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1〕
後記〔2〕
作者的名姓,如果寫全,是AleksandrStepanovitchYakovlev。第一字是名;第二字是父名,義雲“斯臺班的兒子”;第三字纔是姓。自傳上不記所寫的年月,但這最先載在理定所編的《文學底俄羅斯》(VladimirLidin:Literaturna-yaRussiya)〔3〕第一卷上,於一九二四年出版,那麼,至遲是這一年所寫的了。一九二八年在墨斯科印行的《作家傳》(Pisateli)〔4〕中,雅各武萊夫的自傳也還是這一篇,但增添了著作目錄:從一九二三至二八年,已出版的計二十五種。
俄國在戰時共產主義〔5〕時代,因爲物質的缺乏和生活的艱難,在文藝也是受難的時代。待到一九二一年施行了新經濟政策〔6〕,文藝界遂又活潑起來。這時成績最著的,是瓦浪斯基在雜誌《赤色新地》所擁護,而託羅茲基首先給以一個指明特色的名目的“同路人”〔7〕。
“‘同路人’們的出現的表面上的日子,也可以將‘綏拉比翁的弟兄’〔8〕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同在‘列寧格勒的藝術之家’〔9〕裏的第一回會議,算進裏面去。(中略。)在本質上,這團體在直接底的意義上是並沒有表示任何的流派和傾向的。結合着‘弟兄’們者,是關於自由的藝術的思想,無論是怎樣的東西,凡有計劃,他們都是反對者。倘要說他們也有了綱領,那麼,那就在一切綱領的否定。將這表現得最爲清楚的,是淑雪兼珂(M.Zoshchen-ko)〔10〕:‘從黨員的見地來看,我是沒有主義的人。那就好,叫我自己來講自己,則——我既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社會革命黨員,又不是帝政主義者。我只是俄羅斯人。而且——政治底地,是不道德的人。在大體的規模上,布爾塞維克於我最相近。我也贊成和布爾塞維克們來施行布爾塞維主義。(中略)我愛那農民的俄羅斯。’“一切‘弟兄’的綱領,那本質就是這樣的東西。他們用或種形式,表現對於革命的無政府底的,乃至巴爾底山〔11〕(襲擊隊)底的要素(Moment)的同情,以及對於革命的組織底計劃底建設底的要素的那否定底的態度。”(P.S.Kogan〔12〕:《偉大的十年的文學》第四章。)《十月》的作者雅各武萊夫,便是這“綏拉比翁的弟兄”們中的一個。
但是,如這團體的名稱所顯示,雖然取霍夫曼(Th.A.Hoffmann)〔13〕的小說之名,而其取義,卻並非以綏拉比翁爲師,乃在恰如他的那些弟兄們一般,各自有其不同的態度。所以各人在那“沒有綱領”這一個綱領之下,內容形式,又各不同。例如先已不同,現在愈加不同了的伊凡諾夫(VsevolodIvanov)〔14〕和畢力涅克(Borispilniak)〔15〕,先前就都是這團體中的一分子。
至於雅各武萊夫,則藝術的基調,全在博愛與良心,而且很是宗教底的,有時竟至於佩服教會。他以農民爲人類正義與良心的最高的保持者,惟他們纔將全世界連結於友愛的精神。將這見解具體化了的,是短篇小說《農夫》,其中描寫着“人類的良心”的勝利。我曾將這譯載在去年的《大衆文藝》〔16〕上,但正只爲這一個題目和作者的國籍,連廣告也被上海的報館所拒絕,作者的高潔的空想,至少在中國的有些處所是分明碰壁了。
《十月》是一九二三年之作,算是他的代表作品,並且表示了較有進步的觀念形態的。但其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是鐵底意志的革命家;亞庚臨時加入,大半因爲好玩,而結果卻在後半大大的展開了他母親在舊房子裏的無可挽救的哀慘,這些處所,要令人記起安特來夫(L.Andreev)的《老屋》〔17〕來。較爲平靜而勇敢的倒是那些無名的水兵和兵士們,但他們又什九由於先前的訓練。
然而,那用了加入白軍和終於彷徨着的青年(伊凡及華西理)的主觀,來述十月革命的巷戰情形之處,是顯示着電影式的結構和描寫法的清新的,雖然臨末的幾句光明之辭,並不足以掩蓋通篇的陰鬱的絕望底的氛圍氣。然而革命之時,情形複雜,作者本身所屬的階級和思想感情,固然使他不能寫出更進於此的東西,而或時或處的革命,大約也不能說絕無這樣的情景。本書所寫,大抵是墨斯科的普列思那街的人們。
要知道在別樣的環境裏的別樣的思想感情,我以爲自然別有法兌耶夫(A.Fadeev)的《潰滅》〔18〕在。
他的現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日本的黑田乙吉〔19〕曾經和他會面,寫了一點“印象”,可以略略窺見他之爲人:
“最初,我和他是在‘赫爾岑之家’〔20〕裏會見的,但既在許多人們之中,雅各武萊夫又不是會出鋒頭的性質的人,所以沒有多說話。第二回會面是在理定〔21〕的家裏。從此以後,我便喜歡他了。
“他在自敘傳上寫着:父親是染色工,父家的親屬都是農奴,母家的親屬是伏爾迦的船夥,父和祖父母,是不能看書,也不能寫字的。會面了一看,誠然,他給人以生於大俄羅斯的‘黑土’中的印象,‘素樸’這字,即可就此嵌在他那裏的,但又不流於粗豪,平靜鎮定,是一個連大聲也不發的典型底的‘以農奴爲祖先的現代俄羅斯的新的知識者’。
“一看那以墨斯科的十月革命爲題材的小說《十月》,大約就不妨說,他的一切作品,是敘述着他所生長的伏爾迦河下流地方的生活,尤其是那社會底,以及經濟底的特色的。
“聽說雅各武萊夫每天早上五點鐘光景便起牀,清潔了身體,靜靜地誦過經文之後,這才動手來創作。睡早覺,是向來幾乎算了一種俄國的知識階級,尤其是文學者的資格的,然而他卻是非常改變了的人。記得在理定的家裏,他也沒有喝一點酒。”(《新興文學》〔22〕第五號1928。)他的父親的職業,我所譯的《自傳》據日本尾瀨敬止的《文藝戰線》〔23〕所載重譯,是“油漆匠”,這裏卻道是“染色工”。原文用羅馬字拼起音來,是“Ochez—Mal’Yar〔24〕”,我不知道誰算譯的正確。
這書的底本,是日本井田孝平的原譯,前年,東京南宋書院〔25〕出版,爲《世界社會主義文學叢書》的第四篇。達夫〔26〕先生去年編《大衆文藝》,徵集稿件,便譯了幾章,登在那上面,後來他中止編輯,我也就中止翻譯了。直到今年夏末,這纔在一間玻璃門的房子裏,將它譯完。其時曹靖華〔27〕君寄給我一本原文,是《羅曼雜誌》(RomanGazeta)〔28〕之一,但我沒有比照的學力,只將日譯本上所無的每章標題添上,分章之處,也照原本改正,眉目總算較爲清楚了。
還有一點贅語:
第一,這一本小說並非普羅列泰利亞〔29〕底的作品。在蘇聯先前並未禁止,現在也還在通行,所以我們的大學教授拾了僑俄的唾餘,說那邊在用馬克斯學說掂斤估兩,多也不是,少也不是,是誇張的,其實倒是他們要將這作爲口實,自己來掂斤估兩。有些“象牙塔”裏的文學家於這些話偏會聽到,弄得臉色發白,再來遙發宣言,也實在冤枉得很的。
第二,俄國還有一個雅各武萊夫,作《蒲力汗諾夫論》的,是列寧格勒國立藝術大學的助教,馬克斯主義文學的理論家,姓氏雖同,卻並非這《十月》的作者。此外,姓雅各武萊夫的,自然還很多。
但是,一切“同路人”,也並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後,就從此永遠全數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會主義底建設的中途,一定要發生離合變化,珂幹在《偉大的十年的文學》中說:
“所謂‘同路人’們的文學,和這(無產者文學),是成就了另一條路了。他們是從文學向生活去的,從那有自立底的價值的技術出發。他們首先第一,將革命看作藝術作品的題材。他們明明白白,宣言自己是一切傾向性的敵人,並且想定了與這傾向之如何,並無關係的作家們的自由的共和國。其實,這些‘純粹’的文學主義者們,是終於也不能不拉進在一切戰線上,沸騰着的鬥爭裏面去了的,於是就參加了鬥爭。到了最初的十年之將終,從革命底實生活進向文學的無產者作家,與從文學進向革命底實生活的‘同路人’們,兩相合流,在十年之終,而有形成蘇維埃作家聯盟,使一切團體,都可以一同加入的雄大的企圖,來作紀念,這是毫不足異的。”
關於“同路人”文學的過去,以及現在全般的狀況,我想,這就說得很簡括而明白了。
一九三○年八月三十日,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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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月》蘇聯“同路人”作家雅各武萊夫描寫十月革命時期莫斯科起義的中篇小說,作於一九二三年。魯迅於一九二九年初開始翻譯,次年夏末譯畢。至一九三三年二月始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列爲《現代文藝叢書》(魯迅編)之一。
此書前四章的譯文,最初曾分刊於《大衆文藝》月刊第一卷第五、六兩期(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及二月二十日);第五章起至末章,譯出後未在報刊發表過。
雅各武萊夫(E.d.k]TJUIJ,1886—1953)通譯雅柯夫列夫,蘇聯小說家。十月革命前開始文學創作,曾參加“謝拉皮翁兄弟”文學團體。著有中篇小說《自由民》、《十月》,長篇小說《人和沙漠》等。
〔2〕本篇最初印入《十月》單行本,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3〕《文學底俄羅斯》理定主編的一種文藝叢書,第一集出版於一九二四年,題爲《文學的俄羅斯·當代俄國散文集》,選輯了二十八位作家的自傳及作品。
〔4〕《作家傳》原題《QPXNYIUP》(《作家》),副標題爲《當代俄羅斯散文作家自傳及畫像》,一九二八年出版於莫斯科。
〔5〕戰時共產主義蘇聯在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年間外國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時期所實行的政策,以動員國內一切資源,保證前線需要。內容包括由國家控制全部工業;實行對外貿易壟斷制;實行餘糧收集制,禁止私人販賣糧食等項。
〔6〕新經濟政策蘇聯在國內戰爭結束後,於一九二一年春天開始實行新經濟政策,不再實行不要市場和越過市場的直接的物品交換,並用糧食稅代替了餘糧收集制。
〔7〕“同路人”一九二一年前後,蘇聯文藝評論界用以稱呼“謝拉皮翁兄弟”團體爲代表的作家,意味着他們同情無產階級革命,可以同走一段路。
〔8〕“綏拉比翁的弟兄”又譯“謝拉皮翁兄弟”,以德國小說家霍夫曼的同名小說(內容描寫謝拉皮翁兄弟六人,各自代表一種不同的個性)命名的文學團體。一九二一年成立於彼得格勒(今列寧格勒),一九二四年解散。他們主張作家不問政治,無視作品的思想內容,否定文學的社會意義。代表人物有倫支、左琴科等。
〔9〕藝術之家又稱“藝術府”。一九二八年秋在列寧格勒成立的藝術府和文人府(文學家之家),是當時的文藝家聚會及朗誦的場所。
〔10〕淑雪兼珂(L.L.rTAIF]T,1895—1958)通譯左琴科,蘇聯“同路人”作家。一九二一年開始文學活動,作品大都以小市民的生活瑣事爲題材。主要作品有短篇集《可敬的公民》等。
〔11〕巴爾底山俄語QNHYPfNF(游擊隊)的音譯。
〔12〕P.S.Kogan戈庚(Q.d.gTBNF,1872—1932),蘇聯文學史家。十月革命後任莫斯科大學教授。著有《西歐文學史概論》、《現代俄國文學史綱》等。《偉大的十年的文學》,是他寫於一九二七年的文學論著,評述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七年間的蘇聯文學概況,有沈端先譯本,題爲《偉大的十年間文學》,一九三○年九月上海南強書局出版。
〔13〕霍夫曼(1776—1822)德國浪漫主義小說家,著有《金罐》、《跳蚤師傅》等。他的短篇小說集《謝拉皮翁兄弟》宣揚“爲藝術而藝術”,對頹廢派文學影響頗大。
〔14〕伊凡諾夫(K.KcJNFTJ,1895—1963)蘇聯作家。當過工人,一九一五年發表小說,得到高爾基的讚賞,即專心從事文學。代表作有《鐵甲列車》等。
〔15〕畢力涅克(a.E.QPUCFB],1894—1941)又譯皮涅克,蘇聯“同路人”作家。十月革命後在政治上傾向革命,但創作上未擺脫無政府主義傾向。著有小說《精光的年頭》等。
〔16〕《大衆文藝》文藝月刊,郁達夫、夏萊蒂主編,一九二八年九月上海現代書局發行。後期爲“左聯”機關刊物之一,一九三○年六月被國民黨政府查禁,共出十二期。
〔17〕安特來夫的《老屋》應爲梭羅古勃的《老屋》,有陳煒謨譯本,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梭羅古勃([.g.dTUTB
S,1863—1927),俄國作家。著有小說《小鬼》、《老屋》等。
〔18〕法兌耶夫(E.E.[NpIIJ,1901—1956)通譯法捷耶夫,蘇聯作家。《潰滅》,即《毀滅》,長篇小說,有魯迅譯本,一九三一年以“三閒書屋”名義出版。
〔19〕黑田乙吉(1888—1971)日本《大阪每日新聞》記者,曾留學蘇聯。著有《蘇維埃塑像》、《北冰洋的探險》等。
〔20〕“赫爾岑之家”俄國文學家赫爾岑(E.c.MIHGIF,1812—1870)的舊宅,莫斯科文學者俱樂部曾設立於此。“全俄無產階級作家協會”和“俄國無產階級作家協會”等文學團體也在此設事務所。十月革命初期,一些作家常在此集會朗誦自己未發表的作品。
〔21〕理定(K.M.CPGPF)蘇聯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變節者》等。二次大戰期間任隨軍記者,寫過不少戰爭故事。
〔22〕《新興文學》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一種外國文學叢書,下中彌三郎編輯。
〔23〕《文藝戰線》應爲《藝術戰線》,日本尾瀨敬止編譯的蘇聯作家作品集,一九二六年出版於東京。
〔24〕“Ochez-Mal’Yar”俄語作“DYIG^LNUBH”,即“父親——油漆匠”。
〔25〕井田孝平(1879—1936)日本翻譯工作者,曾任俄語教授。南宋書院,日本東京的一家出版社。
〔26〕達夫即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一九二八年曾與魯迅合編《奔流》月刊。著有短篇小說集《沉淪》、中篇小說《迷羊》、《她是一個弱女子》、遊記散文集《屐痕處處》等。
〔27〕曹靖華河南盧氏人,未名社成員,翻譯家。早年曾在蘇聯留學和工作,歸國後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東北大學等校任教。
譯有《鐵流》、《城與年》等。
〔28〕《羅曼雜誌》俄語作《_TmNF^MNfIYN》,即《小說報》,蘇聯國家文學出版社發行,一九二七年創刊。
〔29〕普羅列泰利亞即無產階級,英文Proletariat的音譯,源出拉丁文Proletarius。
《十月》首二節譯者附記〔1〕
同是這一位作者的“非革命”的短篇《農夫》,聽說就因爲題目違礙,連廣告都被大報館拒絕了。這回再來譯他一種中篇,觀念比那《農夫》是前進一點,但還是“非革命”的,我想,它的生命,是在照着所能寫的寫:真實。
我譯這篇的本意,既非恐怕自己沒落,也非鼓吹別人革命,不過給讀者看看那時那地的情形,算是一種一時的稗史〔2〕,這是可以請有產無產文學家們大家放心的。
我所用的底本,是日本井田孝平的譯本。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日,譯者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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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連同《十月》第一、二兩節的譯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大衆文藝》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後未印入單行本。
〔2〕稗史語出班固《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後來泛稱記載軼聞瑣事的小說、筆記之類爲稗官野史,或略作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