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說集》〔1〕
序言
〔2〕《域外小說集》爲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3〕。特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使有士卓特,不爲常俗所囿,必將犁然有當於心〔4〕,按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則此雖大濤之微漚與,而性解〔5〕思惟,實寓於此。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莫之感矣。
己酉正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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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域外小說集》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選集。
共兩冊,一九○九年三月、七月先後在日本東京出版,署“會稽周氏兄弟纂譯”,周樹人發行,上海廣昌隆綢莊寄售。第一冊原收小說七篇,署“樹人”譯者二篇(安德烈夫的《謾》和《默》);第二冊原收小說九篇,署“樹人”譯者一篇(迦爾洵的《四日》)。一九二一年增訂改版合爲一冊,上海羣益書社出版。
〔2〕本篇及下一篇《略例》,最初均印入《域外小說集》初版的第一冊。
〔3〕近世名人指林紓。魯迅在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六日致增田涉信中說:“《域外小說集》發行於一九○七年或一九○八年,我與周作人還在日本東京。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我們對此感到不滿,想加以糾正,才幹起來的”。
〔4〕犁然有當於心語出《莊子·山木》:“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犁然,清楚明白的意思。
〔5〕性解天才。
略例
一集中所錄,以近世小品〔1〕爲多,後當漸及十九世紀以前名作。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採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2〕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
一裝釘均從新式,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故雖翻閱數次絕無污染。前後篇首尾,各不相銜,他日能視其邦國古今之別,類聚成書。且紙之四周,皆極廣博,故訂定時亦不病隘陋。
一人地名悉如原音,不加省節者,緣音譯本以代殊域之言,留其同響;任情刪易,即爲不誠。故寧拂戾時人,迻徙具足耳。地名無他奧誼。人名則德,法,意,英,美諸國,大氐〔3〕二言,首名次氏。俄三言,首本名,次父名加子誼,次氏〔4〕。二人相呼,多舉上二名,曰某之子某,而不舉其氏。匈加利獨先氏後名,大同華土;第近時效法他國,間亦逆施。
一!表大聲,?表問難,近已習見,不俟詮釋。此他有虛線以表語不盡,或語中輟。有直線以表略停頓,或在句之上下,則爲用同於括弧。如“名門之兒僮——年十四五耳——
亦至”者,猶雲名門之兒僮亦至;而兒僮之年,乃十四五也。
一文中典故,間以括弧注其下。此他不關鴻旨者,則與著者小傳及未譯原文等,並錄卷末雜識中。讀時幸檢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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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品這裏指篇幅很短的小說。
〔2〕泰東舊時指西洋各國爲泰西,以泰東泛指遠東各國。
〔3〕大氐大抵。
〔4〕俄國人的姓名由三個部分組成:開頭是自己的名字,其次是父名加義爲“其子”或“其女”的後綴,最後是姓。
雜識〔1〕
安特來夫〔2〕
安特來夫生於一千八百七十一年。初作《默》一篇,遂有名;爲俄國當世文人之著者。其文神祕幽深,自成一家。所作小品甚多,長篇有《赤唉》一卷,記俄日戰爭〔3〕事,列國競傳譯之。
迦爾洵
〔4〕迦爾洵V.Garshin生一千八百五十五年,俄土之役〔5〕,嘗投軍爲兵,負傷而返,作《四日》及《走卒伊凡諾夫日記》。氏悲世至深,遂狂易,久之始愈,有《絳華》一篇,即自記其狀。晚歲爲文,尤哀而傷。今譯其一,文情皆異,迥殊凡作也。八十五年忽自投閣下,遂死,年止三十〔6〕。
《四日》者,俄與突厥之戰,迦爾洵在軍,負傷而返,此即記當時情狀者也。氏深惡戰爭而不能救,則以身赴之。觀所作《孱頭》一篇,可見其意。“茀羅”,突厥人稱埃及農夫如是,語源出阿剌伯,此雲耕田者。“巴伭”,突厥官名,猶此土之總督。爾時英助突厥,故文中雲,“雖當頭國特製之庇波地或馬梯尼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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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裏的《雜識》二則:關於安德烈夫一則及關於迦爾洵一則之第一節,原載《域外小說集》初版第一冊;關於迦爾洵之第二節原載初版第二冊。
〔2〕安特來夫(C.D.EFGHIIJ,1871—1919)通譯安德烈夫,俄國作家。十月革命後流亡國外。著有小說《紅的笑》(即《赤唉》)、《七個絞死的人》,劇本《往星中》、《人之一生》等。
〔3〕俄日戰爭指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國主義同沙皇俄國之間爲爭奪在我國東北地區和朝鮮的侵略權益而進行的一次帝國主義戰爭。
〔4〕迦爾洵(K.L.MNHHOPF,1855—1888)俄國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四日》、《紅花》(即《絳華》)、《膽小鬼》(即《孱頭》)等。
〔5〕俄土之役即一八七七年至一八七八年沙皇俄國和土耳其之間的戰爭,這裏又稱“俄與突厥之戰”。突厥,土耳其的舊稱。
〔6〕年止三十應爲年止三十三。前面的“八十五年”,亦爲八十八年之誤。
〔7〕庇波地英語Pivotgun的音譯,意即旋轉炮。馬梯尼銃,即馬梯尼來複槍,系匈牙利人馬梯尼·腓特烈(1832—1897)所發明,在一八七一年至一八八九年間爲英國軍隊採用。
序〔1〕
我們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一種茫漠的希望:以爲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因爲這意見,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紹外國新文學這一件事。但做這事業,一要學問,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資本,五要讀者。第五樣逆料不得,上四樣在我們卻幾乎全無:於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經營,姑且嘗試,這結果便是譯印《域外小說集》。
當初的計畫,是籌辦了連印兩冊的資本,待到賣回本錢,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冊的。如此繼續下去,積少成多,也可以約略紹介了各國名家的著作了。於是準備清楚,在一九○九年的二月,印出第一冊,到六月間,又印出了第二冊。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東京。
半年過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處結了帳。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後可再也沒有人買了。
那第一冊何以多賣一本呢?就因爲有一位極熟的友人,怕寄售處不遵定價,額外需索,所以親去試驗一回,果然劃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試驗了——但由此看來,足見那二十位讀者,是有出必看,沒有一人中止的,我們至今很感謝。
至於上海,是至今還沒有詳細知道。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以後再沒有人買了。於是第三冊只好停板,已成的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處堆貨的屋子裏。過了四五年,這寄售處不幸被了火,我們的書和紙板,都連同化成灰燼;我們這過去的夢幻似的無用的勞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滅了。
到近年,有幾位著作家,忽然又提起《域外小說集》,因而也常有問到《域外小說集》的人。但《域外小說集》卻早燒了,沒有法子呈教。幾個友人,因此很有勸告重印,以及想法張羅的。爲了這機會,我也就從久不開封的紙裹裏,尋出自己留下的兩本書來。
我看這書的譯文,不但句子生硬,“詰誳聱牙”〔2〕,而且也有極不行的地方,委實配不上再印。只是他的本質,卻在現在還有存在的價值,便在將來也該有存在的價值。其中許多篇,也還值得譯成白話,教他尤其通行。可惜我沒有這一大段工夫,——只有《酋長》〔3〕這一篇,曾用白話譯了,登在《新青年》上,——所以只好姑且重印了文言的舊譯,暫時塞責了。但從別一方面看來,這書的再來,或者也不是無意義。
當初的譯本,只有兩冊,所以各國作家,偏而不全;現在重行編定,也愈見得有畸重畸輕的弊病。我歸國之後,偶然也還替鄉僻的日報,以及不流行的雜誌上,譯些小品,只要草稿在身邊的,也都趁便添上;一總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譯的短篇,可以說全在裏面了。只是其中的迦爾洵的《四日》,安特來夫的《謾》和《默》這三篇,是我的大哥翻譯的。
當初的譯文裏,很用幾個偏僻的字,現在都改去了,省得印刷局特地鑄造;至於費解的處所,也仍舊用些小注,略略說明;作家的略傳,便附在卷末——我對於所譯短篇,偶然有一點意見的,也就在略傳裏說了。
《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過的人,往往搖頭說,“以爲他纔開頭,卻已完了!”那時短篇小說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於無物。現在已不是那時候,不必慮了。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見一種雜誌上,也登載一篇顯克微支〔4〕的《樂人揚珂》,和我的譯本只差了幾個字,上面卻加上兩行小字道“滑稽小說!”這事使我到現在,還感到一種空虛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間的心理,在世界上,真會差異到這地步。
這三十多篇短篇裏,所描寫的事物,在中國大半免不得很隔膜;至於迦爾洵作中的人物,恐怕幾於極無,所以更不容易理會。同是人類,本來決不至於不能互相瞭解;但時代國土習慣成見,都能夠遮蔽人的心思,所以往往不能鏡一般明,照見別人的心了。幸而現在已不是那時候,這一節,大約也不必慮的。
倘使這《域外小說集》不因爲我的譯文,卻因爲他本來的實質,能使讀者得到一點東西,我就自己覺得是極大的幸福了。
一九二○年三月二十日,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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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一年上海羣益書社合訂出版的《域外小說集》新版本,署“周作人記”。後來周作人在《關於魯迅之二》中對此有所說明:“過了十一個年頭,上海羣益書社願意重印,加了一篇新序,用我出名,也是豫才寫的。”
〔2〕“詰誳聱牙”語出韓愈《進學解》:“佶屈聱牙”,意爲文字艱澀難讀。
〔3〕《酋長》波蘭顯克微支所作短篇小說。它的白話譯文曾載《新青年》月刊第五卷第四號(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
〔4〕顯克微支(H.Sienkiewicz,1846—1916)波蘭作家。他的早期作品主要反映波蘭農民的痛苦生活,以及波蘭人民反對異族侵略的鬥爭。後來多寫歷史小說,如《火與劍》、《你往何處去?》、《十字軍騎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