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板話七 恆元廣聚把戲露底

過了陰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時候,縣農會主席老楊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區來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楊同志叫區農會給他介紹一個比較進步的村,區農會常聽章工作員說閻家山是模範村,就把他介紹到閻家山去。

老楊同志吃了早飯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閻家山。他一進公所,正遇着廣聚跟小元下棋。他兩個因爲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老楊同志進去。老楊同志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答話,他就在這爭吵中問道:“哪一位是村長?”廣聚跟小元擡頭一看,見他頭上箍着塊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藍褲,腳上穿着半舊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從這服裝上看,村長廣聚以爲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地問道:“哪村來的?”老楊同志答道:“縣裏!”廣聚仍問道:“到這裏幹什麼?”小元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嗎!”老楊同志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閒了再說吧!”說了把揹包往階臺上一丟,坐在上面休息。廣聚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答話。老楊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長,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裏去了?”他紅着臉答過話,老楊同志才把介紹信給他,信上寫的是:

“茲有縣農會楊主席,前往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請予接洽是荷……”

廣聚看過了信,把老楊同志讓到公所,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要請老楊同志到自己家裏吃飯。老楊同志道:“還是兌些米到老百姓家裏吃吧!”廣聚還要講俗套,老楊同志道:“這是制度,不能隨便破壞!”廣聚見他土眉土眼,說話卻又那麼不隨和,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對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給你出去看看!”說了就出了公所來找恆元。他先把介紹信給恆元看了,然後便說這人是怎樣怎樣一身土氣,恆元道:“前幾天聽喜富說有這麼個人。這人你可小看不得!聽喜富說,有些事情縣長還得跟他商量着辦。”廣聚道:“是是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在縣裏開會。討論丈地問題那一天,縣幹部先開了個會,彷彿有他,穿的是藍衣服,眉眼就是那樣。”恆元道:“去吧!好好應酬,不要衝撞着他!”廣聚走出門來又返回去問道:“我請他到家吃飯,他不肯,他叫給他找個老百姓家去吃,怎麼辦?”恆元不耐煩了,發話道:“這麼大一點事也問我?那有什麼難辦?他要那麼執拗,就把他派到個最窮的家——像老槐樹底老秦家,兩頓糠吃過來,你怕他不再找你想辦法啦?”廣聚道:“老槐樹底那些人跟咱們都不對,不怕他說壞話?”恆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見了生人敢放個屁?每次吃了飯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麼事?”

廣聚碰了一頓釘子討了這麼一點主意,回去就把飯派到老秦家。這樣一來,給老秦找下麻煩了!閻家山沒有行過這種制度,老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只是替做一做,將來還要領米,還以爲跟派差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還以爲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東家借鹽,到西家借面,老兩口忙了一大會,纔算做了兩三碗湯麪條。

晌午,老楊同志到老秦家去吃飯,見小砂鍋裏是麪條,大鍋裏的飯還沒有揭開,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湯麪條,畢恭畢敬雙手捧給老楊同志道:“吃吧先生!到咱窮人家吃不上什麼好的,喝口湯吧!”他越客氣,老楊同志越覺着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爲什麼還要另做飯?”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沒有!只是一口湯!要是前幾年這飯就端不出來!這幾年把地押了,啥也講不起了!”老楊同志聽她說押了地,正要問她押給誰,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張瘋嘴該說什麼!可憋不死你!你還記得啥?還記得啥?”老楊同志猜着老秦是怕她說得有妨礙,也就不再追問,隨便勸了老秦幾句。老秦見老婆不說話了,因爲怕再引起話來,也就不再說了。

小福也回來了。見家裏有個人,便問道:“爹!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縣裏的先生!”老楊同志道:“不要這樣稱呼吧!哪裏是什麼‘先生’?我姓楊!是農救會的!你們叫我個‘楊同志’或者‘老楊’都好!”又問小福“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應。老秦老婆見孩子也回來了,便揭開大鍋開了飯。老秦、老秦老婆,還有個五歲的女孩,連小福,四個人都吃起飯來。老楊同志第一碗飯吃完,不等老秦看見,就走到大鍋邊,一邊舀飯一邊說:“我也吃吃這飯,這飯好吃!”老兩口趕緊一齊放下碗來招待,老楊同志已把山藥蛋南瓜舀到碗裏。老秦客氣了一會,也就罷了。

小順來找小福割谷,一進門碰上老楊同志,彼此問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別人的谷都打了,我爹病着,連谷也割不起來,後晌叫你小福給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飯還要打穀!”小順道:“那我也能幫忙,打下你的來,遲一點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楊同志問道:“你們這裏收秋還是各顧各?農救會也沒有組織過互助小組?”小順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顧各吧?老農會還管這些事啦?”老楊同志道:“那麼你們這裏的農會都管些什麼事?”小順道:“咱不知道。”老楊同志自語道:“模範村!這算什麼模範?”五歲的小女孩,聽見“模範”二字,就想起小順教她的幾句歌來,便順口唸道:

模範不模範,從西往東看;

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



小孩子雖然是順口唸着玩,老楊同志卻聽着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闖禍,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楊同志沒有看見老秦的眼色,仍問小女孩道:“誰教給你的?”小女孩指着小順道:“他!”老秦覺着這一下不只惹了禍,又連累了鄰居。他以爲自古“官官相衛”,老楊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說,馬上就不得了。他氣極了,劈頭打了小女孩一掌罵道:“可啞不了你!”小順趕緊一把拉開道:“你這老叔!小孩們念個那,有什麼危險?我編的,我還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樣?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餅有過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飯?”老秦就有這樣一種習慣,只要年輕人說他幾句,他就不說話了。

吃過了飯,老秦跟小福去場裏打穀子。老楊同志本來預備吃過飯去找村農會主任,可是聽小順一說,已知道工作不實在,因此又想先在羣衆裏調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給你幫忙去。”老秦雖說“不敢不敢”,老楊同志卻扛起木杴掃帚跟他們往場裏去。

場子就在窯頂上,是好幾家公用的。各家的穀子都不多,這天一場共攤了四家的穀子,中間用穀草隔開了界。

老楊同志到場子裏什麼都通,拿起什麼傢俱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只給老秦揚,也給那幾家揚了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杴”。一場谷打罷了,打穀的人都坐在老槐樹底休息、喝水、吃乾糧,蹲成一圈圍着老楊同志問長問短,只有老秦仍是畢恭畢敬站着,不敢隨便說話。小順道:“楊同志!你真是個好把式!家裏一定種地很多吧?”老楊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給人家住過十年長工!”老秦一聽老楊同志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牆根下道:“小福!不去場裏擔糠還等什麼?”小福正想聽老楊同志談些新鮮事,不想半路走開,便推託道:“不給人家小順哥割谷?”老秦道:“擔糠回來誤得了?小孩子聽起閒話來就不想動了!”小福無法,只好去擔糠。他才從家裏挑起簍來往場裏走,老秦也不顧別人談話,又喊道:“細細掃起來!不要只掃個場心!”他這樣子,大家都覺着他不順眼,小保便向他發話道:“你這老漢真討厭!人家說個話你偏要亂吵!想聽就悄悄聽,不想聽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輕人的氣自然沒有話說,起來回去了。小順向老楊同志道:“這老漢真討厭!吃虧、怕事、受了一輩子窮,可瞧不起窮人。你一說你住過長工,他馬上就變了個樣子。”老楊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廣聚依着恆元的吩咐,一吃過飯就來招呼老楊同志,可是哪裏也找不着,雖然有人說在場子裏,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閒人(他想不到縣農會主席還能做起活來);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來,纔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傢什麼都不說了。他向老楊同志道:“楊同志!咱們回村公所去吧!”老楊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廣聚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麼?咱們還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楊同志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軟半硬地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麼話等我閒了再談吧!”廣聚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麼,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裏十八羅漢像,一個個都成了啞子。老楊同志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着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向他道:“你還等誰?”他噥噥唧唧道:“不等誰了!”說着就溜走了。老楊同志等他走了十幾步遠,故意向大家道:“沒有見過這種村長!農救會的人到村裏,不跟農民談話,難道跟你村長去談?”大家親眼看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着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

天氣不早了,小順喊叫小福去割谷,老楊同志見小順說話很痛快,想多跟他打聽一些村裏的事,便向他道:“多借個鐮,我也給你割去!”小明、小保也想多跟老楊同志談談,齊聲道:“我也去!”小順本來只問了個小福,連自己一共兩個人,這會卻成了五個。這五個人說說話話,一同往地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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