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了外灘的馬路上,都是高的建築,這樣子,把夾在兩排建築之中的街道顯得是更窄狹,擡起頭來望上去就只看得見一個細長的天,(這天有時候是青的,有的時候卻成爲灰暗的。)而爬來爬去的,則是一羣如甲蟲一樣的汽車。
在夏天,行路的人在這樣的街上走着,會覺到難得的涼爽,從江邊吹過來的風,一直能把人的衣裾飄得高高的;可是到冬天,風是更寒冷,更猛烈;身弱的女人很容易就被吹得跌在地上。
這樣的街上,有的每日是很難得見着太陽。在早晨,這面建築的陰影落在那面的建築上;到下午,那面建築的陰影又落在這面的建築上。只有在正午,陽光才能照滿了這深溝一樣的街;可是隻有那麼短短的時候,遇巧會有一片白雲遮了,於是,又成爲永遠蓋在陰影下面的街道了。
這樣的街道上可並不冷靜,塞滿了每個窗戶,每個電梯,每個行道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大的建築裏一小間辦公室就要有二百兩的租價,所以在這裏面的,都是經營着大企業。而且都還像是很成功的。這條街上有德國顏料公司,美國機器公司,國家銀行,水災救濟會,……還有那麼許多的公事房,掛了不同的招牌,除開和他們有直接的關係,是很難知道在作些什麼生意。在上午的八點半鐘,中午十二點和下午五點,街上都是人,彷彿兩傍的建築如果不是那麼高壯,那麼偉大,就會被人羣擠倒了似的。
坐在一路電車裏,慧玲的心像是比這跑着的電車還要快上幾倍,一直飛到辦公室去了。從住的地方到了路口等電車,那時候就已經是九點,過去了兩輛因爲人滿不曾停下來的電車,就又是五分鐘的時候,終於來了這一輛,因爲是女人的關係,她是佔先地跨上了車。但是那時候,當她爲了怕因行進的動搖而傾跌,用手拉了懸着的藤圈,順便就看到了腕錶已經是九點八分鐘。因爲看着表,也沒有注意到不知那一個乘客讓給她的座位,就莫知所措地道着謝,坐下去了。
“這可怎麼辦,又晚了!……”
她的心中往復地這樣想着。其實若是遲到就算告假,月底照扣薪水那倒也沒有什麼,只是那個人,長了一張大肥白臉的,又要借了原因來說三說四了吧。
她的焦急也沒有什麼大用,在白渡橋口,電車又爲巡捕的紅燈阻止了。她眼看着所乘坐的車是停在這裏,彷彿至少還要有一分鐘的耽擱。她想跳下車去走了,但是隨即想到那沒有用,除開耐耐性子等在這裏,沒有其他的好法子。
到南京路口的停站,她快快的走下來,遙遙地就看到了海關上的時鐘,已經九點一刻。
她就用了急促的步子走路,在走向西面的行人路,穿過這一條跑着汽車電車黃包車的馬路的時候,她的臉仍然是紅漲着。她有着鄉間人才到上海的不安,因爲一失神,把從電車上找回來的銅元都散落在路上。她想拾起來,又好像覺得有許多人望了她。像是有點難爲情。而那雜亂的車輛,也使她深深地怕着。她毅然地不要了,繼續着她的路,又像是聽到路人的竊笑。這使她的腳步愈走愈快起來。
轉了一個灣,就走到矗立了有着她每日要去裏面辦公的那座建築的街。這條街,從東面就吹着堅勁的風,在初冬,是寒冷的風,吹透了她衣衫,還使她打着冷戰。可是前面就是那建築了,灰暗,破舊而龐大的。雖然只有四個月,她已經起始怕着這座古老的房子;可是每次當她遠遠望見了,又生着欣喜之感。她不只是怕着那單純的工作,還怕着那種非人的待遇,不是被人看成一點用處也沒有,就被一些更可厭的人圍在身邊說着無聊的話。而近來,更有一個居高位的,只知道一加一是二的一個美國留學生,把圖她的野心逐漸地露了出來。所以她怕着,可是在每日清早起來辛苦地奔波一程之後,遠遠望見了那建築,知道立時就可以得着些蘇息,她的心中又自自然然地有了一點欣喜。她把腳步更放快地走着,進到一個弄堂一樣的甬道,便在電梯口那裏候着了。那隆隆的聲音,那牆上附着的一些灰塵,都立刻引起她灰暗之感,她那整個的心,又爲煩厭重重地壓着了。
她的手握了皮夾在那裏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她的那個人,她想着他不該昨天走得那樣晚,所以今天沒有起得早,她又想着爲什麼這早晨他不來送她到這裏來呢?她願意他到這裏來,給這裏的一些人看,尤其是那個有着肥白臉的人;她有着一閃之念想了如果她的那個人有好身分也有好事業,她就定然不再來奔波着了。
但是她立刻覺得自己的不是了,他不是每日很努力地工作着麼?雖然現在他們都在受着苦,可是他們已經把希望放在將來的生活上。將來的生活必然是快樂的吧!一年,兩年,三年了,都是這樣子,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在這時候電梯已經下來。在她的面前打開了門,那聲音驚醒了她的思想,她就走進電梯的裏面去。
那電梯像一個永遠在喘着的年老人,顫顫抖抖地總是發着特別隆大的聲音。可是在速度上,卻比任何一個都慢許多。到了停在五樓的那一層,從裏面走出來,看看自己的表,是九點二十分。她想放輕一點腳步,可是在洋灰磚的行道上,卻像是起了更大的迴音。她終於就在放在門前桌上的簽到簿上寫了自己的名子和時刻。
她低着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在對面的一位李先生向她打着招呼,她也微微地點着頭。
桌上的文件已經堆了三四份,她就拿起來先慢慢地展閱着。
她沒有多少工作,就是所有的工作也只是一點抄繕的事情,再有就是一些頂容易的計算。像這些事,一箇中學出身的人,已經可以做得很自在;可是她這在大學中曾經讀過《經濟思想史》《中國關稅問題》《高級統計學》的一個畢業生,卻又只分派做這一點簡單又稀少的工作了。當然是,在請了一位女職員,不還就懷了如加了一個瓶插一樣地點綴着客廳的心念而已麼。沒有希望過給她們繁重的工作,同時也深深地以爲,她們也永遠不能完成一件較重要的工作。
她坐在那裏起始她的工作了,才把鋼筆放到墨水瓶裏,就覺得像是有一個人朝着她這面走來。她想得到這是那一個,她就更不敢把頭擡起一點來,她故意裝成查看筆尖附着了什麼樣的污物。她知道這一定又是那個肥白的臉,像是曾經在水中浸了四五天,長着濃黑眉毛的。她也知道他的頭髮每天梳得如何光滑,那兩隻眼睛如何細得像兩條線。她還知道他是每天要換一條領帶的,身上灑着怪香怪氣的香水……這一切都朝她這一面逼近來。這在從前,她是立刻可以閃開身子逃掉的,可是現在卻不成了,雖然沒有桎梏鎖了她的手腳,像是她的一大半的自由已經沒有了。
她的心在打着戰。
“朱小姐,你今天又遲到了!”
他是說着不成腔的國語,那聲音像是用長了指爪的手在搪磁的器皿上搔着那樣難聽。不只是一種不入耳,還要使人覺得牙酸。可是他把話帶了一點嚴重性,使她不得不硬着頭皮來回答着。
“是的,昨天晚上睡遲了,早晨沒有起得來——”
“昨天朱小姐遲到,主任就問了起來——”
“唔,唔,——”
“請你以後加點意纔好。還有,你下午每次都是晚來的。”
“那因爲我住的地方太遠,又不大方便。”
“若是在這裏包飯不也很好麼!我們都是在這裏吃的,如果你不反對,就算上你一個吧。”
“慢點,我想,我想,我趕快點就是了。”
“你不知道主任對於遲到很注意,——”
她木然地只知道點着頭。
“本來也是的,一天沒有多少辦公時間,真不該再來遲——”
她分不清楚他的字音,她知道他在無尾地說着,一串無盡的嘰咕在她耳邊嗡嗡地響着。她的手還是握了筆,可是沒有能寫下來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的一句話。在這時候僕人來回着:
“朱小姐,您的電話。”
這使他不得不暫時停止了,轉過身子走去。一些把眼睛向了這面望着的人,倉促地把頭低下去。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到外面的電話間,在走着的時候,望到他那肥大的後影,和彎起一點來的背部。
“你是誰呀?”
“玲玲麼?”
她聽得出這是那一個人的聲音,她有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母親一樣的傷心,就仔細聽下去:
“九點五分我打過一個電話給你,可是你沒有來。——起晚了,昨天我不該走得那麼晚。——我又遇見上次那個人接電話,他是一個沒有理性的野獸——自然我是看在你,要不我不會把他看成人的!——你覺得疲乏麼?——午飯的時候要我接你來?——好,我一定來的。——再見吧,玲玲。”
她懂得那個肥白臉的人爲什麼時常把粗暴的話從電話裏說給他聽,她只覺得他是太可笑,像這樣無來由的忌妒很可以收斂起來一些的。
事實上他是不會這樣子做的,當她再走進房裏去的時候,老遠地就望到了他的眼睛在瞪着。那一對眼瞪起來正像棗核的樣子,恰足以使人覺得更可笑。她匆忙地走着,不敢再朝他看第二眼,就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提起筆來開始她的工作,更簡單的事使人更覺得單調。但是她不得已,只能低了頭在那裏做着。
對這職務,早就有辭了去的心願;可是因爲一時間不能有其他適當的職務,同時又感受過沒有一點事空空過着一整天的苦痛,使她就只有容忍着。而且已經離開了學校,不便再向家中求供給,這薪水,雖然是少得不可想像,也可以算做自己的一點零用。在這麼一個大都市的裏面,就是說一個人的零用,也顯着不足呢。但是她自己仍然樸質,她還有樸質而單純的心。
時候是快到十二點了,她時時看了腕上的表,再看着懸到那裏的壁鐘。她自己的表對着那個撥準了,細心地在看着那秒針慢慢地轉着那個圈子。她聽到外面像是有了男人腳步的聲音,她想披了外衣走出去;可是看到其他的人還沒有一個站起來,就自己又按捺住了。聽見了海關的鐘聲,就匆匆忙忙地把外衣從衣架上取下來。她想得到那些人該怎樣爲她的舉動所驚訝:可是她什麼也沒有顧到,只顧到來在客廳裏等着她的那個人。
她推開門進去,果然看到是他在那裏,相互地微笑着,她嬌嬌地說:
“我早聽見你來了。”
“那你爲什麼不早點出來呢?”
“怎麼好意思,別人家都還沒有動一動,這我還是第一個跑出來的呢。”
說話的時候,她彷彿看到了從辦公室出來的人經過這裏,面朝這裏望望。他們一齊背了身子,看着窗外,窗外是高低不平的屋頂,有方的也有圓的。陰霾的天,把景物襯成烏暗的了。黃浦江的輪渡,正叫着尖銳得可以劃破天空的哨子。
“真討厭,又是陰天!”
“江南到冬天,反倒更多雨了呢!”
“我可喜歡北方,我總捨不得離開那裏,——”她像夢囈似地低低說着。“下午要是下起雨來,我還要你來接我。不要忘了啊,聽見麼?”
“就是不下也要來的。”
“那何必呢,多跑這一趟,還不如趕快到我的住處去等我好。是不是?”
“再說吧,我們也該走了。”
“我想他們也都走乾淨。”
於是他們走出客廳的門,朝了電梯口走去;遠遠地就看見那個長着肥白臉的人站在那裏。
極不自然地他們打着招呼。
“停停再走吧。”
她低低的說着。
“那怕什麼,他還敢怎麼樣!”
“不是這樣說法,小人是最好遠避之的。”
“不要緊,要知道他是小人就好了。”
他們仍然走着,到了電梯口的時節,正巧那電梯到了,也沒有等候就走到裏面去。
那情形是有一點窘迫,他們不便再隨意地談着,只是默默地使那電梯把他們送到一層。
像逃出了牢籠似地,她自在地吐出一口氣。她擡起頭來望望天,雖然只是灰灰的天色,也像能給她無限的重生之力。她真不想再到那樣的地方,那厭人的環境和厭人的嘴臉;可是除開她自己想過的一些不能離去的原因,她也難得向他來說的。因爲他是那麼看重了工作,他自己對於工作也是那麼努力着。爲了工作有時候損害了他的健康,可是他還是有那麼大的勇氣,從來沒有說起自己是疲倦了。
他們一起走着,有了他的時候,她什麼都可以不怕,就是在過街的時節,她也不像每次那樣紅漲了臉,只是緊緊地拉攏了他的手臂。走上電車的時候,他也會爲她隔開了別人的擁擠。
下午,因爲怕再遲到了,結果是早來了半個鐘頭。她走進去,那個肥白臉的人就立刻趕過來接着她才脫下來的大衣;可是她卻搖搖頭,道了謝,自己走去掛在衣架上。他的臉,立刻變成如當日天氣一樣的陰沉了。
在她才走進來,他們四五個人是正在說着什麼,到她進到這間房子裏,他們就停止了話頭,呆呆地坐在那裏。她也感覺到很不自在,就一個人又閒踱到外面的甬道中。
像和許多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真還是十分難得的。她不懂得如何靠了自己是一個女人來佔男人的便宜;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處身於現社會之中。她只有好容顏,爲一些人所驚歎的好容顏;所以在纔來到這機關裏,就有主任看中了的謠傳。可是,事實上是那個已經有了三個女人的主任先生,是再沒有這力量了。在注意着她的是其餘的一羣人,尤其是那個肥白臉的男人,主任下的第一個高位置的人,像是有着難遏的野心。
閒立在甬道中,她聽到有人叫着:
“朱小姐,到客廳裏去談談好麼?”
聽這聲音,也用不着轉過身子去,就知道是哪一個人了。其實,她就可以說:“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吧,”可是爲了不知道該如何說纔好的原因,就只會點着頭答應着。
“今天的天氣可真,——真不好。”
才坐下來,那個男人就說着。因爲是說慣了好天氣的,遇到這不好的天氣,說起的時候就覺得有一點不順口。
“唔唔,”
她只是在那裏答應着,無措地自己搓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她又想起來這也許是不合禮貌吧,就把兩隻手叉了放在膝上,還是以爲不適宜,就像小學生一樣地分放在身體的兩傍。
“上次的聚餐你沒有去——”
“是的,沒有去,有點別的事,很對不起。”
“倒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主任問起過一聲來。”
“我也忘記說了,那次的餐費該多少?”
“既然沒有去,當然是不必化。這次主任又要到南京去你知道麼?”
“那我還不知道,不知道。”
“就是三五天裏,到南京去見局長,要商量點增減員工的事。”
那個人故意把後半句話說得重一點,說完之後,望了她,像是等着她要問什麼話。
她仍然是漠然地坐在那裏,心中在想着:“他和我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呀。”
“所以這裏的同人想來在今天晚上歡送,在××飯店。”
他把一張簽名單送過來,那上面已經寫了一些名字,她接過來看看,像遇到什麼奇異事情一樣,她用了提高一點的聲音說着:
“還要跳舞麼?”
“對了。”
“那可不成,我不會。”
“怎麼,在上海住了五六年,連跳舞也不會麼?”
“是的,沒有學過,一點也不明白。”
她的臉紅起一點來。
他詫異地看了她,像是說:“你這樣漂亮的人還不會跳舞麼?”
“那也沒有關係,到那裏也就是坐坐談談。”
“明天還怕有別的事情——”
“不必推託吧,朱小姐,我代你簽上名。”
“也許我不能到,——”
雖然是這樣說了,可是心中卻想起來不知道在那裏得知的過於固執在社會中是行不通的一句話。而且這一次,想起來說不定有着切身位置的關係。
這時候,鍾在敲着兩點了。他們一齊站起來,向着辦公的房子走去,當着走進門的時節,多少眼睛都在釘了她,那個男人顯了得意的樣子,可是她卻不自主地低下頭來。
她這樣的舉動,或是很容易引起不宜的誤會,其實就是當她一個人走進來這間房子,也不能像蕩女式的社交明星,昂了頭踏着舞意的步子的。
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使人頭痛的工作又將起始壓着她。什麼不在壓着她呢,連這空氣也是使她頭痛的。一時間她想起來不該爲這區區之數而化去了這許多精神,這許多時間。可是她又時常記起她那一個人的話,就是說:“我們現在的忍苦,就爲了將來快樂的生活。”但是現在所過的日子,會把她的腦子磨成平滑的;沒有一點曲折;也是能把她那在人羣中向上的勇氣消磨殆盡。這裏不是靠才能的,這裏只看各人的來頭和逢迎的工夫。
“難道整個的社會就都是這樣麼?”
她自己問了自己。
雖然是已經踏入了社會的圈子,對於這社會,她仍然是迷惘着。她的心中常常想了像這樣的社會,就不能被打毀,或是加以改造麼?當着每一個人從幼年到了成年,得了相當的教育,懷着一切高尚的理想,跨進社會,想來給社會以重新估價的,慢慢地卻爲社會的一切緊緊包住了,不能再動一動。雖然一切的腐敗,一切的劣點都在眼前展列着;可是手和腳是不能動了,連喊一聲的力量也沒有,只有低微的嘆息了。這樣的社會仍然屹然地存在這裏,張開了龐大的嘴,等着吞食這些尚有火氣的青年。
她知道她自己就是這樣的青年之一。雖然是知道了,也有不能自已的力量。像是陷身於軟泥之中,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自拔起來。
在想着的時候,她是用手支了腮,眼睛呆呆地望了窗外。窗外是下着雨了。那雨是油膩膩地飄着,像是有一兩點飄到她的心上,就那麼附着了。她想拭了下去,可是沒有能夠,她的心是那麼陰沉着。
她像要噓盡胸中的積鬱似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時候她知道那個長着肥白臉的人又走向她這面來,他彷彿一直是拿眼睛釘了她,看着她的一舉一動。這次來他很體貼地問着:
“朱小姐,你有什麼不舒服麼?”
“沒有,謝謝你。”
她把臉擡起來一下立刻又低了下去,趕忙拿起筆來,匆匆地抄着放在那裏的文件。
她漸漸地覺得有熱的口氣吹到她的臉上,不舒適地發着癢,她的臉灼紅起來。她知道這是那個人故意低下頭來,她只能慢慢地把頭移過一面去,可是他也隨着她在移動。
“朱小姐寫得一筆好趙字!”
他心不在焉地說着。
“趙什麼?”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故意地問着。
“趙子龍,不是,趙子良……”
他直起一點身子來說,可是所有聽見的人都哈哈地笑起來。被笑着的人臉是更白了,白得像書家用的玉版宣紙。
“趙飛燕,……”
“趙匡胤,……”
竊竊的私語在四周響起來,他憤憤地咬了下脣,用較重的步子走回去。
一切的聲音,隨着就息止了。
到下午五點鐘,一羣關在辦公室裏的人又像得了恩赦似地從裏面放出來。她才站起來,那個有肥白臉的人就把她的外衣取過來,給她穿上。
“我送你回去好麼?”
他極力管束着自己的聲音,裝成彬彬有禮的樣子。
“不,我的朋友來接我的。”
她說完了,就朝着客廳走去。高高興興地推開了門,可是那裏面沒有一個人。一時間,她幾乎想哭出來,又慢慢地關上了,獨自向電梯口那面走着。
“雨天真討厭啊!”
那個人在她的耳邊嘰咕着,雖然她沒有擡起眼睛看他,也知道他必是露了一點得意的樣子。
她不說話,乘了電梯下來,就在那出口的地方站立着,正巧跨進了汽車的主任,看到了她,就邀請她坐到汽車裏去。
“不,不,謝謝你。”
她還在搖着頭,主任笑了笑,舉起一下帽子,那汽車就向東面開去了。
這時候,那個肥白臉的人也把自有的小奧斯汀從車房裏開出來,在她的面前停住。他還走了下來,又來說着:
“下着雨,你的朋友也許不來了,車子也少——”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看見她所等候的人從街角上轉過來了。他的手中像是拿了些什麼,急急地向着她這面來。因爲平日的短視所以還沒有看見她是站在那裏。那個肥白臉的人,望到來人,就不再說話,獨自又鑽進那矮小的汽車裏,立刻就駛去了。
走到近前,他才望到站立在那裏的人。他連連地說着:
“你等了半天吧,我沒有趕得及。”
本來對他之沒有能守時刻,是覺得一點恨的,可是聽到了他的話,卻又以爲不該把忿恨給他看。
“—我把你的雨衣拿了來。”
他說着,打開了手裏的紙包。
“怪不得你晚了,你真也想得到!”
她高興地接過來那件淺綠色的雨衣,披在身上。
“—這裏還有你的一雙套鞋。”
“啊,你,——”
像是她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說了,趕快穿了起來。
“我的傘呢?”
“就分用我的一半吧。”
他指着拿在他手中的黑綢傘,他並沒有放下來。
“好了,我們走吧。”
她像一匹小貓似地溜到他的身旁,用手把了他的右臂,蓋在一張傘之下,起始走着了。
其實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在望了他的時節像是又想起來一番,那就是他的身子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的事。她知道他每天晚上最早是兩點鐘才睡,他總是努力着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之外他還自己讀着書。這樣看了的時候,她就看見了他那顯得突出來的顴骨。還有那圍了一圈青暈的眼睛。
“你還是那麼晚睡麼?”
“唔,不然就做不完一天的事。”
“以後每天早點離開我那裏,就把時候能勻出些來多睡睡。”
“可是——”
他像是有難以說出來的話,吶吶地只說出來兩個字。這時候有一部公共汽車在離他們五步的地方停下來,他們就走上這輛車子。
冬雨把寒意更濃重地帶了來,回到了她的住所,她即刻就加上一件絨衣。
“等一會你就可以走了。”
“我不願意這麼早就離開你。”
“你不該多睡一點麼,再說我——”
“你還有什麼事?”
“局裏今天公宴主任,少不了我要去一次的。”
“不是可以不去的麼?”
“這次爲那個人強我簽了名。”
“就是那個人麼?”
“不是他還有誰!”
“不要去吧,我不願意你去。不願意你和那樣人在一起。”
“就是去也不是爲了他,一次兩次不到,主任該特別留意起來。”
“管他那些個幹什麼?”
“怕影響了事情呢,我們不是再也不仰承家中的鼻息了麼?”
這警惕地使他想起來,他不能再積極地阻止她了。
“在什麼地方呢?”
“×飯店。”
“還要跳舞麼?”
“大概是,我不會,想着沒有什麼關係。”
“其實照過面轉身就溜掉也是好的。”
“我一定早些回來,你放心吧。”
“那我就走了,時候已經不早,你該去梳洗一下子。十點鐘總能回得來吧?”
“我想該能回來,你不用再來了,那麼晚,明天早晨給我打電話吧。”
說着再見的話,他就走出去了,她突然又趕了出去叫着:
“喂,還有點話跟你說——”
待他走回來的時候她又繼續着:
“不要把雨淋了頭髮,睡的時候多加一條被子。”
“唔,記住了。”
他高高興興地走了,寒雨溼漉漉地吹到臉上來。
轉到了大路,一輛小汽車迎面開了來,急行的車輪把泥水濺到他的身上,幾乎要罵出了口的,卻又忍下去了。
那輛小汽車在她的住所前面停下來,鑽出一個男人,在和女僕說着,想來見朱小姐。
女僕仔細地望了他,看着他那肥白的臉,便問着:
“你貴姓啊?”
“姓馬,她一定會知道的。”
女僕進去了,守在那裏的男人,就了玻璃窗整着領結。光滑的頭髮,襯了硬而白的領子,穿了入時的禮服,如一個男裝展覽中的僱用者。
她用較輕的腳步從裏面來了,遠遠的看到了電燈下他那肥白的臉,就知道是那一個,待要退回去,早爲他看見打着招呼了。
“朱小姐,今天淋了雨吧!”
“沒有什麼,多謝你。”
“時候已經不早,該去了呢。我是特意來接你一路去的。”
“我想——”
想着找出不和他同行的理由,可是已經不可能了,臉急得有些紅起來。
“就一齊去吧,路是遠的,下着雨,黃包車會污了你的衣服。”
“那就請你等等吧。”
在三兩分鐘之後,她穿好了衣服出來,走進他那僅有兩個座位的汽車。那個男人純熟地運轉着,當着向左面灣的時節,她極力撐住身子不要偏到那邊去;可是到了向右轉着灣,他卻故意地更把他的身子擠向這邊來。她又是隻能忍着,後悔着不該見他,想想那時若是要女僕問清楚就好了。可是追悔是沒有一點用,她恨着自己。
到了那飯店,她急急地走下來,可是他把車停到路傍,立刻趕到她的身邊。守門的僕役,露了和藹的笑,接過去脫下來的外衣,就放在一起了。她想說一句什麼話,又沒有能說出口,只好隨了他再走進去。
這裏對她是生疏的地方,從也沒有來過。華麗的屋飾和光耀的燈在使她覺得一點頭暈,而那光滑的地板,使她在走着路的時候,永遠不敢放大了步子。
他們走向那一羣同事之中,平日都是那麼看得慣的,這晚上都不同了。那一羣人也把眼睛向了他們望着,覺得一點驚奇;而那個肥白臉的男人,故意顯出他的驕矜來。
他們招呼着,然後都就坐下來。
這裏有這麼多發亮的東西,照了她的眼睛,刺了她的神經,她覺得自己說起話來是那樣的不自如,笑起來也不成樣子。她是有些失措,不知該怎麼樣纔好。那像鬼哭的音樂又起來了,她真是覺得起坐不寧了。當着那被歡送的來了,旁人站起來,她也站起來,可是她又想着不該那麼快坐下來,又站了起來。但是隨着大家又坐下來。她彷彿記得吃了一餐飯,她隨時都把眼看了旁人,而那個肥白臉的人三番五次地獻着殷勤,把一些東西送到她面前。有些她真是不喜歡要的,可是又不大好意思拒絕了他,也就留了些。在吃着的時候她沒有能細細地咀嚼,很快地就嚥了下去。她早就起始感到不舒服了,可是她還只能容忍着。
後來那個肥白臉的人來求過她的合舞,她回答着不會,這是真話;可是那個人又說跳舞頂容易,只要試上一兩次就可以,而且他就可以把她教會了。“那麼來就來吧!”她自己想了,她就站起來,那個男人抱了她的腰,拿了她的手。她想縮回過來,可是又晚了。她幾次把腳踏到他腳上,還有幾次幾乎跌到地板上去,那個人拉她起來,一個影子在她的腦子裏一閃,她就想着:
“他自己現在做些什麼呢?”
可是一聲大鼓立刻把她的想念震破了,細長的銅喇叭正朝天響了怪調子;她是昏迷迷地在那裏轉,一些人和一些柱子都在她的眼前旋動,當着音樂停了,她的腿差點軟下去,那個人扶了她走向座位上去。
她實在不能支持了,她的頭伏在桌上,有的問她:
“覺得難過麼,朱小姐?”
“還好,還好。”
在說完了的時候她就擡起頭來,像是有一羣金色的星星,在眼前浮動,隨又疲憊地垂了頭。
到從那裏出來的時節,爲夜風吹了,她才覺得一點清醒。原想叫一部車子的,伴了她的那個人又說着還是由他送回去吧。
天還是下着雨,啊,不是雨了,是細細的雪粒。
她只好又坐到那小汽車的裏面去,夜是更寒冷了,她拉起來衣領。十字路口的紅燈的光寂寞地照在地上,日間的喧鬧像是也安眠了。
“朱小姐,你冷麼?”
“有一點,不大要緊。”
她覺得從背後他伸過來一隻手,她立刻強橫地用手推過去。
“請你放莊重一點!”
“這樣子你可以暖和些。”
“謝謝你,我不用。”
那個人的手仍然想攏了她的身軀,她更氣急地說:
“再來我就要喊起來。”
那個男人縮回去,嗤了鼻子笑一聲,像是說着她的不識趣。無論如何,總幸運地是在平靜的情形下,回到了她的住所。
本來是要道謝的,卻什麼也不說筆直地跑進去。迎在那裏站立的是在想念中一閃的人,他的臉紅着,用沉重而哀忿的語氣說着:
“我知道你一定要坐那個人的汽車回來,現在,我才知道你爲什麼要我每天早點離開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看,這是什麼時候?兩點半鐘,你剛纔回來。難說一頓飯要吃得那麼久的時間?——”
她聽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眼淚都滿了眼。他望見了,停止了說着的話,把她抱在懷中問着:
“怎麼了,玲玲?不要不說啊,你該告訴我,告訴我,……”
她立刻把頭俯在他的肩上嚶嚶地哭起來。她像是有千萬種的冤屈在心中,她哀傷地哭着。
“我要辭掉我的事情了。”
“爲什麼呢?”
“我不要幹下去。”
“玲玲,爲了我們的將來還是要忍苦的。”
“是麼,這是爲了我們的將來?”
她睜大了眼睛,把頭擡起來問着。
“是的,你該忍下去。”
猛然地又把頭貼到他的胸前哭起來,他的兩隻手臂,沒有那力量使她那打着抖的身子安靜下去。他的眼睛裏也滾出兩顆淚珠來。
細細的雪粒,爲風斜着吹到玻璃窗上,響了低微而又密雜的聲音,像永遠也不會落得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