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國中學週會的講演稿)承貴校姜先生約廬隱到貴校講演,因得與諸同學晤言一堂,不勝榮幸之至!唯廬隱事忙,不克有充分之蒐羅,謹就平日管窺之見,爲諸同學略述一二,不周不備,實所不免,尚希原諒!
今日所講之題爲“文學與革命”,二者驟視,截然兩途,然細究之,實有種種之關係,茲分述如下:
文學之要素,有所謂思想(Thought),想象(Imagination)感情(Emotion),形式(Form),而感情且爲每一篇作品之唯一衝動力,大有箭在弦上,不發不止之勢,故曰文學之出發點,在感情之激衝。《詩序》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而革命事業,必具之條件,則有熱烈的情感,犧牲的精神,視死如歸的勇敢,以上諸點,皆不外高尚之情操爲之左右耳。故無真情感之文學,如無靈魂之木偶;無感情之革命,如紙上談兵,永不能見諸事實,必也。有熱烈之感情,高尚之情操,始能作真正的革命家,或真正之文學家。
文學又爲時代精神之反映,每一時代各有其代表之文學家。蓋文學不能無背景,此背景必根據於時代思想及事實,爲其思想之中軸,如西歐之莎士比亞(Shakspear),米爾頓(Milton)代表文藝復興;但丁(Dantin)代表中代的統一思想;哥德(Goethe)代表啓明時代(Enlightenment)。文學既是時代精神之反映,則對於某一時代之社會制度,人類生活,常予以批評,故曰:“文學乃批評人生的,——此即文學對於思想上之反抗,而革命則爲現實生活不滿足而生的反動,——即積極的實際運動,而其對於一切之不滿,實與文學同一意味。”
揆此則吾人可得一斷案,即文學與革命實同立於一個相同的出發點也。今更進而論其因果關係:
文學作品往往可以啓發一般人對於現實生活的不滿,而發生革命的動機,如俄之屠格涅夫(Turgeniff),托爾斯泰(Tolstoy)因農奴制度之不滿,而作《獵人日記》及《黑暗的勢力》等,其後遂有農奴釋放之運動。他如法之盧梭(Rousseau)之《民約論》,激起法國之革命。馬志尼之《人的義務》(The Duties of Man)一書引起意大利之統一運動。但文學只限於思想上之反抗,和思想上對於一切不滿之啓發。如何能使其所反抗者,歸於毀滅,而所理想者終於實現,是則有待於革命家之實際運動。故曰革命可以實現文學家偉大著作中之理想生活。
就上端所言,吾人知有許多文學作品,系對於生活不滿足的思想上的反抗,革命是事實上的反抗,但實際運動恆在思想上之反抗有相當成熟性之後。蓋文學之影響人類思想,爲漸層的,猶如農人之屆春播種,必須經過一定之時期,始能萌芽生葉然後開花結果。所謂相當之成熟性,至少須如已生枝葉之樹木,如始下種,使思收成,此緣木求魚徒受其害耳。
據此以推吾人復可得一真理:即革命乃有些文學的動的方面——因受文學影響之革命,蓋思想上之反抗——文學的——則屬於靜的方面,而實際上的反抗——革命的——斯屬於動的方面乃所以實現思想者也。
換言之即有些文學爲表明革命的傾向,實際生活之壓迫,同時不只一端,則革命又有全部的部分的之別,在部分革命的情形下則往往因文學所表明的傾向不同,革命家恆無形爲文學家所左右。此不可免之事實也。
文學與革命既有如是之關係,則國家政治越紊亂,社會秩序越不安定,生活容易發生激變,皆足以醞釀偉大之文學家。蓋文學無不以時代爲背景,如四海昇平,國家無事,社會生活平淡,此時代所出之文學作品率皆歌功頌德,點綴昇平的或趨於享樂主義,其氣奄奄,誠以生活平淡,感情之海極少波浪,自無如荼如火之熱烈。作品產出,揆之春秋戰國之時,諸子百家之學說屈原之《離騷》等勃然蟄興,皆不外時勢造英雄,即所謂“謀詐用而縱橫短長之說起”。故曰文學可以促進世變,世變可以促進文學,此必然之結果也。
但本此而論中國今日之文壇,則不禁令人喟然長嘆。中國今日之政治紊亂,達於極點。社會制度,人民道德無不在激變動搖之中,在可使吾人感覺不滿意,理應有許多偉大之作家及真正之文學作品出現。然環觀中國沉默有如陰森黑夜,不但無皎月朗照,即是光亦隱蔽無見,青年人只知發無謂之牢騷,作神祕之幻夢,不但無東方托爾斯泰產生,即降格而求西歐之第三等作家,亦絕無僅有,寧不令人慨乎言之。夫文學家乃人類之先驅者,苟有偉大之文學家,以熱烈的情感,爲百寶匙開闢個個人深鎖的思想之門,而予以正當之導引,中國歷史上文壇上,安知不同時開一朵璀燦光耀之花。
雖然,已往不諫,來者可追,偌大使命,其唯望於青年之有志者,願與諸同學共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