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蝕

  晚間,在這極北的城市裏,有初冬的寒風,使行路的人縮了頸子,也有爲掩護不到而凍紅的鼻子。有負了鋼炮的鐵甲車,隨在後面的一輛沒有遮掩的載重汽車,坐了四十名“滿洲國”警備隊。他們背了步槍,木木地坐在座位上;就是已經穿了皮的外套,凜冽的風也在使他們的臉和手指僵着。那汽車響了古怪的哨子,像野大蟲似地在街上跑着,這些仰仗了“滿洲國”而豢養的警備隊,有着朽木一樣的心情,都只是默默地坐着。

  這車,在傳家甸,八站和道里之間梭巡着。

  他們看了街旁的景物在迅速地閃下去,經過了漆黑,明亮,和有着黯淡燈光的不同地段;汽車的馬達總是那樣單調地響着。

  遙遙地,日本軍營的號角在空氣中蕩過來。

  只有中國大街尚是熱鬧的,那些失去了國家的白俄男女,仍然是無憂無慮地在喧笑着。在大石頭道街接近了鐵路的那一面,有朝鮮,日本,和俄國的賣淫婦,在向行路的人說着風流話。雖是道里,而住滿了中國人的新城大街上,有穿了肥大衣袖的中國人,露了一點倉惶的神態走着。他們是裝成了沒有事情的人,可是眼睛在望着,尋到了憑眼睛看着相宜在心上也仔細想過一次的人,就用較急的腳步趕了上去。他們用若有若無,低低的聲音說:

  “先生,看報麼?天津《大公報》和北平《晨報》。”

  “新的麼?”

  “都是本月九號的,今天早晨纔到。”

  “多少錢?”

  “六毛錢吧。”

  “太多了,我每次都是化兩毛錢。”

  “您想想,這營生有多麼大的危險,檢查加緊不算,就是在前天我的同伴就被密探捉了去,活活用馬鞭打死了!”

  “好吧,依你的價,我們找個地方吧。”

  被問着的人也像有過暗約似地,始終是不露聲色,用細微的聲音在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就默默地走着。到了相識的商店,就徑直地走到客室去,那個人急急地把藏在衣袖的兩張報取出來。看看鐘,他在說:

  “先生,您可以看到十點八分。”

  可是把報紙拿到手中的人呢,像是很忙迫地,連答應着的聲音也沒有哼出來,只貪婪地看着那報紙。想從祖國的報紙上,看着祖國的音訊,和祖國有了什麼具體的計劃來收復淪落了將近一年的土地。詳盡地讀着每一個字,甚至於每一個圈點;而當讀完了的時候,露了傷憤的樣子把報紙和錢送給那個人。從心底起了長長的喟嘆。在日本人支配下的新聞紙,雖然有着誇大性,有的關於祖國不幸的消息也有些可以從那上面證實了。

  還都是隻有私鬥之勇呢!

  那面,明瞭耀眼的電燈,也響着俚俗的銅樂,是木下曲藝團的演奏;愚蠢的人,圍在那前面望了龐大的象和有着油滑滑皮膚的海狗。鼓掌和嘈雜的聲音從布幕中出來。

  誇耀威武的日本憲兵,騎在高大的馬上,慢慢地在街心走着。

  在街角的牆上,有才貼好的宣傳畫,幾個穿了短衣的工人,在那裏停住了腳。

  “看什麼,總是亡國的事!”

  有一個這樣憤憤然的說了。

  他們就又繼續着他們的行程。

  “知道麼,今天下午道外出了亂子。”

  “什麼事情?”

  “海軍和陸軍在新舞臺前對起敵來。”

  “都是些亡國兵,還有什麼說不過去的事麼!”

  “聽說是因爲陸軍稽查隊打了不服從的海軍。”

  “開槍了麼?”

  “開了,兩面都有一百幾十人。”

  “後來呢?”

  “日本人把兩面的首領捉了去。”

  “沒有打死一個日本人?”

  “不要說啦,只有三個日本兵就把這三百多人都鎮伏下去了!”

  “是麼?”

  “老二正在新舞臺前面做外工,親眼看見的。”

  “咱們的東三省就是丟在他們的手裏!”

  雖然是懷着無窮的憤恨,也能瞪着如酗酒的紅眼睛,但是赤手的人總只能嘆息着,用話語來泄出胸中的情感,還要先張望張望四周。就是說能空身過了江,跑到馬船口就能入了羣;可是想到累贅的家,有幾口是等他們出賣了勞力來吃飯,又只能把腦子冷些下去。

  不是全然就馴服得如一羣盲目的綿羊,有的已經丟開了家,辛苦地隨了不甘屈伏的人,在拼了血肉東西地爭戰着,有的詭密地裝成了順民,而暗中把一些軍事消息傳到祖國或是爲祖國戰爭的勇士那裏;也有帶了××傾向的,仍然是採了常用的方式,散着傳單或是把標語寫在或刻在牆上和電杆上。

  因爲尚不是直接地反對着“滿洲國”或是日本軍的,所以才能在被捕之後解送到法院裏來發落。

  “…………………………”

  “…………………………”

  “你不是反對‘滿洲國’吧?”

  穿了制服的法官,也有憂傷蘊含在心中,不時地望到旁聽席中受了命令而來的日本人,焦急地在問着。

  站在被告席中的,不是一條很英挺的漢子麼?法官是知道最近所頒佈的法律是對於一切反“滿洲國”者如何不利,他盼着被告的人麻木地說聲“不是”。他的眼睛在殷殷地望着,而那回答,終於像夏雷樣地來了。

  “我是反對‘滿洲國’的。”

  那青年泰然地說了,就是爲一種主義而努力,可是也決不能說是不來反對這僞組織吧。

  “你胡說,你明明是共產黨,你決不能逃過我的眼,你想狡賴也不成,許多證據已經證明了你是一個共產黨!”

  於是被告的青年就被帶下去了,好心的法警在途上說明其中的原委,立時就能把原諒給了方纔還以爲是腦筋不清的法官。

  原是同被壓迫着的人啊!

  都成爲“樂園”中之人啊,是要謹謹慎慎地只知道呼吸的動物呢!

  什麼地方不都有多餘的諂媚的臉相麼?覺着一點得意地在日本人的眼前獻着無用的殷勤,追想着至於對着自己的親長也沒有那麼順從過。轉過臉來呢,爲了私憤或是爲了莫知所以的心,偷偷地給着對於個人正確或是不正確的“反滿”信息。

  忠勇的皇軍,多是在午夜後敏捷地出動了。一時間就能把所要搜檢的處所用步槍和機關槍圍起來。先驅的腳踏汽車,射出一條炯炯的光站在那裏。已經關閉得很嚴緊的門,就被捶打得響了驚人的聲音。

  門開了,來開門的人立刻被綁起來,涌進去的人,立刻散滿了各處。凡是住在這裏面的人,都要被幽禁到一間房子裏,任憑是在哭號的嬰兒或是病中的人,出口那面總有挾了有刺刀的槍的勇士看守着。其餘的勇士們,在隊長的指揮之下,如獵狗一樣地搜尋着。

  這搜查是古怪的,地板被利斧劈開了,用了電筒在仔仔細細地照看;堆在牀上的棉被有的撕開了,看看棉花裏存了什麼值得注意的證據;皮箱被刺刀劃開了,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隱藏祕密的夾板……憑了那隊長精明的腦子,機警地把那些爲人所不注意而從經驗上知道有重要性的所在,吩咐着兵士們都下過手了。

  他站在那裏,用手指捻着鬍子,眼睛卻有神地在觀望着。他想着自己不是發着盡是枉然的命令,他在等候着能有重要的發現,那時候他能在兵士之中被誇耀着,將更爲長官所器重。但是事實和他所想的是相反的,就是兵士們也因爲想到這一次是徒勞,就不像纔來的時節所懷了的高興致。

  ——不是明明得着報告說這是自衛軍的機關麼?

  那隊長在想着,突然像記起了些什麼的,從袋裏掏出雜記本來。

  “南七道街三十一號,南七道街是沒有錯的,也許這不是三十一號吧。”

  他自己在低低地盤算着。

  “喂,這是三十一號麼?”

  他漫然地向着在工作的兵士問。

  “是的,隊長。”

  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焦灼地用手搔了頭,他忽然看到了有中山遺像的日曆。

  “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他的喉中響了粗野的聲音,他命令着把那日曆取下來,還立刻傳令把那近六十歲的主人拘捕。任着婦人和孩子們的哭喊,任着那老妻挺了戰顫的身軀跪在地上懇求,勇士們是毫不顧惜地把她踢倒,如獸羣一樣地又涌出了門。

  被捆綁的人,有失去血色的臉,有打着寒戰的身子,有蒼青色的嘴脣。將有如何的結局,是一點也不能想到的了。

  寒夜裏,天上掛着的星子也在抖索着呢!

  那家裏尚有着自由身子的人,用金錢,用友人的奔波的情託,一星期之後,被吩咐着到拘留所去迎接,那已經是一具佈滿了傷痕的屍身。

  這不是沒有適宜解釋的,說是完全是一個誤會,說是近來有了許多不良份子假公濟私,說是被捕的人年老多病,因之就死去了。

  有什麼可說的呢,守衛兵已經在催促着,要他們快快地離開。將要流下來的淚,盼着是含酸性的液體,在流到心中去的時候,蝕着該刻在心中的怨恨,等待報復之來臨再去沖淡吧。

  但是,小小的欣喜,使被強暴所擠榨的人感到一點點的稱願的事情不是沒有的,最近在報紙上不就是記載着江北的松浦鎮有三個日本人被綁去了的事件麼?明知道有威權者就是蒙了損失遲早也將在這些無辜的人的身上來求得報復,可是眼前的快意,使這些人都奮着。

  “聽說綁去的並不是有錢的鬼子。”

  “唔,都是他媽的特務機關裏狗腿。”

  “近來有信息麼?”

  “不是要一百五十萬金票,還有二十挺機關槍,六尊山炮。”

  “我想這是成心開個大玩笑。”

  “不,我以爲這是嚴重的。”

  “你想日本人會贖麼?”

  “那說不定,——不過從要軍器這上面看,也許日本人不能這樣辦。”

  “但盼不去贖,先殺了這幾個,出出我們的氣!”

  “你放心,就是日本人肯出錢,也不見得買得回來這三條命。”

  “那纔好。你知道南線車被劫的詳情麼?”

  “不是報紙上說過的在蔡家溝那裏?”

  “我的一個朋友坐了那列車,他親自看到許多外面所不知道的。他告訴我那一次所有的日本人都被害!就是躲在椅子下的也拖出來殺死,那一羣人張了青天白日旗,中國的乘客都歡呼着。”

  “不是說劫了乘客麼?”

  “那裏,日本人的財物是取去了,可是中國人有許多自動地送給他們。”

  “激於良心上出來的熱誠啊!”

  “什麼時候進哈爾濱來吧!”

  “那也不是難事情呀,只要日本人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飛機啊,中國兵就是上飛機的當,這不是從經驗上得來的麼!”

  以爲是值得鼓舞的,也都在剎那間消滅下去,永恆的失望與無盡身受的苦痛,在漸漸地增厚了心上的憤懣。有時候也記起來,爲日本人所支配下的報紙用顯明的字型排出來關於中國的空中英雄炸沉了中國的軍艦的事,人的心也向麻木之途去了。從這上面想到喪失土地是有必然性的了。

  但是,就是破落戶的後裔也不願受闖入者的強涉的,小小的自由總還願意是屬於自己的呀!

  這小小的自由在那裏呢?在遐想或幻夢之中,在遙遙的天邊,在不知名的地方?只有身受者才知道這苦難,該肩起這責任的人呢,還是悠悠然地過着安閒的日子。

  從春天盼到高糧長到人一樣高的時節,從這時候又盼到了封江,總在懷了那麼美而好的想像,想像着有那麼英雄的人物,借了天然的力量,來殺盡這異國的敵人,收復喪失了的土地;但是事實上在一個希望之死亡,只能又是一個新的希望,而從來他們的心願沒有能完成。就是在新聞紙上看到了以爲是英雄的人物,攻陷了雙城堡,安達站,或是佳木斯;只要在幾十人或是幾百人日本軍的攻擊之下,就又輕易地退到深山之中了。

  “沒有用的東西們啊!……”

  每個人在心裏如此叫着。

  可是,可原諒的地方也不是沒有的,連足以蔽體的衣服,和足用的彈藥都沒有。在這面,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差別來。

  沉重的心啊,成爲更沉重的了!自身的力量是沒有,以爲可依仗的,也全成爲空幻的了!

  從前所有着的那流言,說是警備隊將於某日起事的,也沒有絲毫動靜。有了足月的餉份,就什麼都可以忘了。

  但是,爲保護中東線列車的兵士,卻常常一排兩排地在途中“拉出去”。他們在熱死人的天和凍死人的天都擠在沒有頂子的車上,緊接了機車,堅硬的煤屑和狂風抽打着他們的眼睛和臉。在不能忍耐了的時候弟兄們就紛紛地強迫了爲首的到那麼一條路。他們殺害車上的日本人,他們搶了貴重的財物;可是在兩次三次之後,日本的兵士也有幾十人隨了車,把機關槍對了他們。於是,他們就合該伏伏貼貼地在衝了風雪,一次又一次地。

  人的心也如在寒冷中的肢體,感受了極度的痛苦就容易成爲麻木了。盼着能有一聲大的呼喚,使漸就麻痹了的人甦醒起來;但是那些只圖眼前安逸的人,是一直任之了。

  這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的忍受,怨憤是如一片數不清的沙子。若是這是些有爆裂性的原質,就該猛然地轟炸了吧?就是毀了自己,毀了自己所有的家園,也不會有什麼顧惜的。

  但是他們容忍着,一向這祖國把他們訓練成不能說一句話也不能喘一口大氣的好國民,只有在自己的身上真真感到了割痛的時候,才發出乞憐的哀呼。他們只是一片野火後的餘燼,只有一星星微弱的光從灰中透出來。

  什麼時候有揮發油也有木材一齊加到這上面呢?還是就任了這灰燼也消滅下去?

  這全然是成爲不可知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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