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小品

咖啡店


  橙黃色的火雲包籠着繁鬧的東京市,烈炎飛騰似的太陽,從早晨到黃昏,一直光顧着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經,彷彿是林叢裏的飛繭,喜歡憂鬱的青蔥,怕那太厲害的太陽,只要太陽來統領了世界,我就變成了冬令的蟄蟲,了無生氣。這時只有煩躁疲弱無聊佔據了我的全意識界;永不見如春波般的靈感盪漾,……!壓迫下的呻吟,不時打破木然的沉悶。

  有時勉強振作,拿一本小說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潛心讀兩行,但是看不到幾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攏了。這樣昏昏沉沉捱到黃昏,太陽似乎已經使盡了威風,漸漸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風也湊趣般吹了來,我的麻木的靈魂,陡然驚覺了,“!好一個苦悶的時間,好象換過了一個世!”在自嘆自傷的聲音裏,我從地席上爬了起來,走到樓下自來水管前,把頭臉用冷水沖洗以後,一層遮住心靈的雲翳遂向蒼茫的暮色飛去,眼前現出鮮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閉的雲海也慢慢掀起波浪,於是過去的印象,和未來的幻影,便一種種的在心幕上開映起來。

  忽然一陣非常刺耳的東洋音樂不住的送來耳邊,使聽神經起了一陣痙攣。!這是多麼奇異的音調,不象幽谷裏多靈韻的風聲,不象叢林裏清脆婉轉的鳴鳥之聲,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聲……而只是爲衣食而奮鬥的勞苦掙扎之聲。雖然有時聲帶顫動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覺停止了腳步,但這只是好奇,也許還含着些不自然的壓迫,發出無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們同樣的嘆息。

  這奇異的聲音正是從我隔壁的咖啡店裏一個粉面朱脣的女郎櫻口裏發出來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狹小的日本式樓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見一張紅紙的廣告貼在牆上,上面寫着本咖啡店擇日開張。從那天起,有時看見泥水匠人來洗刷門面,幾個年青精壯的男人佈置壁飾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開張了。當我纔起來,推工玻璃窗向下看的時候,就見這所咖啡店的門口,兩旁放着兩張紅白夾色紙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個滿綴紙花的華麗的花圈,在門楣上斜插着一支姿勢活潑鮮紅色的楓樹,沒牆根列着幾種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邊臨街的窗子垂着淡紅色的窗簾,襯着那深咖啡色的牆,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鮮明豔麗。

  在那兩個花圈的下端,各綴着一張彩色的廣告紙,上面除寫着本店即日開張,歡迎主顧以外,還有一條寫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樣,——我看到這裏,不禁回想到西長安街一帶的飯館門口那些紅綠紙寫的僱用女招待的廣告了。!原來東方的女兒都有招徠主顧的神!

  我正出神的想着,忽聽見叮叮噹噹的響聲,不免尋聲看去,只見街心有兩個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紅紅綠綠彷彿袈裟式的半臂,頭上頂着象是涼傘似的一個圓東西,手裏拿着鐃鈸,象戲臺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連敲帶唱,扭扭捏捏,怪樣難描,原來這就是活動的廣告。

  他們雖然這樣辛苦經營,然而從清晨到中午還不見一個顧客光臨,門前除卻他們自己作出熱鬧外,其餘依然是冷清清的。

  黃昏到了,美麗的陽光斜映在咖啡店的牆隅,淡紅色的窗簾被晚涼的海風吹得飄了起來,隱約可見房裏有三個年青的女人盤膝跪在地席上,對着一面大菱花鏡,細細的擦臉,塗粉,畫眉,點胭脂,然後袒開前胸,又厚厚的塗了一層白粉,遠遠看過去真是“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然而近看時就不免有石灰牆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個是梳着辮子的,比較最年輕也最漂亮,在打扮頭臉之後,換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裏拴一條橙黃色白花的腰帶,背上駝着一個包袱似的東西,然後款擺着柳條似的腰肢,慢慢下樓來,站在咖啡店的門口,向着來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沒有經過多久,就進去兩個穿和服木屐的男人。從此冷清清的咖啡店裏驟然笙簫並奏,笑語雜作起來。有時那個穿藕荷色衣服的雛兒唱着時髦的愛情曲兒,燈紅酒綠,直鬧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雙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簡直分不開來,也顧不得看個水落石出。總而言之,想錢的錢到手,賞心的開了心,圓滿因果,如是而已,只應合十念一聲“善!”好了,何必神經過敏,發些牢騷,自討苦趣!

廟會


  正是秋雨之後,天空的雨點雖然停了,而陰雲兀自密佈太虛。夜晚時的西方的天,被東京市內的萬家燈火照得起了一尺烏灰的絳紅色。晚飯後,我們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這時地上的雨水還不曾幹,我們各人都換上破舊的皮鞋,拿着雨傘,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雲的松林裏。林木中間有一座土地廟,平常時都是很清靜的閉着山門,今夜卻見廟門大開,門口掛着兩盞大紙燈籠。上面寫着幾個藍色的字——天主社——廟裏面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正殿上搭起一個簡單的戲臺,有幾個戴着假面具的穿着綵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龜精鱉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約有四五個人,忽坐忽立,指手畫腳的在那裏扮演,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始終不明白他們演的是什麼戲文。看來看去,總感不到什麼趣味,於是又到別處去隨喜。在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圍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柵欄,裏面設着個神龕,供奉的大約就是土地爺了。可是我找了許久,也沒找見土地爺的法身,只有一個圓形銅製的牌子懸在中間,那上面似乎還刻着幾個字,離得遠,我也認不出是否寫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徵罷了。在那佛龕前面正中的地方懸着一個幡旌似的東西,飄帶低低下垂。我們正在仔細揣摩賞鑑的時候,只見一個年紀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龕面前,將那幡旌似的飄帶用力扯動,使那上面的銅鈴發出零丁之聲,然後從錢袋裏掏出一個銅錢——不知是十錢的還是五錢的,只見他便向佛龕內一甩,頓時發出鏗鏘的聲響,他合掌向神前三擊之後,閉眼凝神,躬身膜拜,約過一分鐘,又合掌連擊三聲,這才慢步離開神龕,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從這位老者走後,接二連三來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尚在娘懷抱裏的嬰孩也跟着母親向神前祈禱求福,凡來頂禮的人都向佛龕中舍錢布施。還有一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圍裙,手中捧着一個木質的飯屜,滿滿裝着白米,向神座前貢獻。禮畢,那位道袍禿頂的執事僧將飯屜接過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滿面欣慰的退出。

  我們看了這些善男信女禮佛的神氣,不由得也滿心緊張起來,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們的權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羣,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開路,見廟燒香,便可獲福無窮了。不然,自己勞苦得來的銀錢柴米,怎麼便肯輕輕易易雙手奉給僧道享受?神祕的宇!不可解釋的人!

  我正在發呆思量的時候,不提防同來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聲,出竅的魂靈兒這才復了原位。我便問道:“怎?”建含笑道:“你在想什?好象進了夢境,莫非神經病發作了?”我被他說得也好笑起來,便一同離開神龕到後面去觀光。!那地方更是非常熱鬧,有許多倩裝豔服,然而腳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裏購買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還有幾個西裝的少女,腳上穿着長統絲襪和皮鞋,——據說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叢裏擠來擠去,說不定是來參禮的,還是也和我們一樣來看熱鬧的。總之,這個小小的土地廟裏,在這個時候是包羅萬象的。不過倘使佛有眼睛,瞧見我滿臉狐疑,一定要瞪我幾眼吧。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尤其是當一個人在倒黴不得意的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爲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歷過這種無歸宿而想象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只象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的。

  說到這裏,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着耶穌教徒的復興會,——期間是一來複,在這一來複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作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淨——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黴釘在十字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捨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這種無私的教理,當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絃,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裏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情無緒的正要到夢鄉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並且撫着我的肩說:“!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們面前去罷,他是仁愛的偉大的!”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來了,好象受了催眠術,覺得真有這麼一個上帝,在睜着眼看我呢,於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的把我摟在懷裏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後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爲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於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願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她聽了我肯皈依上帝,簡直喜歡得跳了起來,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後,我便離開那個學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後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信誠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衆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裏去的人,不知不覺又連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

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鐘。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鐘,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牆裏,幾株姣豔的玫瑰迎風嫋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牆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鬱鬱蔥蔥的松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於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淨几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沿着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餘步,便見斜刺裏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乾,沾衣皆溼。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面攀綠着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牆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傢俱稍稍佈置以後,便很安然的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纔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麼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麼澆料!一切都不懂,只好憑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嘗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後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發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面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麼,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適合吧!

  她走到我們面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後來她接過我手裏的水桶,到井邊滿滿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裏。她看見我們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的替我們一件一件洗乾淨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後她鞠着躬說聲サセラナラ(再見)走了。

  據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幫中國人作過六七年的事,並且,她曾嫁過一箇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歷史的時候,都帶着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祕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

  她自從認識我們以後,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裏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熱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爲了一張八扣的優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出來的——同那個留着小鬍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後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找錢的時候,只不過一角錢,那位含着狡獪面象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鐘。當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的離開那裏。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爲,無處不表現島裏細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忘記的壞印象。

  及至我上了長城丸(日本船名)時,那兩個日本茶房也似乎帶着些欺侮人的神氣。比如開飯的時候,他們總先給日本人開,然後才輪到中國人。至於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幾個男人嘴臉之間時時表現着夜郎自大的氣概,——自然也由於我國人太不爭氣的緣故。——那些日本女人呢,個個對於男人低首下心,柔順如一隻小羊。這雖然惹不起我們對她們的憤慨,卻使我們有些傷心,“世界上最沒有個性的女性呵,你們爲什麼情願作男子的奴隸和傀儡!”我不禁大聲的喊着,可惜她們不懂我的話,大約以爲我是個瘋子吧。

  總之我對於日本人從來沒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樣兇狠惡毒,你們是想象得出來的,而我也同樣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東京,並且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了。我就覺得我太沒出息——心眼兒太窄狹,日本人——在我們中國橫行的日本人,當然有些可恨,然而在東京我曾遇見過極和藹忠誠的日本人,他們對我們客氣,有禮貌,而且極熱心的幫忙,的確的,他們對待一個異國人,實在比我們更有理智更富於同情些。至於作生意的人,無論大小買賣,都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現在又遇到我們的鄰居胖太太,那種慈和忠實的行爲,更使我慚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們的可愛的鄰居,每天當我們煮飯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我們的廚房門口。

  “奧サン(太太)要水?”柔和而熟習的聲音每次都激動我對她的感愧。她是怎樣無私的人兒!有一天晚上,我從街上回來,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綢衫,因爲時間已晏,忙着煮飯,也顧不得換衣服,同時又怕弄髒了綢衫,我就找了一塊白包袱權作圍裙,胡亂的紮在身上,當然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這時候,我們的鄰居來了。她見了我這種怪樣,連忙跑到她自己房裏,拿出一件她穿着過於窄小的白圍裙送給我,她說:“我現在胖了,不能穿這圍裙,送給你很好。”她說時,就親自替我穿上,前後端祥了一陣,含笑學着中國話道:“很!很!”

  她胖大的身影,穿過遮住前面房屋的樹叢,漸漸的看不見了。而我手裏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我接受了她的禮物,竟忘記向她道謝,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寶貴的仁愛,將我驚嚇住了;我深自懺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類除了一部分爲利慾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豐富的同情和純潔的友誼,人類的大部分畢竟是可愛的!

  我們的鄰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中給了我偌大的啓示吧。願以我的至誠向她祝!

沐浴


  說到人,有時真是個怪神祕的動物,總喜歡遮遮掩掩,不大願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無時無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臉上需要脂粉的塗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裝扮,所以要想賞鑑人體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藝術團體,因爲畫圖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錢,而且還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貧窮的婦女,看白花花的洋錢面上,纔不惜向人間現示色相,而她們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和被物質所壓迫的苦相,常常給看的人一種惡感,什麼人體美,簡直是怪肉麻的醜像。

  至於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若是要想從她們裏面發見人體美,只有從細紗軟綢中隱約的曲線裏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時還可以看見半裸體的舞女,然而那個也還有些人工的裝點,說不上赤裸裸的。至於我們禮教森嚴的中國,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線豐富的女人身體,而束腰扎胸,把個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從來也不曾夢想賞鑑各式各樣的人體美。

  但是,當我來到東京的第二天,那時正是炎熱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溼,加之在船上悶上好幾天,這時要是不洗澡,簡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說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雙眉,爲難起來。

  洗澡,本是平常已極的事情,何至於如此嚴?然而日本人的習慣有些別緻。男人女人對於身體的祕密性簡直沒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見穿着極薄極短的衫褲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時從玻璃窗內可以看見赤身露體的女人,若無其事似的,向街上過路的人們注視。

  他們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處,雖然當中有一堵板壁隔斷了,然而許多女人脫得赤條條的在一個湯池裏沐浴,這在我卻真是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的經驗。這不能算不是一個大難關吧。

  “去洗澡吧,天氣真!”我首先焦急着這麼提議。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預備走的時候,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

  “呵,陳先生,難道日本就沒有單間的洗澡房?”我向領導我們的陳先生問了。

  “有,可是必須到大旅館去開個房間,那裏有西式盆湯,不過每次總要三四元呢。”

  “三四!”我驚奇的喊着,“這除非是資本家,我們那裏洗得起。算了,還是去洗公共盆湯吧。”

  陳先生在我決定去向以後,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問我道:“不要緊的,我們初來時也覺着不慣,現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鐘。”

  我們一路談着,沒有多遠就到了。他們進了左邊門的男湯池去。我呢,也只得推開女湯池這邊的門,呵,真是奇觀,十幾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的在屋裏。我一面脫鞋,一面躊躇,但是既到了這裏,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楊太真沐浴,只得勉強脫了上身的衣服,然後慢慢的脫襯裙襪子,……先後總費了五分鐘,這才都脫完了。急忙拿着一塊大的洗澡毛巾,連遮帶掩的跳進溫熱的湯池裏,深深的沉在裏面,只露出一個頭來。差不多泡了一刻鐘,這纔出來,找定了一個角落,用肥皂亂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裏洗了洗,就算萬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時,我不禁噓了一口氣,嚴緊的心脈才漸漸的舒暢了。於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襪子。同時擡眼看着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多麼自然的,對着亮晶晶的壁鏡理髮擦臉,抹粉塗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並且她們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條腿豎起來半跪着,各式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我在旁邊竟得飽覽無餘。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候真值得歌頌,——那細膩的皮膚,豐美的曲線,圓潤的足趾,無處不表現着天然的藝術。不過有幾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滿身都是癟皺的,那還是披上一件衣服遮醜些。

  我一面賞鑑,一面已將襪子穿好,總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看。只得拿了毛巾和換下來的衣服,離開這現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經似乎有些興奮,我想到人間種種的束縛,種種的虛僞,據說這些是歷來的聖人給我們的禮賜——尤其嚴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個例外。究竟誰是更幸福些?

櫻花樹頭


  春天到了,人人都興高采烈盼望看櫻花,尤其是一個初到日本留學的青年,他們更是渴慕着名聞世界的蓬萊櫻花,那紅豔如天際的火雲,燦爛如黃昏晚霞的色澤真足使人迷戀呢。

  在一個黃昏裏,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書包,懶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門口脫鞋的時候,只見那位房東西川老太婆接了出來,行了一叩首的敬禮後便說道:“陳様(日本對人之尊稱)回來了,樓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那位青年陳様應了一聲,便匆匆跑上樓去,果見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東方雜誌》呢,聽見陳様的腳步聲,便回過頭叫道:

  “老!今天回來得怎麼這樣晚?”

  “老張,你幾時來?我今天因爲和一個朋友打了兩盤球,所以回來遲些。有什麼?我們有好久不見了。”

  那位老張是個矮胖子,說話有點土腔,他用勁的說道:

  “沒事……什麼大事,……只是……現在天氣很,——!櫻花有的都開了,昨天有一個日本朋友——提起來,你大概也認得——就是長澤一郎,他家裏有兩棵大櫻花開得很好……他請我們明天一早到他家裏去看花,你去?”

  “哦,這麼一回事!那當然奉陪。”

  老張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還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

  “你這個東西,真太不正經了。”老陳說。

  “怎麼太不正經!”老張滿臉正色的說。

  “得!得!那是人家的女眷,你開什麼玩笑,不怕長澤一郎惱!”老陳又說。

  老張露着輕薄的神氣笑道:

  “日本的女兒,生來就是替男人開……心的!在他們德川時代,哪一個將軍不是把酒與女人看成兩件消遣品?你不要發癡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樹貞節坊,那真是太開玩笑!”

  老陳一面蹙眉一面搖頭道:“!這是怎麼說,老張簡直愈變愈下流了……正經的說吧,明天我們怎麼樣去?”

  老張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點鐘我來找你同去好了。”

  “好!”老陳道:“你今天在這裏吃晚飯!”

  “!”老張站起來說:“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不打攪你了,明天會!”

  “明天!”老陳把老張送到門口回來,吃了晚飯,看了幾頁書,又寫了兩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點鐘時,老張果然跑來了。他們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長澤一郎家裏去,走到門口已看見兩棵大櫻花樹,高出牆頭,那上面花蕊異常稠密,現在只開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經很動人了。他們敲了兩下門,長澤一郎已迎了出來,請他們在一間六鋪席的客堂裏坐下。不久,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託着一個花漆的茶盤,裏面放着三盞新茶,中間還有一把細瓷的小巧茶壺放在他們圍坐着的那張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說了一聲:“諸位請用茶。”那聲音嬌柔極了,不禁使老陳擡起頭來,只見那女孩頭上盤着鬆鬆的墜馬髻,一張長圓形的臉上,安置着一個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樑兩旁一雙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細長的眼睛,兩片花瓣的脣含着馴良的微笑——老陳心裏暗暗的想道:“這個女孩倒不錯”,只因初次見面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但是老張卻張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的笑道:“!這位貴孃的相貌真漂!”

  長澤一郎道:“多謝張様誇獎,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歲,年紀還小呢,她還有一個阿姐比她大四歲……”長澤一郎得意揚揚的誇說他的妹子,同時又看了陳様一眼,向老張笑了笑。老張便向擠眉弄眼的暗傳消息。

  長澤一郎敬過茶後便起來道:“我們可以到外面去看櫻花!”

  他們三個一同到了長澤一郎的小花園裏,那是一個頗小而佈置得有趣的花園: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還有幾塊假山石。長澤一郎同老張走到假山後面去了,這裏只剩下老陳。他站在櫻花樹下,仰着頭向上看時,只聽見一陣推開玻璃窗的聲音,跟着樓窗旁露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的豔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綠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間繫了一根藕荷色的帶子,背上揹着一個繡花包袱,那面龐兒和適才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豔麗些。有一枝櫻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纖細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開的櫻花,放在鼻邊嗅了嗅,同時低頭向老陳嫣然一笑。這真使老陳受寵若驚,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理會般。但是覺得那一剎那的印象竟一時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擡起頭來,而那個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別轉頭去吃吃的笑,這些做作更使老陳靈魂兒飛上半天去了。不過老陳是一個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愛人結婚,——這一個誘惑其勢來得太兇,使老陳不敢兜攬,趕緊懸崖勒馬,離開這小危險的處所,去找老張他們。

  走到假山後,正見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見他來了,長澤一郎連忙站起來讓坐,一面含笑說道:“陳様看過櫻花了?覺得怎麼?”

  老陳應道:“果然很美麗,尤其遠看更好,不過沒有梅花香味濃厚。”

  “是的,櫻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麗,再過幾天我們可以到上野公園去看,那裏櫻花非常多,要是都開了,倒很有看頭呢。”長澤一郎非常熱烈的說着。

  “那麼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們再來相約吧。我們打攪了一早晨,現在可要告別了。”

  “陳様事情很忙?那麼我們再會!”

  “再!”老張、老陳說着就離開了長澤一郎家裏。在路上的時候,老張嬉皮笑臉的向老陳說道:

  “名花美人兩爭豔,到底是哪一個更動心些?”老陳被他這一奚落,不覺紅了臉道:“你滿嘴裏胡說些什?”

  “得!別裝腔!剛纔我們走出門的時候,不看見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你念過詞沒有——‘若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真算是爲你們寫真了。”

  老陳急得連頸都紅了道:“你真是無中生有,越說越離奇,我現在還要到圖書館去,沒工夫和你鬥口,改日閒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帳!”

  “好!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談談呢,那麼這就分手——好好的當心你的桃花!”老張狡獪的笑着往另一條路上去了。老陳就到圖書館看了兩點多鐘的書,在外面吃過午飯後纔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興拆開讀後,便急急的寫回信。寫到正中,忽然間停住筆,早晨那一齣劇景又浮上在心頭,但是最後他只歸罪於老張的愛開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麼。這麼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來,把其餘的半封信續完,又看了些時候的書,就把這天混過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來到學校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學校去的那條路要經過長澤一郎的門口的。當他走到長澤一郎家的圍牆時,那兩棵櫻花樹在溫暖的春風裏微微向他點頭,似乎在說“早安呵,先!”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這時候,那樓窗又露出一張熟識的女郎笑靨來,那女郎向他微微點着頭,同時伸手摺了一枝盛開的櫻花含笑的扔了下來,正掉在老陳的腳旁,老陳躊躇了一下,便撿了起來說一聲“謝謝”,又急急的走了。隱隱還聽見女郎關玻璃窗的聲音。老陳一路走一路捉摸,這果真是偶然?但是怎麼這樣巧,有意?太唐突人了。不過老張曾說過日本女人是特別馴良,是特別沒有身分的,也許是有意?管她呢,有意也罷,無意也罷,縱使“小姑居處本無郎”,而“使君自有婦”……或者是我神經過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過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後換條路走好了。

  過了三四天,老張又來找他,一進門便嚷道:

  “老!你真是紅鸞星照命呵,恭喜恭!”

  “!老張,你真沒來由,我那裏有又什麼紅鸞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經結婚嗎?”

  “自!你結婚的時候還請我喝過喜酒,我無論如何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可是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個媒,你想我受人之託怎好不忠人之事?”

  “難道你不會告訴他我已經結過婚了?”老陳焦急地說。

  “!我怎麼沒有說過啊,不過人家說你們中國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結過婚,再結一個又有什麼要緊。只要分開兩處住,不是也很好的?”老張說了這一番話,老陳更有些不耐煩了,便道:“老張,您這個人的思想竟是越來越落伍,這個三妻四妾的風氣還應當保持到我們這種時代來?難道你還主張不要愛情的婚姻?你知道愛情是要有專一的美德的!”

  “老陳,你慢慢的,先別急得臉紅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還在你。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事一定是碰釘子的,不過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話——日本女人是太沒個性,沒身分的,你總以爲我刻薄。就拿你這回事說吧,長澤一郎爲什麼要請你看櫻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見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動情的,所以他讓他妹妹向你賣盡風情,要使這婚事易於成功……”

  “!原來如此!怪道!……“

  “你現在明白了!”老張插言道:“日本人家裏只要有女兒,他便逢人就宣傳這個女兒怎樣漂亮,怎樣賢慧,好象買賣人宣傳他的貨品一樣,惟恐銷不出去。尤其是他們覺得嫁給中國留學生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因爲留學生家裏多半有錢,而且將來回國後很容易得到相當的地位,並且中國女人也比較自由舒服。有了這些優點,他情願把女兒給中國人作妾,而不願爲本國人的妻。所以留學生不和日本女人發生關係的可以說是很難得,而他們對於女人的貞操又根本沒有這個觀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並且和她們發生關係之後,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點責任不負的走開,而那個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實呢,講到貞操本應男女兩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們中國人,專責備女人的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養情婦都不足爲怪,倘使哪個女孩失去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爲人所輕視,再休想擡頭,這種殘酷的不平等的習慣當然應當打破。不過象日本女人那樣毫沒有處女神聖的情感和尊嚴,也是太可怕的。!我是來作媒的,誰知道打開話匣子便不知說到哪裏去了。怎麼樣,你是絕對否認的,是不?”

  “當然否?那還成問題?”

  “那麼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讓我給他一個回話,免得人家盼望着。”

  “對!你快些去!”

  老張走後,老陳獨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靜默的陽光,不禁把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劇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頭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權的學說盡管象海潮般涌了起來,其實只是爲人類的歷史裝着好看的幌子,誰曾受到實?——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還只幽囚在十八層的地獄裏!難怪社會永遠呈露着畸形病態!……

柳島之一瞥


  我到東京以後,每天除了上日文課以外,其餘的時間多半化在漫遊上。並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處採風問俗,只是爲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同時又因爲我最近的三四年裏,困守在舊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單調,難得有東來的機會,來了自然要儘量的享受了。

  人間有許多祕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種祕密的野心。但據我想象最祕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對於娼妓的生活。自然這是因爲我沒有逛妓女的資格,在那些慣於章臺走馬的王孫公子們看來,那又算得什麼?

  在國內時,我就常常夢想:哪一天化裝成男子,到妓館去看看她們輕頻淺笑的態度,和紙迷金醉的生活,也許可以從那裏發見些新的人生。不過,我的身材矮小,裝男子不夠格,又因爲中國社會太頑固,不幸被人們發見,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麼不堪的推測。我存了這個懷懼,絕對不敢輕試。——在日本的漫遊中,我又想起這些有趣的探求來。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補習日文的先生有事不來上課,我同建坐在六鋪席的書房間。秋天可愛的太陽,曬在我們微感涼意的身上;我們非常舒適的看着窗外的風景。在這個時候,那位喜歡遊逛的陸先生從後面的房子裏出來,他兩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紋布的褲袋裏,拖着木屐,走近我們書房的窗戶外,向我們用日語問了早安,並且說道:“今天天氣太好了,你們又打算到哪裏去玩?”

  “對了,我們很想出去,不過這附近的幾處名勝,我們都走遍了,最好再發現些新的;陸様,請你替我們作嚮導,好不?”建回答說。

  陸様“哦”了一聲,隨即仰起頭來,向那經驗豐富的腦子裏,搜尋所謂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裏一動,便提議道:“陸様,你帶我們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

  “好!”他說:“不過她們非到四點鐘以後是不作生意的,現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緊,我們先到郊外散步,回來吃午飯,等到三點鐘再由家裏出發,不就正合式了?”我說。建聽見我這話,他似乎有些詫異,他不說什麼,只悄悄的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說道:“怎麼,建,你覺得我去不好?”建還不曾回答,而陸様先說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們寫小說的人,什麼地方都應當去看看纔好。”建微笑道:“我並沒有反對什麼,她自己神經過敏!”我們聽了這話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飯後,我換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綢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夾上衣,我不願意使她們認出我是中國人。日本近代的新婦女,多半是穿西裝的。我這樣一打扮,她們絕對看不出我本來的面目。同時,陸様也穿上他那件藍底白花點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據陸様說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這一帶,但她們那裏門禁森嚴,女人不容易進去。不如到柳島去。那裏雖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們生活的黑暗面,還是那裏看得逼真些。我們都同意到柳島去。我的手錶上的短針正指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就從家裏出發,到市外電車站搭車,——柳島離我們的住所很遠,我們坐了一段市外電車,到新宿又換了兩次的市內電車纔到柳島。那地方似乎是東京最冷落的所在,當電車停在最後一站——柳島驛——的時候,我們便下了車。當前有一座白石的橋樑,我們經過石橋,沿着荒涼的河邊前進,遠遠看見幾根高矗雲霄的煙筒,據說那便是紗廠。在河邊接連都是些簡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們的住家。那時候時間還早,工人們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幾個下女般的婦女,在街市上來往的走着。我雖仔細留心,但也不曾看見過一個與衆不同的女人。我們由河岸轉彎,來到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市,除了幾家店鋪和水果攤外,我們又看見門額上掛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門都開着,由外面看進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鏡,但是裏面靜靜的不見人影。我不懂什麼叫作“待合室”,便去問陸様。他說,這種“待合室”專爲一般嫖客,在外面釣上了妓女之後,便邀着到那裏去開房間。我們正在談論着,忽見對面走來一個姿容妖豔的女人,臉上塗着極厚的白粉,鮮紅的嘴脣,細彎的眉梢,頭上梳的是蟠龍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繡着鳳鳥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頭項一樣的僵白,真彷彿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沒有肉色的鮮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姍姍的走來。陸様忙道:“你們看,這便是妓女了。”我便問他怎麼看得出來。他說:“你們看見她用手提着衣襟?她穿的是結婚時的禮服,因爲她們天天要和人結婚,所以天天都要穿這種禮服,這就是她們的標誌了。”

  “這倒新!”我和建不約而同的這樣說了。

  穿過這條街,便來到那座“龜江神社”的石牌樓前面。陸様告訴我們這座神社是妓女們燒香的地方,同時也是她們和嫖客勾誘的場合。我們走到裏面,果見正當中有一座廟,神龕前還點着紅蠟和高香,有幾個豔裝的女人在那裏虔誠頂禮呢。廟的四面佈置成一個花園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們坐在石凳上休息,見來往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不久工廠放哨了,工人們三五成羣從這裏走過。太陽也已下了山,天色變成淡灰,我們就到附近中國料理店吃了兩碗喬麥面,那時候已經七點半了。陸様說:“正是時候了,我們去看吧。”我不知爲什麼有些膽怯起來,我說:“她們看見了我,不會和我麻煩?”陸様說:“不要緊,我們不到裏面去,只在門口看看也就夠了。”我雖不很滿意這種辦法,可是我也真沒膽子衝進去,只好照陸様的提議作了。我們繞了好幾條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約有五六條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樓房,陸様和建在前面開路,我象怕貓的老鼠般,悄悄怯怯的跟在他倆的後面。才走進那衚衕,就看見許多階級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紳士,有穿和服的浪遊者;還有穿制服的學生,和穿短衫的小販。人人臉上流溢着慾望的光炎,含笑的走來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女都躲在什麼地方,這時我已來到第一家的門口了。那紙隔扇的木門還關着。但再一仔細看,每一個門上都有兩塊長方形的空隙處,就在那裏露出一個白石灰般的臉,和血紅的脣的女人的頭。誰能知道這時她們眼裏射的哪種?她們門口的電燈特別的陰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線下,看見了她們故意作出的妖媚和淫蕩的表情的臉;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豎了起來。我不相信這是所謂人間,我彷彿曾經經歷過一個可怕的夢境:我覺得被兩個鬼卒牽到地獄裏來。在一處滿是膿血腥臭的院子裏,擺列着列數株豔麗的名花,這些花的後面,都藏着一個缺鼻爛眼,全身毒瘡潰爛的女人。她們流着淚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訴說什麼;我嚇得閉了眼不敢擡頭。忽然那兩個鬼卒,又把我帶出這個院!在我回頭看時,那無數株名花不見蹤影,只有成羣男的女的骷髏,僵立在那裏。“!”我爲驚怕發出慘厲的呼號,建連忙回頭問道:“隱,你怎麼?……快看,那個男人被她拖進去了。”這時我神志已漸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個門看去,只見一個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處露出來的臉,便聽那女人低聲喊道:“請,哥哥……洋哥哥來玩玩!”那個男人一笑,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雙纖細的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把那個男人拖了進去。於是木門關上,那個空隙處的紙簾也放下來了,裏面的電燈也滅了……

  我們離開這條衚衕,又進了第二條衚衕,一片“請呵,哥哥來玩玩”的聲音,在空氣中震盪。假使我是個男人,也許要覺得這嬌媚的呼聲裏,藏着可以滿足我慾望的快樂,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着她們這聲音進去的吧。但是實際我是個女人,竟使那些嬌媚的呼聲,變了色彩。我彷彿聽見她們在哭訴她們的屈辱和悲慘的命運。自然這不過是我的神經作用。其實呢,她們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動男人迷蕩的心。最後她們得到所要求的代價了。男人們如夢初醒的走出那座木門,她們重新在那裏招徠第二個主顧。我們已走過五條衚衕了。當我們來到第六條衚衕的時候,看見第二家門口走出一個穿短衫的小販。他手裏提着一根白木棍,笑眯眯的,似乎還在那裏回味什麼迷人的經過似的。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向我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我連忙低頭走開。但是最後我還逃不了捱罵。當我走到一個沒人照顧的半老妓女的門口時,她正伸着頭在叫:“來!可愛的哥哥,讓我們快樂快樂!”一面她伸出手來要拉陸様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聲,——當然我是怕陸様真被她拖進去,那真太沒意思了。可是她被我這一驚叫,也嚇了一跳,等到仔細認清我是個女人時,她竟惱羞成怒的罵起來。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些什?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這條衚衕,便問陸様道:“她到底說些什?”陸様道:“她說你是個摩登女人,不守婦女清規,也跑到這個地方來逛,並且說你有膽子進去?”這一番話,說來她還是存着忠厚!我當然不願怪她,不過這一來我可不敢再到裏邊去了。而陸様和建似乎還想再看看。他們說:“沒關係,我們既來了,就要看個清楚。”可是我極力反對,他們只好隨我回來了。在歸途上,我問陸様對於這一次漫遊的感想,他說:“當我頭一次看到這種生活時,的確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看過幾次之後,也就沒有什麼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沒有陸様那種鎮靜,不過他也不象我那樣神經過敏。我從那裏回來以後,差不多一個月裏頭每一閉眼就看見那些可怕的灰白臉,聽見含着罪惡的“哥!來玩”的聲音。這雖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經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烈士夫人


  異國的生涯,使我時時感到陌生和飄泊。自從遷到市外以來,陳様和我們隔得太遠,就連這唯一的朋友也很難有見面的機會。我同建只好終日幽囚在幾張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裏讀書寫文章——當然這也是我們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還有什麼不滿足;不過人總是羣居的動物,不能長久過這種單調的生活而不感動不滿意。

  在一天早飯後,我們正在那臨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這一帶的風景本不壞,遠遠有滴翠的羣峯,稍近有萬株矗立的鬆柯,草原上雖僅僅長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極鮮明,不過天天看,也感不到什麼趣味。我們正發出無聊的嘆息時,忽見從松林後面轉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紋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們的住所的方向走來,漸漸近了,我們認出正是那位嫁給中國人的柯太太。!這真彷彿是那稀有而陡然發現的空谷足音,使我們驚喜了,我同建含笑的向她點頭。

  來到我們屋門口,她脫了木屐上來了,我們請她在矮几旁的墊子上坐下,她溫和的說:

  “怎麼,你們住得慣?”

  “還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悵然的說。

  “真的,”建接着說:“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們和他們言語不通,很難發生什麼關係。”

  柯太太似乎很瞭解我們的苦悶,在她沉思以後,便替我們出了以下的一條計策。她說:“我方纔想起在這後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她從前曾嫁給一個四川人,她對於中國人非常好,並且她會煮中國菜,也懂得幾句中國話。她原是在一箇中國人家裏幫忙,現在她因身體不好,暫且在這裏休息。我可以去找她來,替你們介紹,以後有事情儘可請她幫忙。”

  “那真好極了,就是又要麻煩柯太太!”我說。

  “哦,那沒有什麼,黃様太客氣了,”柯太太一面謙遜着,一面站起來,穿了她的木屐,繞過我們的小院子,往後面那所屋裏去。我同建很高興的把坐墊放好,我又到廚房打開瓦斯管,燒上一壺開水。一切都安排好了,恰好柯太太領着那個老太婆進來——她是一個古銅色面孔而滿嘴裝着金牙的碩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過當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們身上時,便不知不覺想同她親近起來。我們請她坐下,她非常謙恭的伏在席上向我們問候。我們雖不能直接瞭解她的言辭,但那種態度已夠使我們清楚她的和藹與厚意了。我們請柯太太當翻譯,隨意的談着。

  在這一次的會見之後,我們的廚房裏和院子中便時常看見她那碩大而和藹的身影。當然,我對於煮飯洗衣服是特別的生手,所以飯鍋裏發出焦臭的氣味,和不曾擰乾的衣服,從曬竿上往下流水等一類的事情是常有的;每當這種時候,全虧了那位老太婆來解圍。

  那一天上午因爲忙着讀一本新買來的《日語文法》,煮飯的時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氣味一陣陣衝到鼻管時,我才連忙放下書,然而一鍋的白米飯,除了表面還有幾顆淡黃色的米粒可以辨認,其餘的簡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老太婆也爲着這種濃重的焦臭氣味趕了來。她不說什麼,立刻先把瓦斯管關閉,然後把飯鍋裏的飯完全傾在鉛筒裏,把鍋拿到井邊刷洗乾淨;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的燒起來。直到我們開始吃的時候,她才含笑的走了。

  我們在異國陌生的環境裏,居然遇到這樣熱腸無私的好人,使我們忘記了國籍,以有一切的不和諧,常想同她親近。她的住室只和我們隔着一個小院子。當我們來到小院子裏汲水時,便能看見她站在後窗前向我們微笑;有時她也來幫我,擡那笨重的鉛筒;有時閒了,她便請我們到她房裏去坐,於是她從櫥裏拿出各式各種的糖食來請我們吃,並教我們那些糖食的名辭;我們也教她些中國話。就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漸漸也能各抒所懷了。

  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學校去。天氣有些暗,陣陣初秋的涼風吹動院子裏的小松樹,發出竦竦的響聲。我們覺得有些煩悶,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議到附近點心鋪裏買些食品,請那位老太婆來吃茶,既可解悶,又應酬了她。建也贊成這個提議。

  不久我們三個人已團團圍坐在地席上的一張小矮几旁,喝着中國的香片茶。談話的時候,我人便問到她的身世,——我們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雖然已經一個多月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オパサン”(伯母之意)相稱。當這個問題發出以後,她寧靜的心不知不覺受了撩撥,在她充滿青春餘輝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祕密。

  “我姓齋藤,名叫半子,”她這樣的告訴我們以後,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面向我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東西給你們看。”她匆匆的去了。建同我都不約而同的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的猜想着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個淡灰色棉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几上。於是我們重新圍着矮几坐下,她珍重的將那棉綢包袱打開,只見裏面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片遞給我們看,一面嘆息着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麼有生?實在的,我那時有着青春的嬌媚——雖然現在是老!”我聽了她的話,心裏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悵惘,默然的看着她青春時的小照。我彷彿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錘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現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餘的一切都已經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情,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的癡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還站着一個英姿煥發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建很質直的問她。

  “哦,那位?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她答着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的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呵,他抱着絕大的志願,最後他是作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後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着那些像片,同時又在那些像片堆裏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我們看道:“你看這個小孩怎?”我拿過照片一看,只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着學生裝,含笑的站在那裏,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的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在多大了,在什麼地方住,怎麼我們不曾見過?”

  “!”她嘆了一口氣道:“他今天二十一歲了,已經進了大學,但是,”說到這裏,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的掀動,似乎正在那裏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着拿開水對茶,走出去!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面屋子裏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嘆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願將我的歷史告訴你們:

  “我家裏的環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作。後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箇中國人的家裏當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於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下來。及至到了那裏,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生合租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裏去聽講,下午纔回來。事情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於是就這樣答應下來。我從此每天爲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閒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校所讀過的書溫習溫習,有時也看些雜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生替我解釋。他們對於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爲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便和我談論日本的婦女問題,等等。這兩個青年中有一個姓餘的,他是四川人,對我更覺親切。漸漸的我們兩人中間就發生了戀愛,不久便在東京私自結了婚。我們自從結婚後,的確過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們覺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的家庭不承認這個婚姻,因此我們只能過着祕密的結婚生活。兩年後我便懷了孕,而餘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國。回國以後,正碰到中國革命黨預備起事的時期,他爲了愛祖國,不顧一切的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後他就不曾回日本來。過了半年多,便接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遭難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時傳了來。!可憐我的小孩,也就是在他死的那一個月中誕生了。!這個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叫我怎樣安?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認我和餘君的婚姻,那末這個小孩簡直就算是個私生子,絕不容我把他養在身邊。我沒有辦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來看我,見了這種爲難,就把孩子帶回去作爲她的孩子了。從此以後,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與我斷絕母子關係;而我呢,仍在外面幫人家作事,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多年。……”

  “呵,原來她還是烈士夫人!”建悄悄的對我說。

  “可不是?……但她的境遇也就夠可憐了。”我說。

  建和我都不免爲她嘆息,她似乎很感激我們對她的同情,緊緊握着我的手,好久才說道:“你們真好!”一面含笑將綢包收起告辭走了。

  過了兩個月,天氣漸漸冷了,每天自己作飯洗碗夠使人麻煩的,我便和建商議請那位烈士夫人幫幫我們。但我們經濟很窮,只能每月出一半的價錢,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幫幫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請她代我們接洽。

  那時柯太太正坐在迴廊曬太陽,見我們來了,便讓我們也坐在那裏談話,於是我便把來意告訴她。柯太太笑了笑道:“這正太不巧,……不然的話那個老太婆爲人極忠厚,絕不會不幫你們的。不過現在她正預備嫁人,恐怕沒有工夫!”

  “呀,嫁人?”我不禁陡然的驚叫起來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現在將近五十歲的人,怎麼忽然間又思起凡來?”

  柯太太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又嘆了一口氣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來,以爲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斷不至再嫁了。不過,她從前的結婚始終是不曾公佈的,她孃家父母仍然認爲她沒有結婚,並且餘先生家裏她勢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紀漸漸老上來,孤孤單單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將來死了都找不到歸宿,所以她現在決定嫁了。”

  “嫁給什麼?”建問。

  “一個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歲!”

  “倒也是個辦!”建含笑的說。

  他這句話不知爲什麼惹得我們全笑起來。我們談到這裏,便告辭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見那位烈士夫人,據說她本月就要結婚,但她臉上依然憔悴頹敗,再也看不出將要結婚的喜悅來。

  真的,人們都傳說,“她是爲了找死所而結婚!”!婦女們原來還有這種特別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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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廬隱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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