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失火的喊叫,在乡村是很少有的,也与其少有,喊叫起来是非常的惊人。王玉清一个翻身滚下了床,也来不及穿鞋子了,光着脚就向屋子外面跑。她的房门外,是个小天井,那通红的火花,卷着紫色的浓烟,滚滚的向小天井里冲下来。小天井那面就是厨房,厨房是草盖的,虽然四面是黄土墙,但是这黄土墙开了几个窗户,正对着天井。火焰由窗户眼里横冲出来,不但火光照耀,就是那股热气,也冲着人不可忍受。那天空里火光高照,四周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火星像过年的花炮一样,四处乱飞,那正是屋顶上的草茎焚化以后,被火力冲散出来的形势。玉清这看清楚了,是自己家里厨房里失了火。这是她生平不曾经的灾难,不但不知道怎样去扑灭这灾难,而且也不知道怎样去逃避,她手扶了房门,周身发抖,满嘴的牙齿,得得得互相撞击。就在这时,刘氏已撞跌了出来,拖着玉清一只手道:“快快逃命吧。”玉清要走,两只脚却是移不动。正好王好德夹了一床被子,由隔壁屋里抢出来。他另一只手夹了玉清,连拖带扯,就向后门口走。
玉发是个病人,他倒比玉清母女的腰腿还硬朗些,扶了墙向外走着。刘氏见有两个男子在前,胆子壮些,抢着开了后门,大家拥将出去。王好德不说一字,回转身就向家里走,直奔了厨房。那只洗脚的提桶,还放在厨房门口的天井屋檐下。他提起桶来,站在厨房门口,就把水向火堆浇了去。他已看清楚了,火是由灶门口那堆干柴上烧起,火焰径直上升,已把厨房的草顶,烧去了大半边。厨房紧隔壁是猪圈,也是草屋顶。风向正对那边吹,猪圈上的草顶,已开始燃烧了。他手里的提桶,只有半桶水,浇出去,丝毫无济于事。他待舀第二桶水,水缸在灶边,火焰已罩在上面,不能过去。他提了一只空桶,奔向后门外。玉清母女站在路头上,望了火头,号陶大哭。王好德道:“这不是哭的事,火是扑灭不了的,快抢东西吧,我去救猪。”说着,他绕过了屋角,奔到屋后菜园里去。这里的土墙并不大高,他就想爬墙跳过去。到了这时,他可想起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空提桶呢。他丢下了提桶,就跳着抓住墙头上的草,向上乱爬乱挣。也不知道一股子力气由哪里来的,只是身子几下耸动,就到了墙头上。这时猪圈里两只猪,像被宰时那样狂叫,呜呀呀的发出尖锐而又凄惨的声音。王好德跳下了墙,直奔猪圈门,将门闩一拔,首先一只猪狂窜出来。虽然是在他身边斜擦过去的,兀自撞着他倒退了两步。他也不顾这只出了圈的猪了,伸头向门里看去,猪圈顶上完全烧着,那草顶连着竹架子,放了三四块,都落到圈里头。另一只猪虽也在圈门口躺着,它已被火光烟焰把猪毛烧焦了,呼咤呼咤,只能微微的喘气,已烧得快要死了。正好猪头朝外,他弯腰抓着两只猪耳朵,拼命的向菜园地里拖着。猪拖到空地里了,他伸直了腰,在火光下面,看到那只窜出来的猪,也在菜园另端一棵桑树下躺着。他正是想说句完了,耳边才听到呱呱乱叫。他来不及说完了,想到猪圈间壁,那间堆柴草的屋子,现在除了柴草,关着一百多只鸭子,这屋子不但是草盖的,而且更矮。他赶快跑向前,将门打开。这屋子倒是没有成火网,只是烟焰已充满了屋子,门开了,烟带着热气,向人身上一冲,人都向后要倒。这屋子里那些带毛的鸭子,怎样受得了?门开了,鸭子在上面飞,在下面跑,翅膀扇得呼呼作响,配了那呱呱的惊慌声,全冲门而出。这鸭圈里虽也有火光照着,可是那烟焰太浓,却不能睁开眼去看。这时满菜园子都是群鸭乱飞,王好德也无法去收束。他抬头一看,向北的几间草屋,虽都已烧着。可是火光在夜空里照着,那向南的几间瓦屋,还是好好的,只是火光烤着那高出草屋的黄土墙,全都变了红色,不过那火焰却是没有穿过墙去。王好德想着,这是不幸中之大幸,正屋还不曾烧着,赶快到前面去抢救吧。出去是比进来容易,开了菜园门,又奔回到后门口去。他这所庄屋,共住了七八户人家,早已被这火光和嘈杂的声音惊醒。各家男子,拿了竹竿水桶,围着王好德家救火。这几间草屋向东南,是王好德的瓦屋,黄土墙把火封去了。夜里有些微微的东南风,帮着王好德把火焰向西北角扇着。西北角是菜园,菜园过去,也是几间黄土墙围着的瓦房。所以两边都还没有延烧,有几个年壮的男子,已爬上了屋顶,用竹竿将草屋顶向地面打。一面又有人将大粪勺舀着水向火头上浇泼。
村子里人也越来越多,不多二十分钟,男男女女,来了一二百人。大家一阵抢救,已把火势扑灭。王好德本人,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小锄子在手上,这时,还呆呆的站在后门口,这把东家老爹蔡为经也惊动了,由蔡老六提着一只四角灯笼引路,已把他引到了王家后门口。王好德见灯笼后面,东家穿了蓝绸长夹袍,扶了手杖,七搠八搠走到面前,就弯腰向前道:“蔡大老爹来了,你看,我这是倒运不是?家里病人没好,火神爷又光顾了。”蔡为经道:“你手里拿把锄子,什么意思?”王好德呵唷一声,省悟过来,将锄子放下,向东家拱了拱手。蔡为经道:“火算下去了,大概不会再烧,烧了几间屋子?”王好德道:“刚才我又进去看了看,正屋总算没动,只把后面四间草屋子烧了。虽是烧了草屋,可是我两只猪一群鸭都完了,大半年的辛苦,火神爷一笔勾销了。”蔡为经道:“你收的稻子放在哪里?”王好德道:“那是在我睡觉的屋子里,用篾席圈起来围着的,没有受伤。”蔡为经道:“那倒罢了,那差不多全是我的呀。”王好德心想,这家伙一点人心没有,我遭火烧了,他不安慰我,只挂记着他的租稻。心里如此,口里可不敢说什么,但也不愿随东家的口气,叹了口气道:“我再辛苦三年,也恢复不了原气。两只猪,一群鸭,四间草屋,我……我……”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搓着两手。蔡为经道:“这个我知道,我原来的庄屋,是没有那几间草屋的,这都是你的力量盖起来的。你既可以搞一回,何妨搞第二回。你还照原址修理起来好了,我决不说一句话。”王好德心想,你倒是完全作好人。我给你种田,自己带了房子来住吗?他心里这句话,早是被刘氏答复了。她跑来蔡为经面前,深深的行了个鞠躬礼,央告着道:“东家老爹,你要救我们一把呀!我们是多灾多难呀 !”蔡为经道:“慢慢的说吧。”玉发靠了黄土墙坐在地上,看到母亲去央告东家,心里大不愿意,可是他的病,今日才完全退烧,本来四肢无力,刚才被大火惊骇着跑出来,就是一时的神经兴奋使然,现在兴奋过去了,人是极度的疲劳,他将背靠了墙,借着残余的火光,正望着这些来救火的朋友。见了母亲当众求人,他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因为要叫又叫不出来,便重重的哼了一声。玉清最是了解她哥哥的意思,就由旁边跑过来,拉着刘氏的衣襟道:“现在火熄了,我们也该回去看看,还站在这里发呆吗?”说着话,就把刘氏向家里扯了去。王好德见村子里的朋友,还在继续的挑水泼水,向那残余的火场里扑灭火焰,自己不能闲着,找了一副担桶,也在附近塘里挑着水过来。同庄屋的人,有一个代接了担桶,望了他道:“你不要发傻呀,火已经熄了,用不着你泼水,你应该回去收拾收拾。”王好德道:“我慌了,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就是夹出了一条旧被子,已经送回去了。家里倒反是好好的,什么没动。”那人道:“猪圈烧了,你也该……”这句话把他又提醒过来,他呵呀了一声,又向菜园里跑。这时,那三间烧过了的草房,屋顶全塌在地面,剩了一堆灰,高低的黄土墙,将这些火焰围着。还有四五个矮火头,在灰堆里冒出一二尺高的火苗。倒是烧着了的东西,被水不断的浇泼着,四处散着青烟。借了那几个火光,向菜园里一看,两口猪全躺在地上,跑出来的那口猪,还在哼着,拖出来的那猪,声息全无。弯腰伸手摸摸,倒是有热气,然而顺手摸了一手焦毛。那群鸭子三三五五的在菜园里散着若干堆,但听到田里也有呱呱的叫声,大概跑到外面去的也不少。
他在菜园子里转了几个圈子,也不知道由哪里下手,复又跑到前面人群里来,拍着手道:“完了,完了,两口猪死了,一群鸭子跑了。”跌着脚不住的叹气。蔡老六手上,还提着那四角灯笼呢。他在王好德面前,举起光来,照着他的脸道:“王好老,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今晚上就不用睡觉了,趁着猪还活着,放两刀血。朋友们大家帮忙,借着尖刀、腰捅来,把这两口猪,漏夜宰了,明天一大早送到街镇上去,还可以换回来一笔钱。那群鸭,不要紧,晚上走不了。天亮了,把它们集拢起来,就是走散几只,那也是有限的。”王好德说了句只好那么办吧。邻居们围绕了他,许多人答应着帮忙。王好德挑着几位要好些的邻居邀集到家里,大家商谈着一阵,就照着蔡老六的计划行事。全家人都熬了个通宵,没有合眼。天亮了,王好德把收拾鸭子的事交给了玉清,他邀合了邻居,挑抬着两只宰杀了的猪,到镇市上卖。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带了三分懊丧的样子,缓缓地向家里走来。走到小过堂里,见玉清将小木盆舀了一盆凉水放着矮桌上,弯了身子,正在洗抹头颈上的汗珠。脸子固然是红红的,一把头发,也干燥得蓬起来了。便问道:“你放鸭才回来吗?”玉清道:“你把这件好事交给了我,我找了一上午,许多鸭子都钻进人家稻棵田里去了。我们要找回鸭子,人家说鸭子吃了稻,还直不依呢。死了十几只,跑了十几只,三股丢了一股,赶回来,也没个地方安顿,我只好跟了鸭子一天。现在鸭子在割完了稻的田里,一直看守到现在,妈看了不过意,到田里把我换班回来了。”王好德道:“你哥哥呢?”她道:“他昨晚上累了一晚,今日又发烧了,睡了一下午了。”王好德摇着头叹了口气。玉清将湿手巾不住的擦抹头发,两只手来回的抚摸着耳朵边的乱发,微笑道:“你还叹气呢。这几十只鸭子,东赶西跑,西赶东跑,比打苍蝇还要麻烦,我明天不管了,把它们卖了吧。”她说着话,放下了湿毛巾,伸着两个手掌,按着自己两片脸腮,皱了眉道:“脸皮子都给太阳晒破了。”王好德道:“这当然是个麻烦,那间厨房烧了,今天晚上,就不知道要把鸭子关在哪里是好。鸭子没有肥,卖又卖不出好价钱。两口猪,卖得蚀本到了家了。鸭子再蚀一回大本,我们欠人的债,不用打算还了。你也应当作点事,将功折罪。”玉清道:“我有什么罪?”王好德道:“你惹了这场大祸,自己还不知道吗?昨晚上是你最后离开厨房,煤油灯没收进房,又不给猫吃的,准是猫撞翻了煤油灯,也准是灶里的火没有弄干净。油泼在柴上,灶里的火,引上了灶门口的柴,火就起来了。不然,真会有天火烧我们吗?”玉清道:“火是怎样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你不也烧了半餐饭的火吗?”王好德道:“我怪你也没用,算我运气不好吧。两只猪也没有一点病,今天挑到镇上去,只当了死猪肉卖,卖不到好肉一半的钱,那还罢了,肉托人家店铺卖,现款又是不到一半,算赔光了。不谈了,不谈了,我去看玉发的病去。”说着,连摇头带叹气地走了。玉清站着想了一想昨晚上的事,果然和父亲的推测不错,全是自己的大意,灶里的火是没有扑灭,煤油灯和灶口上那柴,相处得太近。淘气的那只猫,又不曾将它轰开。她想着想着,就在矮板凳上坐下了,手靠了桌沿,撑住自己的头,沉沉的想了下去。耳朵里一阵呱哒呱哒的响声,母亲手里拿着引鸭的长竹竿,把这群鸭子都赶进了小过堂。玉清站起来道:“把鸭子向这里赶吗?”她只这么一起身,鸭子回头又向外走,跌跌撞撞,拥着一堆在便门口。刘氏丢了长竹竿,两手乱挥,口里叫道:“玉清,你让开呀,我好容易把鸭子才赶回来的。再出去了,天一黑,我就没法子赶它们了,你还要和我们捣乱哩。”玉清听母亲的口音,也觉得这把火是自己引起来的。她也不愿多加分辩,自走回卧室里去。
因为她是这样大的姑娘了,她在家里有一个单独的屋子。这屋子在母亲的西厢房里,她回到屋子里倒是不听到别人说话。墙上有个小窗户,正对了小天井,天井那边,就是烧掉的几间草屋了。天色已近黄昏了,母亲就在那个没有烧掉的土灶里点起火来,做着晚饭。虽然那四周的黄土墙,还围着那个厨房的轮廓,可是屋子上面没有顶,金红色的云片,在那当顶遮盖来,火烤过的黄土墙,格外的照出了一番凄凉的病态。那找归宿的昏鸦,三三两两的,不带声音地掠空而去。偏是西北风由那废墟上吹过来,兀自带着一种焦烂的气味,这就感到这个家是经过一番浩劫了。昨天这时候,屋子还是好好的,今天就情况完全两样。玉清伏在窗户台上,向这里望着,就觉得昨晚上一时的疏忽,闹成家里这个大乱子,这项错误是不可饶恕的了。她越想越觉着难过,就在一张小竹椅上,斜靠了椅背打瞌睡。睡意朦胧中,听到父亲在隔壁屋子里算帐。他道:“这四间屋子,若没有东家帮助是盖不起来的。几千斤稻草,就算不用花钱,大大小小,总要二三十根木料。竹蔑钉子,还有人工,哪里不要花钱呢?除了房子,再谈屋子里,锅盆碗盏,连筷子都烧掉了,这岂不要重置?家里这些稻子,除非不纳东家的租,才可以办得了。”玉发带着哼病的声音道:“若不是我害这场病,也好些。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打几个钱来补贴。现在我不但不能补贴,反是用掉了四五担稻子,真是教人发愁。昨天晚上在火场上,蔡大老爹不问我们烧得怎么样,就只惦记他的租稻烧掉了没有。这两天我们在难中,他也许不好意思来收租。过几天等我们家里安定一点了,就要来挑租了。”王好德道:“不是昨晚上一把火,我也就打算今明天找中人请东家了。昨天下午,蔡老六已找我特意提这件事了,真是一件事跟一件事逼人。”玉清听着,这是父亲和哥哥说日子不好过呢。不敢搭话,也就没有敢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全黑,玉清才悄悄地走下厨房。那间小过堂,已让给了鸭子,厨房里是空的,没个坐处,大家各捧了一碗粥,在小天井屋檐下站着喝。刘氏也没有作菜,每人粥碗上放着一截咸黄瓜。那个生病的玉发,也没有例外。不过他特别受着优待,是坐在房门的门槛上,靠了门框当椅子的。玉清看了他几次,见他喝着粥,不住摇头。心想,他一定是埋怨着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在家里向来是不肯在口舌上饶人的,现在是见着家里人只有撩着眼皮看人家一下,低头就走开了。晚饭后,她点了一盏梓油灯,在自己屋子里纺线。脚下踏着纺线车,手里拿了棉花条,扯的扯,转的转,都是没有脑筋管制。她的脑筋却是在想着怎样才能够帮助父兄度过这段恶运呢?她纺了一晚的线,在纺线车上,并没有想出一个什么办法。到了次日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洗了把冻水脸,拿了竹竿,就把小过堂里那群鸭子赶到田坂上去。这样,离开了家,暂脱愁城,也总算给家里帮了忙吧。吃饭的时候,把鸭子赶到门口。吃完了饭,她又赶着鸭子走了。一连是四五天工夫,家里那几间烧去的屋子,依然没有补修的希望。这日中午,她赶着鸭子,正要回家去吃午饭呢,却远远地看到蔡老六走向家门。她暗叫一声又是不幸,东家催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