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四这个举例,倒是让玉发动心的,三人泡了三碗茶,围了桌子谈起心来。玉发向三家茶馆都看了看,见满堂满座的人,影子乱摇晃着,轰轰的人声,喧达了满街,这就伸着头隔了桌面向周老四道:“四哥,你看这件事能在这里谈出来吗?你看,远远近近的人一传了开去,这不丢面子丢大了吗?”周老四道:“唉!老弟台,你简直的想不通,现在事情都坏到底了,你就是不说,人家日后还会不知道吗?你还谈什么面子?面子是假的,那和作好人全没关系。蔡为经过人有面子吧?他是那种人,心肝五脏全都是坏的。你等我想一想,怎样去通知这些弟兄们。”说着,他在身上摸出一只扁纸烟盒,里面有刚买的三支零烟,三个人分而吸之,他取了一支衔在嘴角里,偏了头吸着,将一只脚抬起来,放在板凳上。他看看同桌的王玉发,又看看三家茶馆里的坐客,心里有着许多话,却像一团乱麻,一时找不出一根线头来。正在这时,玉发对着街上,很惊讶的呀了一声。看时,在这斜对过通河边的巷口上,有个小伙子,取下头上的灰色新呢帽,脸上笑嘻嘻的,不住的向这里点头。这人穿着一件芝麻呢布夹袍子,没有一点皱纹,乃是崭新穿上的。手里提了几个大小纸包,还有两只酒瓶子,像是个送礼的人,周老四张胖子都觉着这人为什么向这里打招呼。
玉发叫道:“二狗,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周张二人才知道他正是李二狗,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着他,都呆了一呆。李二狗笑着迎上前道:“王大哥好亲热,还记得我的小名。”玉发道:“当面叫你小名,那比身后骂你要好得多吧?”李二狗倒是不见怪,抢着走过来,放下手上的东西,两手抱着呢帽,向在座的人作了几个揖。玉发只好请他坐下喝茶,并给周张二人介绍。四个人坐了四方,把李二狗让在上座。他向玉发问道:“庄稼都忙过去了,岳父在家里吗?”玉发和周老四坐在对面,二人听了这话,彼此对了一下眼光。李二狗继续着道:“我是特意来看岳父的。”玉发冷笑一声道:“你还这样的称呼吗?你有一封信给蔡大老爹托他转告我们要退这门亲了。我们正在想着有什么不对呢?退就退了吧,于今的婚姻,那也不是可以勉强的。”李二狗听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向玉发作了三个揖,笑道:“这是我的错。我也正为此事而来,要向岳父岳母,正式道歉。”玉发道:“道歉?晚了!”周老四立刻向玉发使了个眼色,阻止他不向下说。二狗依然站着,问道:“怎么会是晚了呢?”周老四笑道:“李二狗,坐下来慢慢的谈吧。”二狗坐下来向周张二人点点头道:“我自知我的理屈,我想,岳父岳母也不会计较我的。”周老四笑道:“我们不大明白这件事。”二狗道:“照说呢,也不能说我一个人短理。早两年就和王府上谈过喜期的事,一直到于今并不能决定,当然是舍下穷的原故。我想这样拖延着,哪是个了局呢?所以写了那封信。那也是年轻人一时冒昧,多年的亲戚了,倒不可这样一口气就闹翻了。”玉发笑道:“你以为人家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是一条狗呢,要就叫看来,不要就轰着走。”二狗笑道:“玉发,你不要这样说话呀。一只碗碰不响,我写信是有原因的。”玉发道:“什么用意?老实告诉你,你和蔡为经接洽的经过,蔡为经都和我们说了。你贪图二十多担租子的好处,把我妹妹出卖了。写上那封信给他,好让我妹妹死心踏地去当代表。你现在必然是打听得明白,知道我妹妹让人家逼着走了。你又反悔你写的那封退婚书,向我们要人,交不出人来,你就再讹一笔钱。你那心里的诡计,是这样不是?再老实告诉你,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有拳头两只。”说着,真把右手捏了个拳头竖起来,比齐了自己的鼻尖。李二狗是个久混小镇市上的流氓,没事还得生些事出来,正是不怕这些。他互相卷着两只袖子,瞪了眼道:“跛子,你以为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就怕你吗?”李二狗接着道:“我要去见你父母说理,我不和你说。你有法否认我不是你王氏门中的女婿,你们就可以不交人给我。你们卖女儿发财,倒反说我贪财吗?”玉发正在他上手,更不说话,对着李二狗右腮就是一拳。他偏了过去,这拳打在他肩上扑通一声响。二狗反手一把将他的手臂抓着,瞪了眼道:“你要讲打?姓李的久闯江湖,可不怕这个。”玉发又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隔了桌子角,两个人就揪起来了。张胖子早是跳了向前,将两个人隔开,摇了手道:“有理可以讲得清,何必动手?”李二狗叫道:“到了你们家门口,倚仗你们人多吗?李端才见过这个,你打听打听。”说着互相又卷了两只袖子。周老四道:“李二哥,这话你就失言。我们作朋友的,只是从中劝说,还能帮拳不成?你可不要说动众怒的话。”他们四个人一喊叫,喝茶的人就都围上来了。玉发道:“各位都来了就很好,我也不要这个虚面子了,给大家讲讲这个理。”说着,由凳子上了桌子,先抱了拳头作个罗圈揖,然后道:“我一点不隐瞒,请大家评这个理。我家两代种蔡为经的田,是个穷佃户,这两年蔡家不肯推让收成,欠了东家几石租子。五荒六月,他逼收欠租,逼得我家写了一张欠字,还认月息二分呢。稻子一黄,他就在田里收租,而且新旧都要。碰巧,我病了一场,花了一点租子,接着,我家烧了三间草屋,就用得租子多了。蔡家趁了这个机会,老说要收我们的佃,我父亲害怕极了。蔡为经有个女儿,叫玉蓉,长得和我妹妹相像,年岁也差不多。她倚恃她有钱有势,说我妹妹不该像她,见了面就骂,用口水喷她。可是她自己不学好,肚子里有私孩子了。她是许聘冯彩堂的儿子冯少云的,碰巧人家就在她临生的日子里要娶她过门。蔡为经想作参议员,不敢得罪这门亲,就逼了我妹妹去冒充新娘。原是说拜过堂就装病,只要等到第二日以后就不去了,同时又许了许多好处。我父母也不好,为了救穷,答应和他们行骗。可是我妹妹还不肯,怕这事太冒险,她是许了这李二狗的。因为李二狗不务正业,不愿嫁过去,原是望他学好,并无恶意。蔡为经就拿了些钱,又给了他二十石租子,要他写封休书,把我妹妹休了。这小子贪那笔财喜,就照办了。我妹妹见了休书,当然生气,就答应蔡家的要求。她是心想,李二狗都拿她出卖,她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几个钱来救家里的穷呢?谁知道冯家把这事识破了,回门是回门了,他们依然要把假新娘子抬走。蔡为经还不肯说真话,由新郎把我妹妹拉走了。我自己知道也理短,正要请教乡下的公正人,怎样把这事来收场。不料李二狗装着麻糊,今天故意来探亲,想和我们要人,要不着人,就好讹钱。请大家评评这个理,这四家人家,谁的理最短,谁该受罚。只要公平,我姓王的没假话说,抄家坐牢,全都愿意。不过我有句话要声明,我父母是为穷所逼,我事先是一点不知道,要知道,决不能丢这个脸。我说完了,请大家罚我。”他说着话,又拱了两个揖,然后爬下桌子。这么一来,在场的茶客,都很同情他。有几位向来和人排难解纷的,就把李二狗引到另一张桌子上,分作两边,和王李二狗谈论这件事。谈了两小时,大家讨论出来一个道理。蔡为经是第一无理,李二狗是第二无理,王好德是第三无理,冯少云是第四无理。
今日天色晚了,要谈判来不及,明天上午,推十个代表,陪了王李二家的人到蔡家去讲理。劝李二狗也不必到王家去了,就在这小镇市客店里住下,把情理讲妥了,再去通知冯家。千不该,万不该,冯少云不该将错就错,只要他当晚上不和新娘同房,第二日将新娘送还,这件事不好办得多吗?李二狗对这些讲法,虽然心里不满意,可是在大众的议论下,也抗不过这个理字去,也就接受了这个办法。他们在茶馆里议论的时候,王好德因为儿子一天没回家,四处打听,据人说,他打了鱼,送到镇市上去卖了,他也就赶了来。他到了街上,天色已经昏黑,满街议论纷纭,说是发生了一件假新娘子的新闻,他心里吓着就是一跳,于是就在僻静处溜到茶馆后身去听。这时茶馆里已上了灯,他在暗处,恰是没人看到。他听了个仔细,盘算着当众讲理,这决不会占着什么便宜,又立刻跑回家去,把经过情形对刘氏说了。刘氏呆了半天,因道:“玉发这孩子真是胡闹,家丑不可外扬,怎么可以把这事弄到街上去吃讲茶呢?他们和蔡家算帐,那活该,我们管不着。和我们算帐,我也不怕,我们是穷人,算来算去,老命两条。只是冯家是我们自己的人了,玉清有这样一个婆家,我们老两口子愿意他散了?姑爷是个读书的人,亲家又是个大绅士,他们总有主意对付,你冒夜去报个信吧。”王好德正是踌躇的站着,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应付这件事。听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搔着头皮道:“你倒认了亲家了。”刘氏道:“那没错,冯家他不能不认我们是亲家吧?女儿嫁了他家,他和我们可就有祸同当了。”王好德站着想了想,点头道:“这也有理。我这个拿不出手的亲家翁,黑夜打了灯笼去会亲吧。”说着,倒是打了个哈哈。他虽是这样说了,却还不肯示弱,洗过脚,穿上布袜子布鞋,然后换了一件半新旧的蓝布大褂,打着灯笼,就奔冯家去。十多里路,也够他走两小时的工夫,到了冯家,在乡下已是小半夜了。他亮着一盏白纸灯笼,到了他们庄屋外面,便引起了一片狗叫。他将灯笼举得高高的,迎着狗叫声走过去。到了冯家门口,两三条狗围着他叫。他大声道:“你们不要叫,我是来报信的。”院墙里面就有人问道:“什么人说是报信的?”他向了墙里道:“我是蔡府上来的,我叫王好德,请你去对少先生说,我有要紧的事来报告。”墙里叫了等着。不多大一会,门里面亮着灯火,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又有人隔看门问什么人,王好德答应了,这就听到玉清的声音道:“是我爹,让他进来吧。”门打开了,一个小伙子掌着煤油灯,冯少云夫妻,双双的迎着。玉清见了他又叫了声爹,少云却是深深的向他鞠了躬,口称老伯。王好德听着,就是愕然一下,心想,怎么都说明了?少云道:“老伯这样夜深的来,一定有要紧的事,不忙,请到里面坐,让我把家父请出来,恐怕他已经睡了。”王好德道:“不必,我和你们说说就行了。”于是少云夫妻,将他引到小客厅里去。
这不过是喜事的后门,墙壁上倒还是高挂着喜幛喜联。满屋子陈列着红漆的桌椅,玉清由里面捧出一盏大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放在桌上,在乡间已是满屋通明。看到自己女儿穿件崭新的花格子长夹袄站在当面,手指上圈了黄澄澄的金戒指,他点了两点头道:“你们很好。”少云也就要张罗着茶点招待,正和家里一个佣工,低声商量。他一摆手道:“夜不成事,我也不是为打搅你们来的,连夜还要赶回去呢。”少云于是将佣工引了开去,向王好德笑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们这里对这件事情完全明白了,家父家母对玉清也很好。”王好德倒是有点难为情,坐着摸摸下巴额,但是究竟事关重要,他踌躇了一会子,就把刚才在小镇市上听到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玉清道:“我们也正是尽夜商量着,这件事迟早要说破的,得想个妥当的法子,既是李家先动手,那就让他们先动手,天大的罪,都是姓蔡的,与冯家无干,与父母也无干。”少云也笑道:“你老放心,李家那小子亲笔写的退婚书,还在蔡为经手上,他也不能怎样讹人的。今晚上不必冒夜回去了,家里还有一点剩菜,烫上一壶酒,我和你老喝个半夜,明日天亮再走。不过是透着不恭敬,但是谈心却是好不过的。”王好德道:“改日再来打搅吧。我家里那位老太太,还等我的门呢。我把你们这里的情形告诉她,也让她好放心。”少云望了玉清道:“他老人家冒夜跑了来,连杯新鲜茶都没有喝,我们这过意得去吗?”玉清是和他坐在一排椅子上的,就瞅了他一眼道:“若是把他老人家当个亲戚,他老人家进门的时候,大门口也不应当放过爆竹吗?这就只当是蔡为经家里一个老佃户来报信吧。”少云向她拱了拱手笑道:“罪过罪过!”王好德一看这情形,他两口子竟是和睦得很,脸上也就带点微笑,便站起来道:“大概还没有惊动你们堂上二老,我也不去拜见了。早点赶回家去,明天有什么情形,我恐怕不能来报告你们,最好你派两个人到蔡家去等着。”少云笑道:“你老放心吧,没有什么了不起,打场官司,也没有人能把令嫒在我家抢了走。”王好德连说很好,把吹熄了挂在墙上的灯笼点着,起身要走。少云道:“我找个长工送你老回去吧,明天就让他看了情形回来报信。”王好德对于这个办法倒也赞成,就提了灯笼站着等。少云找人去了,玉清就低声向她父亲笑道:“他们冯家人待我很好,我也不想别的什么了。不过这样一来,人家不会说我是嫌贫爱富吗?”王好德道:“那自然是难免的,谁会知道我们是逼上梁山的呢。”玉清笑着摇摇头道:“这里可不是梁山。”王好德道:“现在也不必辩论这些了,但看明天大家怎样对付蔡家,又怎样对付李二狗?你放心,我二老拚了这条老命,也要顾到你夫妻两人的前途。姑爷怎么样,他不嫌我们是个穷人?”玉清笑道:“你想的正相反,我一时也说不清,你久后自知。”说着,她又笑了。王好德看这样子,女儿是由心里头喜欢了出来,自也不再说什么。一会儿工夫,少云提了一只篮子出来,里面是装满了大小纸包,还有一大刀肉。他放在一边,有个佣工打着灯笼来了。少云就把篮子交给他,笑道:“你跟王老爹去,打搅他,就住在他那里了。这只篮子,你带了去吧。”王好德正要拦着,玉清道:“他为人很实心的,决不会作假,拿出来了,那是不肯收了回去的。”说着,向少云一笑,少云也就向她回了一笑。老人家看这对少年夫妻,竟是掉在快乐的海里,自也很高兴的跟了长工走着,小夫妻两个直送到大门外来。两个人走路,虽然是深夜,却也不寂寞。
王好德快到家的时候,见蔡为经庄屋里,灯火通明,由上向下射,射着树叶底下,成了阳面,这很可证明蔡家人还不曾睡觉,就向那里迎了上去。当他们走到蔡家庄屋前的时候,有一盏灯笼由那里出来。正好彼此碰个对着。乡下人走夜路,正面相遇,最习惯的喜欢问是哪一位?王好德首先问着时,那边来人,听出了声音,他道:“是王好老,这样夜深,还忙着呢。”王好德道:“说话的是曹四老爹,不用说,是由蔡大老爹家里来。”说着话,彼此走到了一处。曹四老爹打着灯笼在前,后面跟了个妇人,手里提了只篮子,将一个包袱皮盖着。曹四老爹抓了王好德的手,低声道:“你猜得着篮子里什么东西吗?”王好德笑道:“还不是蔡家三姑娘的事情发表了吗,是男是女,是死是活?”曹四老爹道:“是个男孩子,当然是活的,我送到十里路外一个地方去养着。”王好德道:“四老爹一辈子都是作积德的事。这种事,你也肯帮蔡家的忙。”曹四老爹道:“王好老,你不要说这话,这回我帮你忙不小哇,你有了阔亲家了。”王好德道:“哼!这戏还有得热闹呢。明天上午,我们到蔡家去谈谈,四老爹也可以移步吗?”曹四老爹道:“我当然去。蔡家有事,没有我在里面扇着,就会砸锅的。”王好德哈哈的笑了一笑。曹四老爹道:“你看,你将来还少不得请我多喝两壶呢。”王好德嗯了一声。四老爹没答话,那提篮里面,却哇哇的发出儿啼声,这倒是他害怕的,说声再见,摇晃着灯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