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四十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风拂过,海水作久别重逢的寒暄。大货轮载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小心惴惴地从鲤鱼门驶过来。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厦令人有凌乱感觉。


渔船载失望而归,渡轮最怕桥梁的蓝图。一切皆在求证,其实所有的实物俱不存在。


保守派仍爱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画的人,以为蓝色堆在画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对抽象画一知半解的人,却在鼓吹抽象画。


向毕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现,我们看到许多内在的柱子。


好的诗,决非铅字的堆砌。写“第五季”与“第十三月”的坏诗人太多了,结集在一起,专向子宫探求新奇,终于成为文坛的一个帮派。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这时候,跳海的念头已消失,我变成风景欣赏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只眼睛曾见过剪落的发屑。打一个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窥伺感情怎样被切成碎片。


走进思想的森林,听到无声的呼唤。朋友,当你孤独时,连呼唤也是无声的。


忘不掉过去。


过去的种种,犹如一件湿衣贴在我的思想上,家乡的水磨年糕,家乡的猥亵小调。有一天,我会重视老家门前的泥土颜色。


我欲启开希望之门,苦无钥匙。


我们一直重视文学,连我们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确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醒世恒言》的作者是谁?


《续今古奇观》的作者是谁?


恩情冷却了。希望凝结成冰。海水虽蓝,予我以憎厌的感觉。


自杀据说是懦夫的行为,但也需要勇气。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艳得很。茶杯上的雕纹,自然不是艺术。我看见熟读唐诗的人,神往在路边的广告牌中。


忽然想起一张唱片的名字:《香港的声音》。


两个美国水兵站在街边纵声而笑。


──听说玛丽亚到墨西哥城去了?


──是的。


──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点酒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墨西哥人了。


──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该喝那么多。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钻蹄。


──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


──想看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


又是一串刺耳的笑声,仿佛突然摔碎一只大花瓶。


夜色四合,霓虹灯犹如妓女一般,以鲜艳的颜色引诱路人的注意。


旧的拆去了,新的尚在建筑中。香港一九六三。年轻人都去修顿球场看夜波。


春园街的嘈杂。卖膏药的人嗓子已哑。人。人。人。到处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头里的沙丁鱼。那个梳长辫的妹仔蓦然惊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于是,笑声似浪潮。


有人将“丽的呼声”扭得很响。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做个爱标记──”


狭窄的街头,洋溢着古老的香港气息。外国人拿了相机猎取题材,将它当作卡萨布兰卡的暗巷。


红豆沙。莲子茶。鲜虾云吞面。日本肉弹献演热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两个男人在梯间造爱。第一班良驹短途争霸。怎样挽救世道?天台木屋里有人放映小电影。


──什么地方去?


──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梦》。


──买了戏票没有?


──买了。你呢?


──到“香港”去看打斗片。


火烧红莲寺,豹山神鹤剑,仙鹤神针,清宫剑影录,吸血神鞭,射雕英雄,女飞贼黄莺,峨嵋剑侠传,江湖奇侠传,铁扇子,天山神猿,青灵八女侠,沉剑飞龙传,鸳鸯剑,剑气千门录,双龙连环钩,太乙十三掌,剑折天惊,魔侠争雄记,大刀王五──


十几岁的学童都看武侠小说。


有人从横巷走出,尾随着我,说是刚从乡下出来的“新野”,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耸耸肩,两手一摊。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女人也变成货物。


汽油灯像巨兽的眼睛。大牌档上有牛肉味扑来。我应该吃些东西了,五毫子买了一碗牛杂。有两个肤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谈论莫振华下山的事。一个说莫振华依旧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个说南华会必有其难言之隐。两个人都很冲动,脖颈上的血管犹如蚯蚓般地凸起。当我吃完牛杂时,他们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惊,后来,见他们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觉得相当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说:


──两个酒鬼!


看热闹的人齐声哄笑。


(酒鬼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小丑,我想。)


然后走上一条破烂的木梯。按铃后,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一只含有审判意味的眼睛。


──找谁?


──找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笑起来,左颊有一个酒涡。


──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到这里来过,是她母亲带我来的。她母亲常在海边找男人。


──噢,她们搬走了!


语音未完,小窗“嗒”的一声闩上。我叹口气,颓然下楼。落街后,才似梦初醒地责备起自己来了。我身上只有几块零钱,何必走去找她?寻思片刻,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做法。


万念俱灰,只是缺乏离开尘世的勇气:惟其如此,才想见见那个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子。


走到大道东,拐弯,向南走去,经过摩里臣山道,礼顿道,利园山道,到达铜锣湾。


在怡和街口见到一个失明的乞丐。我觉得他比我更可怜,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钱全部送给他。


回到家里,在冲凉房见到一瓶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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