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三十五





──奇怪,我怎么会见到这样零乱的红色?我问。


回答是:


──你做了一场梦。


站在床边的不是杨露;而是一个穿著白衣的护士。


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爱。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阳光十分明媚,从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里有了一个问题,只觉得她的笑容非常可爱。


──杨露呢?我问。


──谁?


──那个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


──对不住,我也不清楚,护士说。


──我怎会躺在这里?


──警方送你来的。


──警方?


──你受伤了。


──我怎会受伤的?


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头。


──谁?


──我也不清楚。


一定是杨露。对!一定是杨露!昨晚我与她在一家东江菜馆喝酒。但是,她为什么要用酒瓶击伤我?


──昨天晚上,医生替你缝了几针,现在仍须好好休息。


──请你拿一份当天的日报给我,只看五分钟。


护士想了想,转身走出病房。稍过些时,拿了一份日报来。


“港闻”版有一条花边新闻,标题是:“舞女杨露发雌威,酒瓶击破舞客头。”


内容则谓:“昨晚八时许,舞女杨露偕一四眼西装客在一家菜馆进餐,倾饮洋酒,初则嘻嘻哈哈,旋则反唇相稽,最后杨露忽然高举酒瓶,愤然朝舞客击去。舞客躲避不及,弄得头破血流,状极可怖。店中人士即唤召差人,将杨露拉入警局,并急召救伤车将该舞客送入医院治疗。事后,据菜馆中人称:两人醉后引起争吵,原因不详。”


(酒不是好东西,必须戒绝,我想。但不知杨露被拉入警局后,会受到什么处分?杨露是个好人,她用酒瓶打我,当然不会没有理由。只要有理由,就得原谅她。可是,她用酒瓶击伤了我,警方肯原谅她吗?我应该马上离开医院,到警局去解释一切,也好减轻杨露的罪状。昨天晚上杨露喝了不少,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好人,虽然她已决定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用酒瓶击破我的头,相信不会没有理由。)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不能执笔撰写连载小说。出院后,有一家报馆的负责人向我提出警告,说是以后绝对不能断稿,即使病在医院,也不能。


这是职业作家的悲哀。


在香港,一个职业作家必须将自己视作写稿机器。如果每天替七家报纸写七个连载文字,不论武侠也好,随笔也好,传奇也好,故事新编也好,这架机器就得挤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人与机器究竟不同。


人是有感情的。


可是在香港做职业作家,就必须将自己视作机器。情绪不好时,要写。病倒时,要写。写不出的时候,要写。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时候,也要写。


在香港,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低。文章倘想跻于商品之列,只好不问价值;但求价格。


机器尚且会有失灵的一天,人怎会不病?在香港,做一个职业作家,竟连患病的自由也没有。我很生气,毅然向那家报馆负责人表示不愿继续为他们撰稿。


他大笑。笑声极响。我愤然走出报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饮酒。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声犹如四堵墙壁,围着我,使我无法用理智去适应当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厅喝了些酒;然后与一个的士司机交换了几句,然后见到一对明亮似钻石的眸子。


──你又喝醉了,她说。


──没有醉,我说。


──也许你还没有醉,不过,你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做什么?


──我的女儿很想见见你。


──你是说:你要将你的女儿介绍给我?


──正是这个意思。


──多少钱?


──三百。


──我还没有中马票。


她笑了。血红的嘴唇映得牙齿格外蜡黄。(她不应该抽那么多的烟,我想。)


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地板变成天花板。有人大声责备我,世界犹如万花筒。我笑。她也笑。于是见到一个年纪很轻很轻的女孩子,不会超过十四岁,比司马莉与杨露还小。我不敢看那充满了恐惧神情的眼睛,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想走,给那个徐娘拦住了。


──我没有钱,我说。


──别以为她年纪轻,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乐。


──我知道;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你有多少?


我从口袋里将所有的钱财都掏出来,七八十元。她一把夺了去,疾步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着头,像旧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气犹如凝固一般。


──你几岁了?我问。


──二十。


(谎话!多么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常做这种事情?


──这是第一次。


(谎话!多么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愿意这样做?


──我父亲病了,没有钱买药吃。


我掉转身,拉开房门,如同一匹脱缰的马,飞也似地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两个好心的路人扶起。我仿佛被人殴了一拳,痛得很。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这是一个丑恶的世界!这是一个只有野兽才可以居住的世界!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是一个失去理性的世界!)


文章变成商品。


爱情变成商品。


女孩子的贞操也变成商品。


那个无耻的徐娘,知道男人们不喜欢她那皱得似地图的肚皮了,觉悟于磁力的消失,竟将个半醉的男人与她的女儿关在一间板房内。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许这个女孩子已染上了花柳病。多么可悲呀,一个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觉醒,犹如剧终时的灯火骤明。酒不是逃避现实的桥梁。当现实丑到无法面对时,酒与水不会有什么分别。那一对可怜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乌云掩盖。在这罪恶的集中营里,女孩子被逼动用原始的资本。


一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野兽。笑声不会钻入自己的耳朵,谁也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


有哑音狂呼号外,原来是赛马期的“战果”。


周围都是不顺眼的事物,像攀墙草的茎,缠着我的感受。想逃;无处可去。最后,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说了一连串的问话,嘁嘁喳喳,犹如刚关在笼子里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谜,欲求解答,结果更糊涂。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泪。


于是我噙着泪水笑了,觉得这位老太太实在滑稽得很。当她说话时,声音十分微弱,教人听了,产生残烛在风中摇曳的感觉。


然后她也笑了。也噙着泪水。


让我静静地休息一下,我说。


她叮咛我几句,走了。临走时,脸上仍有焦虑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做母亲的人意外地见到突然受伤的儿子。


忽然想到浴间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灯,渴望走进别人的梦境。


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十个活人中间,至少有九个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义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人生原是上帝嘴里的一句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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