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禮拜過後,小元受訓回來了,一到老槐樹底,大家就都來問詢,在地裏做活的,雖然沒到晌午,聽到小元回來的消息的也都趕回來問長問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們看來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們哪裏想得到又給咱們弄了個合適?縣裏叫咱回來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還應許給咱們發槍,發手榴彈。縣裏說:‘以後武委會主任跟村長是一文一武,是獨立系統,不是附屬在村公所’並且給村長下的公事教他給武委會準備一切應用物件。從今以後,村裏的事也有咱老槐樹底的份了。”小順道:“試試!看他老恆元還能獨霸乾坤不能?”小明道:“你的苗也給你鋤出來了。老人家也沒有餓了肚,這家送個乾糧,那家送碗湯,就夠她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謝不提。
吃過午飯,小元到了村公所,把縣裏的公事取出來給廣聚看。廣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權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恆元。
恆元看了十分後悔道:“想不到給他做了個小合適!”又皺着眉頭想了一會道:“既然錯了,就以錯上來——以後把他團弄住,叫他也變成咱的人!”廣聚道:“那傢伙有那麼一股扭勁,恐怕團弄不住吧!”恆元道:“你不懂!這隻能慢慢來!咱們都捧他的場,叫他多佔點小便宜,‘習慣成自然’,不上幾個月工夫,老槐樹底的日子他就過不慣了。”
廣聚領了恆元的命,把一座廟院分成四部分:東社房上三間是村公所,下三間是學校,西社房上三間是武委會主任室,下三間留作集體訓練民兵之用。
民兵動員起來了,差不多是老槐樹底那一夥子,常和廣聚鬧小意見,廣聚覺得很難對付。後來廣聚常到恆元那裏領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來。比方廣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沒有,住在一個廟裏覺着有點比配不上,廣聚便道:“當主任不可以沒制服,回頭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幾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給小元拿來了。廣聚有水筆,家祥有水筆,小元沒有,覺着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還有一支回頭送你!”第二天水筆也插起來了。廣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着制服來割了一回柴,覺着不好意思,廣聚道:“能燒多少?派個民兵去割一點就夠了!”
從此以後,小元果然變了:割柴派民兵,擔水派民兵,自己架起胳膊當主任。他叔父老陳,見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罵他道:“小元你看!近一兩月來像個什麼東西!出來進去架兩條胳膊,連水也不能擔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訓,人家大家給你把苗鋤出來,如今秀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鋤二遍,草比苗還高,看你秋天吃什麼?”小元近來連看也沒有到地裏看過,經老陳這一罵,也覺得應該到地裏看看去。吃過早飯,扛了一把鋤,正預備往地裏走,走到村裏,正碰上家祥吃過飯往學校去。家祥含笑道:“鋤地去啦?”小元臉紅了,覺着不像個主任身份,便喃喃地道:“我到地裏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談一會閒話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對,跟着家祥走到廟門口,把鋤放在門外,就走進去跟家祥、廣聚閒談起來,直談到晌午纔回去吃飯去。吃過飯,總覺着不可以去鋤地,結果仍是第二天派了兩個民兵去鋤。
這次派的是小順跟小福,這兩個青年雖然也不敢不去,可是總覺着不大痛快,走到小元地裏,無精打采慢慢鋤起來。他兩個一邊鋤一邊談。小順道:“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成天盼望主任給咱們抵些事,誰知道主任一上了臺,就跟人家混得很熱,除了多派咱幾回差,一點什麼好處都沒有!”小福道:“頭一遍是咱給他鋤,第二遍還教咱給他鋤!”小順道:“那可不一樣:頭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們大家情願幫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鋤地了,派咱給人家當差。早知道落這個結果,幫忙?省點氣力不能睡覺?”小福道:“可惜把個有才老漢也攆走了,老漢要在,一定要給他編個好歌!”小順道:“咱不能給他編個試試?”小福道:“可以!我幫你!”給小元鋤地,他們既然有點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鋤到了沒有,留下草了沒有,只是隨手鋤過就是,兩個人都把心用在編歌子上。小順編了幾句,小福也給他改了一兩句,又添了兩句,結果編成了這麼一段短歌:
陳小元,壞得快,
當了主任耍氣派,
改了穿,換了戴,
坐在廟上不下來,
不擔水,不割柴,
蹄蹄爪爪不想擡,
鋤個地,也派差,
逼着鄰居當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這個歌念給兩三個青年聽,第二天傳出去,大家都念得爛熟,小元在廟裏坐着自然不得知道。
這還都是些小事,最叫人可恨的是把喜富賠償羣衆損失這筆款,移到武委會用了。本來喜富早兩個月就遞了悔過書出來了,只是縣政府把他應賠償羣衆的款算了一下,就該着三千四百餘元,還有幾百斤面、幾石小米。這些東西有一半是恆元用了,恆元就着人告喜富暫且不要回來,有了機會再說。
恰巧“八一”節要檢閱民兵,小元跟廣聚說,要做些掛包、子彈袋、炒麪袋,還要準備七八個人三天的吃喝。廣聚跟恆元一說,恆元覺着機會來了,開了個幹部會,說公所沒款,就把喜富這筆款移用了。大家雖然聽說喜富要賠償損失,可是誰也沒聽說賠多少數目。因爲馬鳳鳴的損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說兩句,就有些人慫恿着他去質問村長。馬鳳鳴跟恆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賠償,因此藉着大家的推舉也就答應了。但是他知道村長不過是個假樣子,所以先去找恆元。他用自己人報告消息的口氣說:“大家對這事情很不滿意,將來恐怕還要討這筆款!”老恆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沒款,也沒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幹部會上才那麼決定,你不是也參加過了嗎?不過咱們內里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場事,一共破費了多少,回頭叫他另外照數賠償你!”馬鳳鳴道:“我也不是說那個啦,不過他們……”恆元攔他的話道:“不不不!他不賠我就不願意他!不信我可以墊出來!咱們都是個幹部,不分個裏外如何能行?”馬鳳鳴見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說什麼了;別人再慫恿也慫恿不動他了。
事過之後,第二天喜富就回來了。賠馬鳳鳴的東西恆元擔承了一半,其餘應賠全村民衆,那麼大的數目,做了幾條炒麪袋、幾個掛包、幾條子彈袋,又給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檢閱民兵,閻家山的民兵服裝最整齊,又是模範,主任又得了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