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古时候，有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同时又是艺术家。可见一个人能够兼作几种专家。对吧？

　　答：确有此事。但丁是位伟大诗人。在他的一部《神曲》里，他把当时所有的知识都写进去了。天文、地理、哲学、宗教、政治、神话和……都在其中。但是要知道，那时代还没有真正的科学，没有治学的真正科学方法，所以一个人能够学会一套一套的不尽正确的天文地理等等，自命博学。若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些知识距离现代的真正科学知识还很远很远。因此，古人能够下一些功夫就学到不少似乎专门而实非专门的知识。现代的人可无法那么办。现代的科学越来分工越细，钻研一种科学的某一部门都须费尽毕生的心血，才能有些成就，实在很难同时精通十八般武艺。现在的一个造纸专家很难同时又是造酒专家。

　　问：真的？

　　答：今天，科学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这样，造纸专家若要始终保持专家的荣誉，他便须对造纸事业专心精进，走到同行们的前面，有所贡献。他若停止钻研，而去改学造酒，恐怕不久便失去造纸专家的资格，因为造纸技术并没因他去学造酒而也暂停进步。所以我说，一个人很难同时兼作几个专家。

　　问：这样看来，现代的人很难自由了！

　　答：你是说，今天你学学造纸，明天又去学学造酒，便算有自由了？

　　问：那……。

　　答：请原谅我直言无隐啊！你还没搞清楚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您看，我们国家培养人才是有计划的。我们需要多少造纸的和多少造酒的，都大致有个数目，不能随便乱来。乱来，就无法建设社会主义。那么，就个人来说，为国家的建设而去学造纸或造酒，都是光荣的事，怎能说什么没有自由呢？你看，一颗人造卫星的造成，需要多少科学家呀。多少多少专家的协作，才能创造出一颗人造卫星。卫星的试验成功，使人类从此就能逐渐向星际进军，揭开宇宙的奥秘，这是多么大的自由啊！假若那些科学家都不安心于本位工作，今天摸摸这个， 明天动动那个，大家就都一无所成，卫星也就无从制造成功，岂不失掉那个飞驰星际的大自由么？

　　国家培养人才，要花多少钱哪！一个爱国的青年，请再原谅我的坦率，不考虑人民对自己的供给与关切，而借口争取个人自由，不安心努力去学习，终日吊儿啷当，何以对国家对人民呢？国家与人民为什么要培养、供给我们？还不是为了把社会主义建设的又快又好，大家都早些得到更大更多的幸福吗？大家伙儿的自由才是更大更真的自由！

　　我国还是经济落后的国家，不可能人人上中学，更不可能人人上大学。所以，有不少小学毕业生和中学毕业生就回乡间去种地，或到工厂作学徒。这都是好事情，因为工业和农业是立国之本。假若这些小学和中学毕业生都说这样便失去个人自由，没人下乡，也没人去作学徒，而都要求升学，你看，我们的工业和农业的发展岂不要遭受很大的损坏么？好好想一想吧，青年朋友，国家不能独立富强，个人自由从何而来呢？假若你能这么想通，你就能了解在我们的社会里，教授受人尊敬，农民也受人尊敬。只有吊儿啷当的人不受人尊敬。

　　有的中学毕业生得到了升学的机会。按理说，他们就该像下乡为农和入厂学工的青年一样起劲，努力学习，将来好成为专门人才，负起建设社会主义的重任。可是，有的人……唉，我不会绕着弯子说话！就拿你说吧：你是学造耐火砖的。对吧？你对耐火砖不感兴趣。对吧？不便明说，又没法子退学，所以你在学校里不专心学习你所该学的，而东摸摸，西动动，干些别的，并创造出一套理论，说什么尊重个人自由，说什么一个人可以同时兼作几样学术的专家，掩饰你自己的错误。

　　问：一个青年难道不可以有自己的理想吗？

　　答：每个青年都该有理想。可是，理想并不是妄想。我们的最崇高远大的理想就是建设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不是别的。我们只能在这个六亿人民共同的理想之下，提出个人的理想。比如说，一个高小毕业生还乡种地，而立志争取作上劳动模范，便是好的理想。他这个理想既可能实现，又恰好配合得上建设社会主义的那个远大理想。他还可以另有个理想，比如说，他愿成为业余的歌唱家。假若他有一条天赋的好嗓子，平日又喜欢歌唱，他的理想是可以实现的。你看，乡间的空气好，他可以天天在空旷的地方练嗓子，也许还遇到一位下乡参加劳动锻炼的音乐家，教给他一些歌唱的窍门，甚至在村里成立一个歌唱队。假若他真肯勤学苦练，唱的很出色，说不定他会有机会到北京去表演一次呢。

　　但是，他的主要工作是农业生产。他不该只顾歌唱，而耽误了种地。假若他自居天才，一天到晚只哼唧歌曲，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他便慢慢地变成懒汉。假若有那么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扛起行李，到北京或上海去投师，希望在半年之内便成为全国闻名的大歌唱家，便是妄想了。

　　要知道，我们的理想应当由社会主义出发，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的人。所谓妄想者，即不考虑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而只为个人设想。那个爱好歌唱的小伙子若是全心全意地争取作个劳动模范，他便既能实现个人的理想，也有利于农业建设，因而他的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就算摆正了。先搞好了生产，又善于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歌唱，组织歌唱队，使农村中的文娱活动活跃起来，这又对他自己和别人都有好处。他个人可能成为很不错的业余歌唱家，同时也使农村的文化生活有所提高。这样，他个人的理想便又与集体生活统一起来，不相矛盾。

　　反之，这位青年看不起农业生产，说在乡下种地是埋没了他的天才，所以必须扛起小铺盖卷儿到北京去投师学艺，或则暂时不打行李，而在乡间摇来摆去，哼哼唧唧，自叹怀才不遇，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他的思想有毛病。首先是他以为歌唱比生产粮食更轻松愉快，其次是他以为北京或上海比农村更舒服。啊哈，原来如此！他是个没有劳动热情，只考虑个人名利的人。据他想，三下五除二地学会那么一两首歌子，穿着礼服，在北京或上海的大剧场里（为他新建一座富丽的音乐厅当然更好），那么扯开喉咙一唱；唱完，美丽的姑娘上来献花，谢幕二十多次，够多么美呀！还有更要紧的，唱那么一场啊，报酬就是一千元！是的，懒汉是会这么妄想的。俗语说：“妄想发财。”不错，妄想的根儿是在发财，所以妄想不是理想。

　　问：你不懂青年人的心理！

　　答：请你说说吧！

　　问：我是学科学的，可是也同时爱好文艺。这有错儿吗？

　　答：没有！干什么的都应有些艺术生活，我不反对一位劳动模范也同时是业余歌唱家。我刚刚这么说过。

　　问：好啦，我正写一部像《红楼梦》那么长的小说，现在已写了八万多字。

　　答：你可是受了批评！

　　问：先生们批评过我。可是有好几个同学都支持我，所以我说你不懂青年人的心理。

　　答：好，现在该我发问，请你回答了。你因为写小说，耽误了功课，考试不及格，对吧？

　　问：我的天才在此不在彼，写小说当然要花费些时间。

　　答：所以耽误了功课！你不是说一个有天才的人可以同时兼作几样专家吗？

　　问：那……。

　　答：足见你的“天才论”立不住脚。即使一个天才极高的人，想精通几门科学，也须先学好一门，再去学另一门，先作这么个专家，再作那么个专家。假若他同时抓几样，他就永远一样不专，一事无成。再说，一个真正的专家，钻到一门科学研究里去，就感到趣味无穷，越钻越深，也就越爱他的业务，一定不肯轻易放弃了它，而另起炉灶去学别的；除非任务所在，需要他改弦更张，或是造诣已深，可以兼顾有关的学术。大势所趋，科学研究总是越来越专，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是不会成功的。

　　问：我说的是我爱好文艺。

　　答：是呀，我没听错。一位科学家可以在业余之暇，种种花（他不必是植物学家），打打篮球，听听音乐或拉拉提琴，看看画或自己也画几笔，读读小说或也写些小说。但是，必须记住，他必须以专业为主，而以文艺爱好为副。在咱们的社会里，人人应有艺术生活，人人应在专业之外还可以进行艺术欣赏和创作。但是，他必须分清楚什么是主，什么是副。他不应当在学习专业的时候，专写小说，正如同一个小说家不应专去画画，而不写小说。

　　问：很有几位学医的，后来作了文学家！

　　答：对！郭沫若先生就是那样。我们就以郭先生为例说说吧。郭先生是医科大学毕业。当他学医的时候，我想，他必也在课外看看文学名著，正和一般人一样。可是，他也必定很用心学医，并没有一天到晚抱着小说不放手——那样，他就不能在医科毕业。这一点，他与你不同，他考试及格，你不及格。

　　郭先生毕业之后，应当去行医。可是，他的耳朵有了毛病，不能行医。所以后来才专攻文学。假若郭先生没有耳病，而真作了医生，我相信他必是个极关心病人的好医生。他可能还利用业余时间阅读文学，并且进行创作。可是，他决不会叫病人等一个星期，等他写完一篇作品，再去看病。郭先生是负责任的人，决不作那样对不起人的事。郭先生学医的时候，的确专心一志地学完了医科，得到医师的资格。他并没有觉得学医就委屈了他的文艺天才。我知道，你是由国家培养着的，可是你不安心学习，你对不起国家与人民！在郭先生心里，作医生和当作家都是为人民服务，并无高低之分。你有偏见，你看不起造砖，而醉心文艺。你以为写小说会轻而易举地名利双收。由名利出发，干什么也不会严肃。记住吧！

　　还有，郭先生幼年入学，按照那时候的规矩，学的是经史古文与诗词歌赋。所以他很早已掌握了文学工具——语言文字。远在入大学之前，他已写得一笔顺畅的文字。到后来，他专攻文学，便水到渠成。你呢，没受过老年间的那套作文吟诗的训练，文字还没有根底，你应当在课余时间学学语文，写写日记或习作短文，而不该写长篇小说。对语文习作，每个人都该下些工夫，要求自己写得一笔通顺的文字，好传播知识啊。这是我们都该作的，算不了稀奇。至于写小说，那就需要很好很好的文字，不能随随便便。若是别字错字一大堆，怎样算作文艺作品呢？

　　问：我用写小说练习文字，不可以吗？

　　答：那不费时间吗？在这个上多费时间，不就耽误了学习课业吗？为什么不天天抽出适当的时间，练习写短文或日记呢？

　　问：我要写小说！不应该吗？

　　答：你已承认以写小说练习文字，可见文字还不清顺。那么，为什么用胡涂文字去写胡涂小说呢？你既耽误了学业，又只写出了胡涂小说，这是跟谁过不去呢？况且，写小说还得有内容呢。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能有多少生活经验支持你写像《红楼梦》那么长的作品呢？

　　问：自己的生活经验不多，我不会去打听吗？

　　答：我不敢替你回答这个问题。我可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近几年来写不出像样子的作品——我的新社会生活经验不够，很不够。假若跟别人打听来一点事情就能够写小说，何不干脆雇一个人来，替咱们写写呢？

　　问：不论怎么说，我总觉得我有天才！

　　答：你既有天才，为什么考试不及格，文字又还没写通顺呢？有没有天才须用事实证明。你还没写成像样子的作品，怎可以就自居天才呢？假若我今天忽然一阵心血来潮，想独自试制一颗人造卫星，便到作家协会告诉作家们：朋友们，在咱们之中，谁是最大的天才？我！为什么呢？你们只会写点诗歌小说什么的，我却敢想去试制人造卫星！就凭这么一想啊，即充分地证明我是天才！你想想看，这可笑不可笑？

　　问：有什么可笑呢？你怎么知道，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一定不能创造出另一部《红楼梦》呢？

　　答：我的确知道，凭你现在的语文水平和那点极其有限的生活经验，你写不出另一部《红楼梦》来！

　　问：现在不行，将来也不行吗？

　　答：嗯，咱们可以商议商议了！提到将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现在应当好好地学习课业，作个好学生，既不负国家与人民对你的期望与培养，又给自己打下将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知识与品质的基础。你爱好文艺。好，在课余时间阅读些文艺作品，并抓紧时间写点短的东西，提高语文水平。这样，你可以胜利地在学校毕业，而且文字或者也能写得相当顺当。毕业之后，你去工作，当然就能逐渐积累生活经验。有了生活经验，再加上你的相当顺当的文字，假若你愿意，你是会在业余时间写出点作品来的。作品写出来了，也许水平并不很高，无法发表。这也用不着灰心。作好你的专业是最要紧的事，业余创作总须摆在第二位。反之，你的作品实在高明，有《红楼梦》的水平。于是，社会上都觉得你应该改作专业作家，你作专业作家比作造砖专家的贡献还要大的多。那时候，你也许到了四十岁或五十岁，有生活经验，有越来越好、独具风格的文字，有科学知识，又有文艺知识，而社会上又需要你的作品，于是你也许继续作造砖专家，也许就改为专业作家。那时候，你已成熟，思想与道德品质都好，你会遵循社会的需要决定自己的去取。是的，那时候你既不考虑名利，也不再狂傲无知，自居天才。你是个忠诚老实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之一，作专家就好好作专家，当作家就好好当作家，反正必须为人民服务。你看怎样？

　　问：你不懂青年人的心理！

　　答：怎么还是这一句？

　　问：有许多青年朋友支持我写长篇巨制，他们说我是才子！

　　答：刚才你说几个青年，怎么现在又变成许多青年了？我知道，咱们绝大多数的青年是端正可爱的，可是也许有那么几个，看你摇来摆去，胆敢拒绝学习，而乌烟瘴气地写第二部《红楼梦》，就管你叫作才子。这也许是他们对你的爱慕，可也许是讽刺。若是前者，那是不正当的爱慕；若是后者，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我刚才所说的不见得都对，但是我有一片好心。支持你的那几个青年，也许没有恶意，可是年少无知。他们的爱慕与支持会毁了你！你应矫正自己的错误，也应劝告他们，叫他们也看清是非。千万不要想他们已经把你当才子看待，而你自己却打了退堂鼓，岂不丢人么？要知道你以才子自居，只是装模作样，自欺欺人。过而能改，需要勇气。装模作样到底，不过是以歪就歪，甘于自弃。不要说你还没写出什么，即使你已经写出，并且发表了作品，也不该以才子自居。请你看看右派青年作家吧！他们比你强，他们发表过作品。可是，他们一自居天才，便狂傲起来，也就开始堕落。他们所以自居为才子的原因之一，也是有那么几个青年乱捧他们，把他们捧得头昏脑胀，飘飘欲仙。结果，他们就日渐腐化，成了右派分子。难道这不可怕，可痛心么？

　　青年朋友，请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