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蝕老人

  掛了“阿克索衣諾夫舊物八雜”這樣招牌的那家買賣,是擠在排滿了這一類商家的那條街上。橫在屋上的金字招牌,已經失去了那點金花花的顏色,就是那以泥土築成的字的筆畫,有的也爲積年累月的雨水沖毀了,容易爲人讀成“阿克索衣奧夫舊物八雜”,或是“阿克斯衣諾夫舊物八雜”。可是這種錯認只是一些生客,因爲這個鋪子在這條街上已經有了三十年。

  在這個鋪子的右面是一家下等飯館,標明瞭出賣二毛五一份的“家鄉午飯”(事實上到那裏的客人多半是討飯的人,花上五分錢買一個湯,把討來的乾麪包浸在湯裏吃着);在左面,則又是一箇舊什物鋪子。這條街是髒的,在夏天飛着成羣的蒼蠅,因爲是那麼多,嗡嗡的聲音都會使人的頭髮昏;可是到了冬天,一層冰一層雪地蓋下去,不只把一切不潔之物都掩藏在裏面,還能顯着頗清爽的樣子;而且那自從造起來就沒有翻修過的不平的路,也像是光滑了。但是這光滑並不對於行人有利,反倒更容易使人在那上面傾跌下去。

  這一天,是一月十五日的晚間,那些沒有國籍的白俄人民剛剛在頭一天度過了他們的新年。每個年節的日子,更容易使他們想起來過去的一切事情,因爲事實上是不會再有了,所以他們更覺着值得追戀。

  於是他們大量地喝着酒,有些人簡直是張開了喉嚨灌下去的。(其實,這也並不能認爲是適常的理由,因爲他們對於酒的愛好,一向是爲人所深知。)就是那些沒有多少錢來買一醉的(也許還餓着兩頓飯的肚子),也要裝成醉醺醺的樣子,走起路來要東倒西歪,故意含含混混地說話。這卻完全是爲了體面的原因。

  老阿克索衣諾夫沉默地坐在他的貨物之間,眯着眼睛,似睡不睡地蜷臥在那高的圈手椅的裏面。他那紅色的臉,堆滿了縐紋,正像一個在太陽下曬過三天的蘋果,使人看見了就要發着不舒服之感。而且他是乾枯,瘦小,像一隻猴子,只是缺少那尖銳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只是不尖銳,還總是露了疲憊的樣子,也難怪,他用它們張望過七十四年的人世了。他的手像雞的腳,只是骨骼上包了一層皮,筋絡一條條地都突起來。

  每個看到他的人,都對於老年增加了更甚的恐怖。在心中問着自己:“我也要活到那麼使人討厭的年歲麼?”

  算是他的貨物,種樣是多的,只有一個共同性,那就是舊。既然說是“舊物八雜”鋪子,貨物之舊是當然的,只是他的貨物之陳舊,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到了只有使人嘆氣的地步。那些貨物有一八八零年最應時的女人披肩,有着五十年的歷史,早已褪盡了顏色;還有磨去表皮的長筒皮靴,被蟲子蝕了無數洞孔的舊禮服和帽子;在發明那一年,就造出來的留聲機,鏽成黃色的一些鐵器,少了一隻腳的寫字桌,——許多許多不同的東西,有的還爲年青人所未曾看見過,在驚奇之外,也還對於用途有點莫明其妙的東西。

  但是在他的眼裏,什麼都是美好的,每一物件都有一段光輝的過去。除開了那些他自己用過或是爲他的家所有的之外,那些由別人賣到他這裏來的,(這可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裏他沒有富裕的錢來收買別人的舊物。)也都有它自己本身的故事,由賣者抹着眼淚說給他聽。那時他也許陪出些眼淚,把錢塞到賣者的手中,聽着他的道謝走出去,把這破舊的什物剩在這裏。轉過頭來他就覺得上了當,生着氣,把他唯一的助手罵一頓,(這個助手,就是他的孫子,名子是亞歷山大,平時爲人叫着縮名沙夏,一個二十幾歲的年青小夥子。)喊着他搬到一邊去。可是他卻把那美麗的故事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如果有顧客來看中了,他就能把這故事說得更動人一點,爲的是能得着好價格。

  “您可不要看見它破就縐起眉頭,它可是咱們俄國造的上等貨。——可不是現時的俄國,那羣反叛的國家。這個手風琴就是一千八百五十一年,也許是五十二年,轟動了整個的彼得堡的歌唱家,叫什麼諾——,您得原諒我,我記不起來了,我是快要活到七十歲了。——就是他用過的,您可得知道這個諾——是又年青又漂亮,多少女人着了他的迷,他可就是性情不好,不歡喜那些娘兒們。我就知道有些不得和他親近的女人,買通了他的僕役,在他的手風琴上偷偷地吻一下。您不信聞聞看,到現在還有脂粉香呢!他愛上的是一個頂不愛他的女人,世界上的事都是這麼怪的,他一輩子可沒有得着她的青睞,他就帶了他的琴,跳河死了——”

  他自己在心中溫着這隻破舊的手風琴的故事,有一點疑難上來,即是把它的主人說成自殺死了的,是不是爲那買主們覺着一點可怕呢?

  但是這件故事卻使他自己十分滿意,甚至於連他自己也騙了過去,就吃力地把鼻子湊到那手風琴的近前,聞聞是不是留有脂粉的香氣。

  當着他用力地吸着,那黴溼的氣味刺激着他的鼻子,打了一個大噴嚏,眼淚都流了下來。他喊着他的孫子,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閉了閉眼睛,讓精神稍稍得到一點蘇息,可是如果這個時候他的耳朵裏嗡嗡地響了生人的語音,他就會立刻跳起來,揉着眼睛,順着主顧的手指所指着的物件看去,滔滔地起始着記在心中爛熟的關於那物件的故事。

  但是他自己已經活到了七十四歲的年紀,真也是陳舊得如他的貨品一樣,在別人的嘴裏該有一串美妙動人的故事。或者是沒有一個人對他有高深的興趣,因爲他是那麼老得使人厭氣的老頭子,孤獨而無味地活着。

  他的孫子沙夏——他那個唯一的助手,也在兩年前偷偷地離開他了。留給他的短簡中,有着這樣的一句話:“我的走是爲了不願意把我的青春埋在這破舊的氛圍之中。”這使得他這個老年人,氣得只有發抖的分。

  “破舊的氛圍,破舊的氛圍,”他的嘴喃喃地說着,“你可是從這破舊的氛圍裏面長大起來的!你走到任何的地方去,上帝的眼睛總會看了你。把你埋葬到土裏去吧,埋葬到海洋裏去吧!”

  他可是這樣子兇很地詛咒着了。

  從這以後,他就只是一個人,早晨要他自己爬起牀來打開門,到晚間還要他親手把門鎖好。窗櫥間的那方大玻璃,自從那年青的小夥子走後,就未曾擦拭過,上面是罩了一層如霧的污物。

  時常他也想念着那個離開他的小夥子,自然他真是需要一個人的幫助,除開這個原因之外,還有就是不是用嘴說得出來的一點親情,使他總不能忘記。

  在昨天,他拿了一件舊上衣,還加上了多少好話,換來了一瓶渥得加和兩塊烤小牛肉,喘着一口氣,坐到自己的圈手椅裏;那時候,他就突然間想起了漂流在不知何處的孫子。他想着如果沙夏在這裏一定會更有趣味一點吧。他記起來沙夏的歌唱和跳舞,(從前他可是覺着沙夏唱得他頭昏,跳得他腦子漲過的。)他懷念着他在這個過年的日子是不是也能痛痛快快地喝一晚上酒?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酒倒在杯子裏送到嘴邊,只一口就減去了小半杯的容量,突然地他想起來莫不成他的沙夏已經不在人世了麼?

  這樣想着了,他就記起來沙夏自從走了之後,兩年中未曾寄過一封信來,也沒有從別人的嘴裏聽到沙夏的信息;而且在前一年,也許就是前五天,他有過一個夢,夢中他看到沙夏瘦得不像人樣站在他的面前。

  他打了一個寒戰,一切都像暗示着他的沙夏一定是死去了,他恨着自己不該在他走的時候發着詛咒,也許是他的詛咒把沙夏害死的。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獨自在心中默默地說着,他想到仁良的上帝,不該再奪去他的孫子,他的獨一的孫子。

  他追想着自己結婚後五年,那個不義的妻就不知道逃到了什麼地方去,爲他留下了一個三歲的兒子。雖然他那時候還有能力使另外一個女人成爲他的妻,可是因爲怕了一切從女人上所引起的糾紛,就沒有那樣做。在他的照顧之下,他的兒子長到了該從父親的膝下走到女人的懷中的年齡。可是後來他的兒子在婚後又很快地死於軍役。

  尚在少艾的兒子的妻,丟下一個才只一歲半的嬰孩,嫁一個鐵匠丈夫去了。這個嬰孩就是沙夏,經過了他二十年的撫養,長成了一個粗壯的小夥子。他十分鐘愛他,也時常責罵他。在事業上,沙夏確是能給他極大的幫助,那些凡是爲老年人的精力所不能做的事,都是那個小夥子替他像牛一樣地操作;但是沙夏有時候也有牛一樣的性子。在他的眼中,沙夏常是拗不過的,要他生氣,總也不肯聽他的話。譬如偶然間街上有一個女人走過去了,沙夏就會故意跳到街上,攔住女人的去路,也許說上兩句粗鄙的話。這在他的眼睛裏,可實實在在難以看得下去,當着沙夏回來了的時候,他就用了他那粗啞的聲音說:

  “沙夏,這你可不該!”

  那小夥子不理他,只把眼睛翻了翻,仍然是像牛一樣地在那邊把破舊的縫衣機搬到近窗的空處。他的嘴脣在噓着俚俗的調子。

  “你可真是一點體面也不懂,你該知道要尊敬女人。當着我還年青的時候——”

  他才說到這裏,沙夏就攔住了他的話頭:

  “女人還要尊敬麼?我們這一代和您那一代隔了半個世紀呢!”

  沙夏譏諷地,把鼻子嗤了一聲。

  “年代雖然不同,男人總還是男人,女人總還是女人吧!”

  他忿忿地,幾乎是扯了自己的鬍子,把眼睛也瞪得溜溜圓朝了沙夏望着。

  “您不用氣急”,沙夏故意扮着鬼臉,立刻就把老年人逗引得笑起來。

  “這年頭的女人您可真摸不清。”

  “好,我看着你們吧,……”

  說完了他就又走過一邊去,繼續方纔停下來的工作,沙夏也自唱起了曲子來,做他該做的事。

  對於工作,沙夏卻從來不曾厭煩過;可是圍住他的那些什物,時常引起他的不快。這都是那麼陳舊,幾乎每一件都是在他之先而在這世界上出現,縱然有着許多好聽的故事,也不能使他有一點興致發出來。這都是失去了光澤,灰暗的;就是去追想往日的輝耀,也多是那麼不容易,沒有一點把握。他時時在問着自己:“我真就這樣一輩子下去麼?”這時候他的心就活動起來,接着就想到:“我遲早是要走的。”

  每一次想到離開這個陳舊的環境,就想到了他的老祖父,已經是那麼老,平時雖是使人厭煩,想到了離開卻有深厚的依戀之情,年老的祖父實在是好得使人討厭,他照看他的孫子以五六十年前他的祖父照看着他的同一情形,他完全忽略了這中間有若干歲月的距離。爲這原因,在年青人那面就覺得他是多事的,絮叨的,麻煩的,不使人高興的。而且祖父又有那麼剛愎的個性,(許多人都說他是多年沒有女人在身這才如此,)不容他的反辯和爭論,所以時常爲着祖父的好意他卻是在忍着苦。

  “若是我走了呢?”

  他這樣想了,心中便像閃了一線的光:但是想到他若是走了年老的祖父該怎麼樣活下去呢;他就又起始猶豫着。他知道他是他獨有的親屬,沒有人來照料他,也沒有人來安慰他的寂寥。可是終於他又想着:真就使我自己也像這些貨物一樣地腐舊下去麼?

  他還是走了,留下的短簡,使那個老年人呶呶地罵了幾天。

  到了這個新年之後,這個老年人卻殷切地想起來他的孫子,一直兩年裏,他從沒有向別人說過一句,就是到現在,若是有另外的人在他面前,他也許仍然能忍得住一聲不響。實實在在地他卻是深深想念着,至少在這樣的日子,若是沙夏還在這裏,就能早早關好了門,把一切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他自己很可以什麼也不管,舒舒服服地睡到牀上去。

  但是現在呢,他想想,自己搖着頭。

  時候是不早了,對面的店鋪連燈也關了有半個鐘頭,他只好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着前面走了兩步,可是突然間,一個人闖進來了。

  “是哪一個呢?”他在心中想着,他的眼睛可實在有點看不清。若只是說因爲他是老了,目力有點不中用,那也不是盡然的事;倒是爲了多喝點酒,才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什麼。

  他把手掌抹着眼睛,那個走進來的人用洪亮的聲音嚷着:

  “您真是老了,老爹,看不出來我麼?”

  接着是一陣粗野的笑,來人的臉更向着他湊近一點。

  這他看得出來一些了,那是一個像肥大的南瓜一樣的臉,長着連腮連鬢的鬍子,鼻子卻像懸着的一個紅椒。他記起來了,他叫着:

  “亞利賽,是你吧,有一個多月沒有到我這裏來了。”

  他高興着,自以爲喝了更多的酒的樣子,用短促的聲音談話,故意把手戰顫着拍着來人的肩頭。

  “前兩個星期我不是到您這裏來了麼,您的記性可真有點不好了。”

  “記性並不差呢,必是——”他說着,停了一停,搖着腦袋的“必是多喝了點酒。”

  說完了,他擡起眼皮來望着來人,可是那個人卻像釘着他年前買進來的一頂花帽,對於他的話一點也沒有注意。

  他故意歪斜着身子,撞到那個人的身上,又重複着一句:

  “昨天,我多喝點酒!”

  “啊,老爹,怪不得您醉成這麼個樣子,真要是跌下去倒有點麻煩呢!”

  亞利賽扶着他走向裏面去,把他安置在他常坐的椅子裏,那個人自己也檢了一張椅子坐下。當亞利賽坐下去的時候,他那肥胖的身軀,把那張椅子壓得叫着。這他可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幾乎從他那椅子中跳起來,但記起他還是醉着,只好忍住了,只是在喉嚨裏哼哼兩聲。亞利賽立刻又站起來,從牆角拉過來一張粗笨的椅子坐下去。

  “你好麼,過了這個年?”

  老年人用着遲緩的語氣向着來人說,他和這個人的父親(也是一個肉商),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就可以對他說話如對着自己的兒子說話一樣。

  “唉,還過得去,總是不如從前的!”

  亞利賽嘆息着,把兩隻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肥大的肚子上撫着,只要看到他這個肚子,就容易使人知道他的操業。

  “可不是,都不行了啊?”

  老年人也感嘆着,彷彿這整個的世界,在他們的眼睛底下,就如同他的所有物一樣的陳舊,而且還是離開毀滅的一天,已經只有很短的距離。

  各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慨,都自己在心中想着如何使這世界重有先前光輝的日子!因爲知道這是多麼不可能,便都嘆息着。他看着那個肥碩的身體,想到當他在壯年的時候,亞利賽不過像一隻狸貓那樣大,在母親的懷中號哭;(這時候他又記起來,他還是亞利賽的教父呢。)現在肥得像一條黃牛,簡直使人有點不敢相信了。可是這個世界呢,不也是變到使人不敢相信的地步麼?連尼古拉王,都被殺了,被那些亂黨殺了;那些亂黨還一直統治着整個的俄羅斯,到現在還是他們,像這樣的事能使人置信麼?像他自己呢,雖然一向是遠離鄉井在異地經商,卻也是俄羅斯大帝國的好公民。三年兩年之間他就要回到他的祖國的懷抱之中一次,在那裏,他感覺着一切的溫暖與快慰,那一望無垠的原野,和飄在原野上的風,載了花的香氣,草的香氣,還有土壤的香氣,像是給他重生的力量,蘇息他遠年在人生途上的困頓。他看着那些豪華的貴族和大地主,但是他從來沒有一點怨憤,在他們的驕佚的生活中使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而且他以爲他們的享受是一件十分公允的事。但是那些亂黨毀了一切,又使他失去了再踏上故土的機緣。他獨自詛咒着,(有和他同一的遭遇的友人來了,便一同怒罵着,)他發誓不張開眼睛去看那些叛者的遊行;但是時時地他卻想起了那原野,在原野上飄着的風,還有卷在那風裏的香氣。他懷戀着。低下頭去,用無盡的詛罵泄着在胸中激盪的怨憤。甚至於有着大的企圖,想到了自己的年歲,就又把那雄心消滅下去。他自己絕望地想着!“在我和死亡相遇之前,將永遠不能回到我的故土了!”

  在這一陣沉默之中,他們是各自低下了頭,好像這是將無窮盡的下去,誰也不知道說一句什麼話纔好。最後,卻是他的一聲大的嘆息,才驚醒這凝住了的境況,各自記起來是該有點什麼話說下去的。

  挺了挺身子,揚着兩隻粗肥的手臂,亞利賽恣意地打着呵欠。然後擦去了從眼睛裏擠出來的淚水,突然間像想起來什麼十分重大的事件似地從坐位上站起來。

  “老爹,我有點東西帶給您的。”

  他一面說着,一面把那肥胖的手在衣袋裏尋着,他像是很興奮,但是他失敗了,在衣袋之中他什麼也沒有拿出來。

  看見了他像是漠不關心地坐在那裏,他就說:

  “那是關於沙夏的——”

  這可引起他的注意了,他立刻問着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有什麼信帶了來?再三地要亞利賽仔細地找一遍,他用低一點的聲音說着,他是願意知道一點沙夏的消息的。

  爲着搜尋,亞利賽的頭上竟有着汗珠,(這不是因爲因工作而出的汗,卻是氣急纔出來的。)他把衣袋的底層幾乎都翻轉來,把那裏面的手帕,錢袋紙菸之類都拿了出來;但是他還是沒有找到,漲紅的臉,突起的青筋,如牛一樣地喘氣,使得阿克索衣諾夫老爹也覺着十分過意不去。雖然心中更迫切地想知道關於沙夏的消息,卻也這樣說着:

  “坐下歇歇罷,也許忘記帶了來,沒有什麼關係,我是不在乎的,唉,沙夏那個孩子,也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亞利賽覺得十分抱歉地,搖着頭,用手絹擦着臉上的汗,他是預備坐下去了,可是突然間引起他的記憶,就用手在長褲的後面的袋裏,摸出一張剪得不十分整齊的一方印刷品。

  “這就是了,老爹,我真怕丟了,好容易才檢起來的。”

  亞利賽高興得幾乎哭出來,把那方印刷品送到他的手裏,那上面是有着一個銅版肖像,下面還有兩三行英文的說明。

  “您看,這不是沙夏麼?有多麼漂亮,我就知道這小夥子必會驚人的!”

  他仔細地望着,雖然肖像上的那個人是梳得光光的頭髮,穿了紳士的禮服,他也一下就看得出來,那就是二年前離開了他的沙夏。

  “他的神情可真不差,眼睛是那麼有神采……”

  這他可是隻在自己的心中如此想着,並沒有說出口來;而且這時候他覺着自己的嘴是變得笨了,(還好像有一點發着抖,)就是想說話也許一個字也不能說出來。他像釘住了一樣地望着那個肖像,那眼睛裏冒着年青的神采;他的心爲欣悅塞得滿了,他的眼睛裏一層一層地蒙着眼淚。他的手,微微地戰顫着。

  許久之後,他才很吃力地,囁嚅地問着:

  “你!你,知道這下面說些什麼話?”

  “我怎麼能懂英文呢?今天我還問過兩個顧客,他們也不懂。”

  他點着頭,可是並沒有把眼睛擡起來望着,當着亞利賽說話的時候。

  “你是從那裏找來的呢?”

  “這是我從舊紙店買來包牛肉的,您不記得我總要用不少舊報紙麼?從前沙夏,就常歡喜到我那裏去檢着畫報。有一天一個老婦人到我那裏買了一‘分得’的小牛肉,順便拿了一張紙包給她,就看見這張像。我又拿了另外一張給她包好,留下這張來,總想着給您送來看看,沙夏這孩子一個人在外面,倒像是都很好的。”

  “也不見得吧,”他故意又把他的倔強顯出來,“也許他是犯了罪的囚犯。”

  在嘴裏這樣說着,心中卻一點也沒有這樣想;爲了在一個別人的眼前,總是要露出來他永遠不會寬宥沙夏的。

  “不是的,他一定還是自由地,高興地生活着。上帝保佑他這好心的孩子。”

  亞利賽莊重地在胸前畫着十字,於是就向他告別了。他再三地說着道謝的話,把亞利賽送出門外,勉強地自己把門上了鎖,關了電燈,摸摸索索地走向自己的臥室。

  那晚上,雖然是很快地爬上了牀,並沒有立刻睡着。他左一次右一次地看着那張肖像,因爲握在手中的時候太久了,已經有着更多的縐褶,他把它舒坦地用手展弄,放在眼前看着,一直到他的眼睛因爲過分的痠痛流着淚,他還是強自睜開望着。那張肖像起始成爲灰灰的一片了,他再也看不出那裏是沙夏的嘴和鼻子,也看不見那光光的頭髮,他只得熄了燈,閉起眼睛來。

  這樣子他好像是忘記了自己的眼睛是張開或是緊閉,因爲他看見了許多許多沙夏的臉在眼前閃動,他的耳朵也彷彿聽到沙夏在叫着他的聲音。雖然是那麼疲乏了,也是一翻身就爬起來;但是他立刻就知道了,這整個的房子裏,只有他這麼一個年老的人和一堆堆破敗,老舊,無用的物品。

  他掃興地又躺了下去,漸漸地睡眠把他埋下去了。

  從此他就總是把那張肖像,放在身旁,每一個顧客來的時候,他就拿出來請求他們替他看一看那上面說了些什麼。他在一傍一定也絮絮地說着沙夏是什麼樣子的人,有多麼好,曾經怎麼幫過他。他還要說沙夏是頂聽話的一個孩子。遇巧有那舊的主顧,(在他的記憶中卻是早已忘記了的,)就會問着他是不是那個他以前時常罵着“懶惰的猴子”的那個年青人?這就使他覺得一點窘迫了,一陣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又把話轉到生意上去。

  被請教的人也多是紅着臉,搖着頭,沒有能給他滿足,在白俄之中,知道法文的比英文更多一些。還是一個曾經在皇家音樂院奏演口技的希洛夫,靠了賣藝餬口,流落在歐美許多年,爲他說出來那上面的字。還說着,在美國,曾經遇到過沙夏,他的那條好嗓子爲那些美國人所折服,已經娶了妻,那個女人還是舊俄時代的一個郡主。他是流着眼淚聽着希洛夫說着這些話,他熱情地拉着他的手,希望知道更多一點的事情;他還說如果若是不嫌棄的話,他可以請他喝點渥得加的。可是那個希洛夫卻道着謝,說是因爲有另外的約會,便和他告辭了。

  當着希洛夫走了之後,他忽然懊悔起來,他想該問明他的住處,因爲是可以再去和他談談關於沙夏的事。他很想多知道一些沙夏的近況,但是他卻在料想中能確定地知道了:在前年的晚上沙夏是能喝得爛醉的。

  爲這好的信息,他高興着,他幻想着成功的沙夏是多麼快樂,有多少美麗的讚頌在等着他,使得他的精神上有着光輝的裝飾。他的家族,也該爲人注意到了,提到他自己,沙夏就要這樣說:

  “我的老祖父,——”

  沙夏要用什麼樣的字句來形容他呢?是不是要接下去說着:“一個十足頑固的老頭子啊!”

  他這樣想着,就不可忍地煩燥起來,他想着沙夏能這樣說的。在離開他的時候,沙夏不是明明地用“破舊的圍”來說着他的一切麼?那麼不就是很容易說着他也是多麼腐舊的一個人,要永遠把他關閉在那陳敗的環境之中,甚至於不許他自由地喘一口氣。要他成爲十九世紀的少年人,死板板地,從來不知道使他去度着快樂的青春。——

  想到這些,他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他可以以他的老年來對天發誓,他是那麼愛着沙夏的。他比每一個祖父愛着他自己的孫子還要多,但是他可看不過去這個世界,沙夏能明白他麼?能知道他是那麼疼愛他麼?

  這麼些天,只是沙夏的影子在他的腦子裏轉。過分的思慮,使他感覺着疲憊了。不是麼,他已經是那麼老了,他就只該靜靜地活着等候末日的來臨。他已經知道了沙夏活得很好,那麼他也可以不必去多想了。只要不帶給他的名子以恥辱,還有什麼要過事憂心的呢?

  他緩緩地轉動着身子,看着那些堆在地上的,掛在牆上的,塞在木架裏的一切貨品,對他是那麼熟稔的,都像是帶着友好的樣子說給他:“歇歇吧,老爺,我們是都該休息了。”

  這幾乎是只有他一個人所能聽得懂的語言,他點點頭,摸摸這樣,動動那樣,他的心又感到平和的愉快了。心中想着:“買點肉腸,喝點酒吧!”

  外面又黑了下來,夜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殘餘的白晝,太陽已無力地沉到地的下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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