭還似乎有所梗塞,無論如何排遣不開,只得坐下來,伸紙拈毫將這件事的印象,——我的靈魂所體驗的情緒,不加絲毫掩飾與造作,很忠實的描寫出來。當這篇稿子完成的時候,我被壓迫的心靈,便漸歸平靜,並且感到舒適與歡喜。
關於描寫一個人力車伕的經過既如上頭所說。那麼,我的動機當然只是要發泄我自己對於人力車伕的同情而描寫而創作,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了。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但是看我那篇文章的人,有的或者要加我以尊嚴的頭銜,說我這篇文章大有益於世道人心,是一篇打破社會制度,革命的文學作品。因之我就是最可欽佩的,最時髦的革命文學家了。倘若果真有這麼一天,我是被人們這麼恭維的時候,我除了受寵若驚之外,還要汗流浹背,因爲問良心,我當時就沒有這麼尊嚴的想頭。
說到這裏我不免連帶想到我們偉大的作家易卜生來了。他寫《傀儡家庭》,當時許多新婦女認爲他是爲了提倡婦女運動而寫那個劇本的,都到他面前大恭維他一頓,但是她們所得到易卜生的回答,可是太出人意外了。易卜生說:“我只爲作詩而寫《傀儡家庭》的。”那些婦女聽了這話,都不免暗暗稱奇,然而這卻是真正的作家,對於文學的態度呢!
創作只是因爲創作,這種原理並不是很神祕而深奧的,只要我們能明白什麼是文學,和文學家對於社會人類所負的使命,就知道因創作而創作是很自然的結果。
什麼是文學,各家對於文學的定義,說法很多。我們用不着陳列古董似的,逐條列舉,只要在各家的說法中歸納出文學幾個必具的條件就夠了:
一、文學的四要素;
二、文學的普遍性與永久性。
以上兩個條件,是文學的基本原則,下文當逐條論之:
一、文學的四要素就是說凡是文學,不可缺少思想,感情,想象,形式四個要素。所謂思想就是作者的人生觀,宇宙觀等,但是一篇作品中,僅有作者的人生觀宇宙觀,這只是一種知識,只能使人知,這是哲學科學的職能,而文學乃是使人知而且感的東西。文學是把知的作用的直覺,附貼到情上的,所以文學的根本精神,就是同情。沒有同情的作品,是不會與人發關係的,使達人由醒而醉,使俗人由醉而醒,都不過是同情而發出來的奇異的光彩。所謂同情,就是超於自身利害之外的“大我”之情,與拘束於個人得失“小我”之情不同。詩人之作詩是發於情,即詩序所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這個情便是極偉大的同情,乃抉千萬人心靈深處共有的情感而喚起,這種情感就是文學的生命,所以看了別人受痛苦,彷彿是自己受一樣。這種與宇宙合一的偉大情感而寫成的作品,自然具有豐富的感人之力,自然可以成爲人我心靈交通的一道橋樑,自然是我與宇宙萬有間的一把鎖匙了。這種作品,定能使讀者有“先得我心”之感了。
文學由感情而成立的,但同時也就是由想象而成立的,因爲同情是想象的產物,或副產物。所以王爾德批評列顛獄官的沒有同情,而說:“那人連一點想象力也沒有的。”意思就說雖然沒有受痛苦,但是看了別人的痛苦可以體驗出那苦痛的滋味。這種的體驗是想象也就是同情,二者之間的關係是極密切的。蘭斯肯雖分想象爲三種:一、聯想的想象力,二、洞察的想象力,三、冥想的想象力,然而總須與同情相溶洽,才能寫出最優良的文學作品。
至於形式對於文學也極重要,前三者——思想,感情,想象——是文學的內在精神,而形式是屬於外表的,這個內在的精神是否能完全表現出來,那就全看外形的巧拙了。
二、文學的普遍性與永久性文學的四要素中的感情、想象諸原則,也就是文學的永久性與普遍性的根據點,文卻斯德(C.T.Winchester)說“文學是含有不朽的興味的著作”。這種興味就是根據於訴於人的感情之力,這種力是隨時可以喚起人們感興的。所以大文學家優良的作品,可以百讀而不厭,這就是文學的永久性;然而這種訴於人類的感情之力,絕不是特殊的個人之私情,乃人類共通的情。文卻斯德又說:“各人的感情是瞬間的,個別的,而人類一般的感情卻是共同的東西,所以爲共同者就是超越時間空間,以及人人都能共感共有的話。”所以千古常新的文學,一定不是某種主義的奴隸,也不是某種思想的工具。
文學的本質是打破一切因襲與束縛,是完成自由的東西,它是要努力,將重重物慾所遮掩的真相,暴露於人間的,所以它才能萬古常新,不然荷馬時代的東西,爲什麼到今日還是一樣的使人感興呢?韓退之的《秋懷》詩說:“……作者非今士,相去時已千,其言有感觸,使我復悽酸。”這也是文學有永久性的證明。
文學如果只有時代興味,而沒有越超時間空間及國民性等的獨立精神,這種文學就失去它萬古常新的效能,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永久性與普遍性了。這種文學就象一株凌霄花,將隨它所倚附的禁種樹而並逝,——離去它的時代,它就沒有存在的可能。譬如英人Pamfret,他是爲時代的趣味而作詩的人,當然雖然是名重一時,被人尊重爲最偉大的詩人,但不過百年就寂然無聞。
我們對於什麼是文學——即文學的根本原則既然明白了,那末文學家對於社會究竟應當負有何種使命,當然也可以迎刃而解了。
文學家誠然是社會的先驅者、預言家,他與時代發生極密切關係,他可以統一人的感情,並引導着趨向同一的目標去行動,譬如意大利之所以能收統一之效,有人歸功於但丁(Dante)的一部《神曲》。法國的盧梭與福祿特爾對於法國革命也有極大的影響;他如歌德對於德國帝國之成立,其力量不亞於俾士麥,這些事實我們都不能否認。但是他之所以能成爲先驅者,預言家,必須有獨立不拔的精神,才能不受社會的因襲之束縛,不爲利害而顧慮,並且努力打破一切的因襲與束縛,拋卻一切利害的顧慮,在這虛僞殘刻的社會,而培植上美麗的生命之花,這就是文學家唯一的偉大的使命,否則宛轉因物,又怎配作先驅者、預言家呢!
世俗的一般人,對於文學家不是把他們崇拜如一尊神祕的偶象,就是把他們看成一個不足輕重的吟風弄月的騷人墨客,——只爲風雅點綴而無益於社會,這當然是錯誤的,——但是有一些虛僞的文學家,他們實在有可以予人攻擊的弱點,他們不是作些無病呻吟的假文學,就是引人到墮落的路上去的滿足粗鄙的肉慾的作品,再不然就是迎合時好,作些應時小賣的作品去投機,這種人根本他自己就沒有認識他自己的靈魂,他又怎麼配表現自己的人格呢?他們的靈魂正在陰影中麻木的睡着了,他們所發出來的歡喜與悲傷,都不是從他們靈魂深處抉發出來的,只是些浮淺的含糊的夢囈,這種夢囈當然沒有活躍的生命力的,要想發生訴於人的感情之力的效果,又怎樣可能呢?
這一種人,他們自甘墮落,固可勿論。還有一種人,他們倒也並不甘於靈魂的墮落,但是他們沒有真正的認識文學,因之他們不從文學的根本上努力、培植,唯注意文學的形式派別,什麼寫真,浪漫,理想等主義的分歧。這種思想便佔據他們的全心靈,每一舉筆,先把自己安放於某種主義的束縛之中,而不能充分的發展自己的靈性。這種作家絕不能作社會的先驅者,預言家,他只是忠於模仿別人的創作,而自己不能創作,這是有貌無神的作品。所以偉大的作家,在他們心裏,絕對沒有主義沒有派別,他們只知爲創作而創作。
自然,作家也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社會的人,又焉能不受社會生活的影響?我們無論翻開哪一個作家的作品,我們可以從那作品裏看出作者的時代,作者的地方,以及作者的國家,然而這並不與越超時間空間的問題相矛盾的,因爲前者所說的是文學的基本原則,後者所說的是作品自然發生的效果,這種效果是不期然而然的,這種的表現是無害於根本的共同的情感,而永久存在於日光之下的。這一點我們可以打一個譬喻來說明,例如有甲乙兩個人,一個是極富一個是極貧,這兩個人的形式上當然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是無論怎樣差別,根本上他們都是人,這句話誰也不能反對吧,同時他是某甲,同時他也是人;同時他是某乙,同時他也是人。文學家所取的材料,不妨有各種各式,並且越要描寫得特別真切,特別恰合,所描寫的每個人越有區別越有個性越好。但是切不可忘了他們都是人,他們有人共有的情感,作家若果明白這一點的奧妙,那麼他創作的時候,自然不甘拘虛於某一種方式之下,而甘爲某一種主義所屈伏了,也不甘爲某種主義工具了。並且越不存心宣傳什麼,只赤裸裸的表現自己的生命,表現自己的全人格,而他的效果,也許具有絕大的動人的力,越與人類的生活發生密切的關係,這正是因爲他們的文學作品,乃是因純粹的藝術衝動而創造出來的,不受浮沉時代表面的小潮流和漩渦所卷沒。這種作品可以使我們忘記我們窒息的時代,消失我們不純潔的觀念,更清楚的認識我們的靈魂,使我們的生活更向上去努力,這纔是實感與表現混合結晶,是向上的優秀的藝術。
因之,我們有志於文學的人們,又應當努力的去生活,努力的把自己的生命力擴大起來,對於社會的真實的要求,加以充分的體驗,有了相當的涵養,自然而然可以產生最好的文學。
並且我們還應當注意對於真正的文學的阻礙力,正似乎魔鬼般,變幻出種種迷人的色彩,極力的引誘我們,使我們極自由的靈魂,被拘於人間極殘刻的牢獄中,就是一般人,所呼號的文學應有主義,文學應當加上革命的頭銜,使凡作家都困頓於這種時代趣味之下,滿紙都只是造作的不真實的痕跡,把文學獨立的上進的精神完全埋煞,不去努力更偉大真實的作品,只是與淺薄的人間廝混,這是人類文化的大劫運。——自從世界商業化之後給予文學的毒害,已經是不淺了,若果再加上些別的束縛與桎梏,文學的前途將更黯淡了,所以我們愛好文學的人,應當把文學從那可怕的漩渦中救出來,而使它恢復原有的光耀,而增進它的光耀,這就是文學家唯一的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