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蔡玉蓉的事,外面自然是有些风言风语,王好老还在疑信之间,现在倒想不到这话由东家口里来证实。他默默地举着杯子喝了两口酒,向东家点点头道:“这实在难怪你老烦神,喜期又太近了,你老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吗?”蔡为经道:“这有什么主意,预备打一场官司,把婚事取消了吧。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这一乡,可了了大新闻了。我一世英名,从此付于流水。你想,这官司还打得赢吗?我这件丑事,还瞒得了人吗?”王好德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这只有个法子,派人去对冯家说,三姑娘害了急病,把喜期延长一两个月。”蔡为经摇摇头道:“这个法子,我已经想过了,那是不行的。你说有急病,人家若请个医生来看病,你能够拒绝人家吗?”王好德道:“这话倒是,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吗?”蔡为经道:“法子倒是有一个,我正想着这个血心帮忙的人呢。”说着提起酒壶,对王好德杯子里注上一杯酒。接着道:“只要有这个人,我的大难就可以脱掉。这个人只要和我出面帮一天一夜的忙,我一辈都忘不了他。”王好德道:“要怎么样一个人呢?”他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蔡为经道:“我也仔细想了,这只有这样一个偷梁换柱的办法,到了喜期,找一位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代替着嫁了过去。在那边拜过堂,新娘就装起重病来。到新房里去躺下,请新郎不要进房,我这里派一个亲信的人跟了去陪伴着。到了第二日,新郎新娘双双回门,我把新娘留下,留在家里养病。养过了一个月,我这个丢丑的女儿,也就可以真的抬过去了。人不知鬼不觉的,这个困难问题,就可以解决。”王好德道:“这法子虽然也可以试试,但是冯家人认得你们三姑娘吧?若是看了嫁过去的人,和原来面貌不对,那不要质问的吗?就是瞒过了,将来三姑娘自己去,又和原来新娘不同,迟早要露马脚的呀。”蔡为经点点头道:“你这话顾虑得是。后事不谈,第一关就难过。玉蓉喜欢在外面跑,冯家人当然是见过的,而且也拿过相片去过了。”王好德道:“是了,这就更不好了。”他举着杯子喝了口酒,沉吟着将筷子伸到菜碗里去缓缓的拨着菜。蔡为经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微笑道:“倒还是有一个救星的,找一个相貌相同的人,代替了进去,不就没有破绽了吗?”王好德听到此,心里大为明白,他是说到了王玉清了,对蔡为经脸上回看了一眼,没有作声。蔡为经突然放下了杯筷,走到桌子外,向王好德作了个揖道:“老大哥,这事只有求你了。你的姑娘,长得和玉蓉八九不离十,你若愿意和我帮这个忙,你要求什么条件,我都可以考量。”王好德也站起来了,答道:“哎呀!这事困难,玉清是有婆家的呀。”蔡为经道:“这个我知道。这件事,只要你我两人保守秘密,有谁知道?玉清又很聪明,也很有作为。让她扮了新娘嫁过去。装病呀,对付冯家人呀,她一定可以做得丝毫不露痕迹。第二日回门,换了衣服,悄悄的就由后门回家,什么事就没有了。坐下来喝酒我们慢慢的说。”王好德心想,怪不得对我这样客气,原来要我父女和他去作一回大骗子。他心里的省悟,反映到脸上,现着有些不愉快的样子。蔡为经就知道他不大愿意,就陪了笑道:“我很明白,这件事让你很为难的,但是我在钱财上,决计大大的帮助你一下。痛快的说,你从今年起,三年可以不交我的租子,而且以前的欠款,一概都免了。你烧去的三间草房,我负责给你盖起,对于你女儿,我另外有笔报酬,这都不算,马上我给你二十担稻子价钱的现款,你也好去添置东西,重整烧后的家庭。老大哥,这是一件很好的走运机会,你要想想呀。”王好德吃着人家的酒饭呢,东家又说了许多贡献,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不好说着太决裂的话,便沉着了脸色道:“你老说的,怕不是好话。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完全作主,我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蔡为经点点头道:“那自然是要大家商量的,不过你总可以作一大半的主。我给了许多好处,我想你女人一定也愿意的吧?”王好德把他面前杯子里最后半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来,手按了桌沿,望了东家道:“我们当然是穷,可是也不能见钱眼开,什么事都答应干呀。”蔡为经对他脸上看了看,见他并没有什么喜容,于是收起了以后不断的笑容,正色道:“王好老,你不要想扭了。我给你这么些个好条件,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们就向坏处作了。第一,你得给我新旧租子。第二,你还有一张借条在我这里呢,欠的租子,可是按月二分息呀。第三,曹四老爹口头作中说过的,你欠租不给,是那两口猪作抵呀,现在你两口猪可都没有了。你还能找什么东西出来抵帐呢?人都是谈个交情,你不和我谈交情,我自然也就不和你谈交情了。你自己想想,还是彼此谈交情的好呢?还是不谈的好呢?”王好德陪笑道:“当然是彼此谈交情的好。”蔡为经道:“既然如此,吃完了饭,你且慢走,我们详细的谈谈。”王好德看这情形,东家的态度,是有点变卦。酒是不喝了,陪着东家吃过这顿午饭。
蔡老六又重新泡了一壶茶来,而且又把老板的糖瓷面盆,好白毛手巾,舀了一盆水来洗脸,在将洗脸盆拿到他面前桌子上的时候,向他递了个眼色,低声道:“东家请你帮忙,你就量力而为吧,东家也不会亏了你。不然的话,你也就不能有亏东家的呀。你欠的那些债,你也心里明白吧?”说着,他又递个眼色,然后走去。同时,自言自语的道:“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通一世穷。”王好德在这帐房里洗脸喝茶吸烟,混了一些时间,看东家的脸色,却还是板着的,一时也找不着什么话来说。只是坐了默然的吸烟。蔡为经手上端了一杯茶,架了腿坐着,望了王好德沉吟道:“你今年大概要交我多少担稻子呢?”他这本帐是烂熟的,立刻答道:“二十五六担吧?”问道:“欠租呢?”他道:“还了三担,还差个七担。”问道:“你用了几担了吧?”他道:“四五担。”蔡为经淡笑道:“那末,你是四十担稻的出帐了,你收割回去的有多少?”他道:“也就不到十六担吧?”蔡为经道:“那末,你还清了欠租,再盖房子添家具,你还能剩多少食粮过冬?我说老实话,你既不念交情,也就不能怪我无情。你欠我的,你得还我。我们闹翻了,也不过是一场官司。我打一场官司是打,打十场官司也是打。”他说着话,一拍大腿,表示了他的决心。王好德一看这情形,东家要翻脸了,便带了三分无可奈何,七分笑容,向东家一点头道:“你老有所不知。我家的事,我可以作主。别家的事,我不能作主,我那女孩是有了人家的。假如我答应东家,让玉清冒充一次,反正是一天一夜的事,也没什么。不过这事让李家知道了,他们不依我,我又怎么办呢?那也是玉清终身大事呀。”蔡为经道:“你若是顾虑这一层,我倒也是同情的。这个我也和你想到了。我听说,玉清很不愿意她的婆家,有这事吗?”王好德道:“李家倒是有意早完婚,也为了彼此都穷,把喜期就延迟下来。”蔡为经带了微笑道:“也不光为这个吧?我知道,你女儿是许给李家第二个儿子。那孩子放了庄稼不做,跟了镇市上一班小流氓瞎混,还很爱赌钱。玉清是个力争上流的女孩子,对于这亲事就老大不愿意。你们对李家的事都不敢提呀,提了玉清就生气,是不是?”王好德道:“这些事,你老都知道?”蔡为经道:“同村子里的人,谁又不知道?李家的事,你放心,我可以派人和他去商量。假如李家答应了,你们应该没什么说的了吧?”王好德道:“李家若肯答应,我们自然更没说的。”这样一说,蔡为经脸上又有了笑容了,点点头道:“只要你有这样的活动看法,事情就好办。我们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你还在我处坐一会,谈谈闲话,把你这颗心先安定了,今天你回家去,一个字不要提,明天下午,你到我这里来,我有完全妥当的办法告诉你的。”王好德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猜不透他有什么好办法。他想着冯家的喜期,就是这样几天了,拖他几天,事情就过去了,那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东家也不能见怪了。他心里镇定过来,又和东家谈笑如常,高高兴兴的回家,蔡为经还送到大门口呢。
蔡大老爹回到了帐房里,蔡老六跟了进来,问道:“王好德这家伙,好像还不大愿意呢?这回事,他要不帮忙,我们真不必和他客气了。”蔡为经笑道:“不要紧。现在是半下午,赶二十里路路程,天还不黑。不要对人说,你马上跟我到小河口镇上去一趟。”蔡老六道:“那什么意思呢?那里找不到什么帮忙的人呀。”蔡为经道:“我们走在路上慢慢的谈吧,天机不可泄漏。”蔡老六倒想不出东家和王好德会有了什么更好的妙策。依着东家的话,代预备了一只小旅行袋,就出门而去。他们到了小河口镇市上的时候,太阳还是刚刚下山,找了个客店的房间住下。伙计进来送过茶水,问要预备晚饭吗?蔡为经道:“不忙,晚上,我也许小小的要请回客呢。我和你打听一个人,有个李家村的李端才,今天来到镇上吗?”伙计摇摇头道:“不知道这样一个人。”蔡为经道:“他父亲叫李茂源,在这市上开过小酒店。”伙计笑着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李二狗,这是镇市上一个小混子,他找人,人家还躲着他呢,你先生倒要去找他。”蔡为经笑道:“什么人也有用,小混子也不见得就没有用呀,你能不能替我们找他一趟?”伙计笑道:“那容易。这几天晚上茶馆里有人说《水浒》,他准在场。”蔡为经道:“他也听个评书?”伙计道:“听什么评书!他便帮着人家收钱,每天晚上抽人家几文,说不定已经在茶馆里先等着了,一上灯就开书的。”蔡为经道:“那很好,请你引我们这位同伴,先去和他见见。”说着,指了在一边坐着的蔡老六。伙计一看这位蔡先生是个大绅士模样的人,也就乐于做跑腿,立刻将蔡老六引走。这镇市是个小水码头,相当繁荣,在十字路口,有家大茶馆,秋凉稻熟鱼肥,正是茶客上座的日子,这时晚灯未上,已坐了大半堂人。伙计走到门口,向屋檐下一指道:“他不在那里?二狗,有朋友找你呢,晚饭你有了办法了。”说时,一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在茶座上站了起来。那小伙子虽是乡下人,头上却留着四五寸长的分发,上身穿件青布短夹袄,将正中一排纽扣敞着,露出了里面草绿色衬衫,口角上斜衔了大半截纸烟。他将手夹下了纸烟,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老胡,哪里出了事?要我帮拳。”老胡指了蔡老六道:“这位远路来的朋友找你。”蔡老六向前,点点头道:“李二哥,你大概不认得我,我是蔡庄来的,我叫蔡老六。”二狗正是独占了一张茶桌,就让出座位给二人喝茶,老胡有事走了。蔡老六就和他坐下,二狗向堂中一招手道:“伙计,泡碗茶来。”蔡老六笑道:“这倒不必客气,这样反教我不安了,我还得好好的请请李二哥呢。”李二狗将一脚抬起来蹲在板凳上,露出了他的深蓝布新裤子,裤脚管的下面却还是两只旧皮鞋呢。他笑嘻嘻的道:“老哥,你是我岳父家里来的人,我得向你低头三尺。”说着,在衣服口袋里乱摸索一阵,摸出一只夹扁了纸烟盒子,他伸着两个指头在里面掏摸了几下,却是毫无所得,蔡老六倒是在衣袋里掏出烟来反敬他。
茶房泡着茶来了,喝着茶彼此客气了几句。蔡老六笑道:“你是个精明少年,在你面前,不用耍花样。我和我的东家,今天到这镇市上来,就是来向二哥商量一件事情的,你若是答应了,可以发个小财。”李二狗夹了烟卷在嘴里吸上一口,然后喷出烟来,像一支箭似的,向空中射着。笑道:“财神菩萨走到屋子里来了,财神菩萨特地来挑我发一注财,我还不是鞠躬欢迎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蔡老六道:“你若不是社会上耍得开的一位朋友,这话我也不和你说。我得先反问你一句,王好德对你的感情如何?”李二狗道:“你问这话,我就明白了十之七八。”说着,把头伸过来,就着蔡老六的耳朵道:“王好德的女儿,长得不错。大概是有人看中了,要我出让。那没什么?有钱就行!”他说着笑了一笑,又把纸烟送到嘴里吸上一口,将眼光射着蔡老六的脸。他笑着摇手道:“不是不是!但也和她有些关系。”李二狗道:“实对你说,王好老对我没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只有他女儿,说我做流氓,不做庄稼,很想悔婚。前年我就想把人接过来,一直推到现在,还是不肯将就。当然我很穷,我也办不起喜事。拖着就拖着吧,我一条烂绳子系死一条牛,反正我不松口,他女儿也嫁不了人。不然的话,我们就是一场官司。他女儿还没到二十岁,据懂法律的人说,她的婚姻还不能自主呢。我也想了,中秋总在年里,明后年她有二十整岁,大概就该和我闹了。闹就闹吧,反正我不能白放手,漂亮老婆个个都想,我为什么……”蔡老六笑道:“二哥,你完全猜错了,你以为我们东家吃饱了饭没处消化,要管你们这闲事,这个全谈不着。”二狗道:“你们特意找我来,又说和她有些关系,那是什么事呢?”蔡老六道:“茶馆里人多,我们到酒馆子里去找个小单间,慢慢的谈谈心。”李二狗站起来拍了肚子笑道:“晚饭正没有着落,扰你财神一顿也好。对过四仙居,后楼小房间临着河,就好谈心,走 !”说着,腿就跨过了板凳。蔡老六心想,这家伙只要有好处,倒是一拍就上。于是代付了茶钱,随着他走进对面酒馆。要了后楼临河的一个小单间,后壁一排吊窗洞开,看到河堤外小船的灯火,断断续续的在暗空下排列着,河风微微的由堤上吹来,这里倒是很开敞。正梁悬下一盏草帽罩子粹油灯,下面是四仙小桌。
李二狗笑道:“六哥,这里没人打搅,你随便谈吧。”于是蔡老六先要了两个冷荤碟子一壶酒,和二狗抱了桌子角吃喝。二狗先举着杯子干了一杯酒,两手按了桌沿向蔡老六笑道:“我打听打听,能发多大的财?这财又是怎样的发起来?”蔡老六道:“你不要急,说起来话长。”因把蔡为经的计划,对他详细说了一遍,只是把玉蓉不能出嫁的原故,推说是害病。二狗只管慢慢的喝酒,把蔡老六的话听下去,却没有说什么。等老六把话报告完了,他打了个哈哈笑道:“这法子很好。可是冒充新娘子的人,危险得很。洞房花烛夜,不许新郎进房,这事情可能吗?不可能,就是这一晚,我也亏吃大了。话说开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女人,是悬梁上的美丽鹦哥,我这只丑猫,看得着,够不着,将来未必是我的老婆。能在她身上发一笔小财,我趁早捞了现的,有什么不好。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肥猪拱门,我也不会把它推出去。”说着夹了碟子里一大块卤肉,向嘴里一塞,就像吃了那肥猪一样。蔡老六笑道:“好譬喻!二哥就要开刀吗?”二狗举了杯子喝上一杯酒道:“那是当然。”蔡老六默然地喝了两口酒,点点头道:“二哥倒也痛快。你索性痛快说出来,你要多少报酬呢?”二狗道:“我先说我的条件。我可以写封信给你东家,我愿和王家离婚,请他去说。王家答应,我也不要王家什么,回我一封信就完了。王家不答应……”说着他摇摇头道:“没有那事,王家求之不得呢!不过万一不行,你东家得把这封信还我,我还可以作第二笔生意呢,有钱我怕娶不到老婆。多了不要,少了不行,你东家给我一条金子。”说着,竖起了右手一个食指,和鼻子成平行线。蔡老六笑道:“你真要发洋财。这样多?而且乡下哪里找金子去?乡下谈金子买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二狗道:“租人家女儿代替出嫁,你又是第二次听到吗?什么买卖,什么行市。若是你东家没有金子,我活动一点,拿法币和粮食折合都行。但少了不要谈,这酒东由我会了。”说着,挺起胸脯来,表示他态度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