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六本来和王好德约好了的,过两天来商量租子,他现在临门,当然就是那件事。王玉清觉得过去听他们的交涉,都是伤脑筋的事,倒不如不回去。因之她就在一棵大树荫下,将鸭群赶到那割了稻棵的空田里去。她手上拿的这根赶鸭长竹竿,头上系了一撮穗子,是棕树叶撕碎了代用的。她将竹竿插在大树杈子的空眼里,斜斜地伸了出去,那竹竿子上的树叶穗子,临风飘荡,倒有些像村酒店里的卖酒招子。玉清坐在地面拱出来的老树根上,顶起了两腿,两手抱了膝盖,昂了头望着那棕叶穗子出神。那蔡老六却由自己家门口叫了过来。也不叫玉清了,一路的叫着大姑娘。始而玉清还不知道他叫着谁,一直等着他奔到了面前,还是朝着人叫大姑娘。
玉清站起来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不知道你是叫我,所以我没有敢答应。”蔡老六笑道:“你本来是大姑娘,这并不算客气呀。”玉清对他看看,见他今天并不是平常作庄稼的样子。上身穿了件青布短夹袄,下穿蓝布裤子,还套上了袜子鞋呢。玉清道:“六哥代东家到哪里去收租吗?”他摇摇头道:“这几天,哪个庄子的租都没有收,大老爹也没有工夫管这个。”玉清道:“大概今天由我家里收起了?”蔡老六道:“大姑娘,你不要多心,我不是为收租到你家的。我们大奶奶请你去吃晚饭,让我来请。”玉清将手指了自己的脸道:“请我吃饭?这是奇事。你不要开玩笑。”蔡老六将手摸了额头道:“我跑了这样满头大汗,我会是和你开玩笑?”玉清道:“我不去,我也不配让东家请我去吃。”蔡老六道:“真的,东家奶奶有话和你商量,你去一趟吧。”玉清道:“你忘记了蔡玉蓉恨我吗?我到你们家去,她不会拿棍子打了我出来?”她说着这话时,就把腮帮子鼓起来了,而且是瞪了眼睛看人。蔡老六倒是一味地陪笑。他道:“她不行了,出不了房门。她决计不敢和你见面。”玉清头一偏,说了两个字:“鬼话。”说到这里,刘氏也赶来了,她笑道:“六哥一定要你去,你就去一趟吧。我也随后就到。”玉清道:“这不是一件奇事吗?他们会请我吃饭?”刘氏道:“请吃饭是随便一句话,你到他家赶上吃晚饭,他能不叫你吃饭吗?叫你去总有事吧?让你帮着裁两件衣服呀,作个针线活计呀,也不会就完全用不着你。”玉清还是犹疑着。蔡老六满脸是笑,只管弯腰,再三的说东家奶奶是诚心清她去。玉清道:“我还得看守这群鸭子呢。”蔡老六道:“那太没问题了。你全给我吧,我给你看一下午。”玉清对他脸上呆望了许久,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呀?”蔡老六伸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你到我们家去和大奶奶一谈,你就明白了。多说也是无用,反正我不骗你就是了。”说着,又再三地催着玉清前去。刘氏见蔡老六那种特别客气的样子,若是只不肯去,也是怪难为情的,这就向玉清道:“你去一趟吧。等一会儿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接你。”玉清低头想了一想,又牵扯了几下她自己的衣襟,先摇摆了几下头,然后笑道:“这不很奇怪吗?蔡大老爹在收租子的时候,不找爸爸谈租稻,倒要我去谈闲话。”蔡老六又在旁边劝着:“去吧去吧!”玉清道:“我先去问问我爸爸。”刘氏道:“他到田里割晚稻去了,没有回来呢。你到东家家里去,也用不着问他。”玉清道:“我去问问哥哥。”刘氏皱了眉道:“你又问他作什么呢?女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的。”玉清还是站在树荫下面踌躇着。蔡家一位女佣工李大嫂,也是放快了步子,奔到了面前,她且不对王氏母女说话,先指了蔡老六道:“东家就知道你请不动客,又派我来了。”然后向玉清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东家奶奶要你去帮着裁剪两件衣服。大概要好大一下午才能回来,你就在我们那里吃晚饭吧。”说着,牵了玉清一只手,向刘氏道:“我们走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了玉清走去。玉清心里也就想着,家里也正用得着找东家帮助的时候,去找点机会说话有什么不好?房子是自己烧了,由自己手里把房子修起来了,那才有面子。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就大为活动了。但她想不起东家为什么要找自己,问问李大嫂,她也说是到了那里自知。
等她见了张氏,一谈起想找原因,这却非同小可,那是她作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原来在王家失火的前一天,蔡为经想着,老是在家里生闷气,也不是办法,干自己的正经事要紧,还是算算各处佃户的租帐吧。在帐桌上摊开帐本,摆好了算盘,开始算帐。还不曾算完两处呢,蔡老六由外面跑了进来,叫道:“大老爹,来了稀客了。胡月中桂立仁两位老爹来了。”蔡为经一听这两个人的姓名,他就是心里一动。这两位全是疏远亲戚,也是两位小绅士。在七八年前,经他两人作媒,把自己的女儿玉蓉许配了冯彩堂的儿子冯少云。这两个媒人,虽然有时也见面,但双双的光顾到家里来,这却是少有的事。不用多猜,这是为着女儿的婚事来了。不过女儿现在背着一个问题在身上,这时来提婚事,可以向圆满上去猜,也可以向破裂上去猜。他镇定了颜色,迎将出来。这两位媒人,倒是一个装束,全是新蓝布大褂,头上顶着一顶酱色新呢帽。见了蔡为经,也是同样的行礼,深深的各作了几个揖。看他们后面,第二进堂屋里,各歇了两乘小轿,小轿上还各有一块红毡子。这是喜事的象征,那末,这是向圆满路上走的一条路径,他心里先安稳了三分,回着揖将两位媒人引进了他的帐房。他分明知道这两人同来,为的是什么事。不过他是女家,女家而又正带着问题,他就不说婚姻这件事了。只是招呼家里人预备茶水火食招待客人,彼此坐着,只说些闲话。这位胡月中先生年纪大些,已留有两撇八字小须。他手里捏着一个卷好了的干毛巾,左右上下的小胡子上抹了两下,然后向着主人顿了两顿身子,笑道:“今天我和桂先生一路而来,这意思,大老爹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吧?”蔡为经点点头道:“烦动两位月老,当然是冯府上请来的。但事先亲家那方面并没有通知我一声,我也只能猜个大概吧?”桂立人虽是小绅上,他却粗鲁些,粗眉大眼,一个黑脸蛋,说话也就不怎么考虑。他笑道:“你小姐身上的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年头,作父母的,是不可耽误儿女的婚期。耽误了儿女的婚期,父母是要负责任的。”蔡为经听他这话,倒是脸上通红了一阵。夹了一支烟卷送到嘴唇里吸了两口,舌头卷着哩讥哩讥的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勉强笑了一笑。胡月中怕是桂先生失言,立刻接嘴笑道:“诚然,是先要通知蔡府,我们这就是通知来了。冯彩堂先生说,他的大公子,下半年要到南京进大学了。现在若不给他完婚,也许会延到大学毕业后,那日子就太多了。冯府的意思,征求蔡先生的同意,秋天就把喜事办了。”蔡为经踌躇着道:“秋天就给他们办喜事,那太急促一点了。我家里是一点什么都没有预备,可不可以延到今年冬天呢?”桂立人连摇了几下头道:“那怕困难。冯先生的意思,正是让他的少爷结了婚以后去上大学,这意思蔡先生也应该明白。年轻的人到了花花世界,那就是浮云野马的。可是结了婚,那就把这野马加上缰绳了。”蔡为经笑道干“那也不尽然。”胡月中将干手巾抹抹胡子道:“不管冯府的理由怎么样吧。男方既要办喜事,照我们这地面的规矩,女方总是依允的。要由冯先生的意思,就把择定的日期通知过来了。但是兄弟为了礼节周到一点,和冯先生说,还是让我两人先来一趟。我们也知道蔡大老爹膝下就是这位令嫒,当然有些舍不得,这没什么关系。完婚以后,冯少先生是要到南京去的。那时,你把令嫒接回来就是。而且冯先生说:今年秋天完婚,也是蔡先生的意思,上半年,你就说嫁妆全预备好了。”蔡为经道:“上半年,我倒是有这意思。不过现在才通知我,我觉得急促一点,让我和内人商量商量吧。”他这样说着,但两位媒人,却不肯作延期的表示。蔡为经心里有几分恐慌,又不肯坚决说不办婚事。
磋商了许久,只得了个折衷办法,要求两个媒人转商冯家,把喜期择后一个半月,理由是要到南京上海去办点嫁妆。两个媒人料着他是推诿之词,但为了什么推诿,却猜不透。背着蔡为经商量了一阵,答应把他的意思,转告冯彩堂,但明日是个好日子,一准明日双双送日子过来。两个人的表示,好像喜期延长一个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蔡为经留着两位媒人吃过一顿午饭,就送着他们走了。他心里想着,这两位媒人,虽是帮着冯府说话的,但是冯府也没有赶着要儿媳妇的必要。自己又说是为女儿到上海南京办嫁妆去了,这也是好意,料着冯府也不能不答应。所以当日和张氏商量一阵,也没有固定的主张,只是等到了次日媒人来了,再为决定。可是到了次日中午,两位媒人再来时,这形势就大大出乎他夫妻意料了。因为胡桂两人说明了,今日是送日子来的。这在乡下的规矩,是不能径直把媒人引到小客厅里去的。必须在堂屋里招待,以表示郑重。所以蔡为经在第三进堂屋里摆了桌椅,披上桌帏椅靠。大门外是用竹竿挑着长串子爆竹,派人把守着。看到两乘轿子到了,立刻劈哩拍啦,就放起爆竹来。蔡为经穿了长衫,加上马褂,斯斯文文的走到大门外站着,等了两位媒人下轿,就彼此各作三揖,然后客客气气引到第三进堂屋里来。这种仪式,是表示事情极端的郑重,决不能含糊。到了堂屋里,正面是蔡家祖先的神堂,神龛下,已点上了两支大红烛,也燃上了一炉香。两个媒人站在堂屋中间,各向祖先深深三个揖,由胡月中向蔡为经作了个深揖,在长衫的袖笼里抽出一个大红纸封套来,笑嘻嘻的交给了过去。照着地方风俗,主人就要当着媒人的面,把封套里面的红纸全帖抽出来一看。这全红帖分着几个段落,每段有一套客气话。中间就写着择定了的喜期。那上面写得清楚明白,是农历九月初一日。蔡为经看过,心里一跳,连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抖颤了一下,口里也就随着呵唷了一声,但这是不能有什么反抗表示的。昨日不该约着二媒人今日正式送日子来。今日若是用昨日那简单随便的接触,那就不受什么限制,现在当了祖先,在香烟缭绕之下,能把男家择定的喜期驳回吗?在平常不能驳回,就委屈办喜事吧。这是八月十七,到九月初一,还有两个礼拜呢。可是他想到女儿玉蓉,也正是在这一个礼拜前后,要作小婴儿的母亲。纵有千钧的压力,他也不能让女儿如期出嫁呀。他看到了喜帖,心里大大的惊动一下。但立刻也想到惊动是无补于事的,相反,也许引着媒人的疑心,就要坏事了。他照着规矩,将封套筒好,捧着向祖先神位作了个揖,供在神龛香炉下,然后引着两位媒人坐下。
他先笑道:“我昨天烦二位转达亲家,把日期延长,不想倒把日子缩短了。”胡月中拱拱手道:“这请原谅。不是我两人不和蔡大老爹说话,是冯少先生在九月半的时候就要到南京去,依着冯老先生说,九月初一,本来就晚了。好在少先生已把大学考取,迟到几天,也没大关系,但太迟不得。若照大老爹意思,再迟一个半月办喜事,那就到冬初了,这学期还能读书吗?冯老先生说,少年人第一步进大学,不要太误功课。至于大老爹说为姑娘办嫁妆的事,冯老先生说,时代不同了,不必守那些古套。大老爹疼爱姑娘,一定要办,也可以事后补办。”蔡为经听了他这些话,真是哭笑不得,忙中无计,也想不出什么推辞的话。同时,他预先约好着几位陪客的大小绅士也都来到,他当了大众,更是说不出什么话了,媒人是依然扰了一餐午饭就告辞而去。他们曾再三问到,在办喜事的仪节上,有什么吩咐没有。蔡为经根本就想不到这新娘临时如何交卷,怎能谈什么仪节?口里只说听冯府的便。送媒人到大门口的时候,媒人再问一遍,他也是照样答复一遍。媒人走了,陪客也走了。蔡为经呆坐在堂屋里半小时,料着大家都已远去,他就一拍桌子,由堂屋里直向张氏屋子里跑去,叫道:“我看这事是怎样得了?到日子我拿什么人交出去?要我的老命了。”张氏正也是为了这事,坐在屋子里发呆。蔡为经叫着跳进来,这就站起来相迎道:“你叫什么?你怕知道的人太少了。”蔡为经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只有十几天的日子了。”说着,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走着路的时候,而且是不住的摇头。张氏看到桌上放着水烟袋,顺手提了过来,在抽屉里抽出一根纸煤,正待起身向厨房点火去。蔡为经一把将她扯住,瞪了眼道:“我和你说话呢,你不要躲开我呀。”张氏道:“我躲开你作什么?你让我抽两袋烟,慢慢的想主意。”蔡为经道:“不用想了,你去问你那丢丑的女儿,她打算怎么办?她总知道冯家送着日子来了吧?”张氏也不去点火了,捧着无火的水烟袋,在椅子上坐下去了,望了蔡为经道:“她有什么法子呢?你愿意她活着,你就让她活下去。你不愿她活着……”蔡为经跳起两尺高,顿了脚道:“我喂猪似的,关着屋子里养她,我还不愿她活着吗?你也几十岁的人了,你看我们这地方,有什么人家,把没出嫁的大姑娘,供养在家里添外孙的?”张氏皱了眉道:“唉!你就不要喊叫了。事已至此,除了弄死她……”蔡为经道:“弄死她也交不了卷。那挺着大肚囊子的死尸,我送到哪里去?”张氏道:“昨天晚上,我和她谈了半夜,她说若是在一个月以后,那就有法子了,她估计几天之内,那孽障可以出世。那时,她就满月了。”蔡为经昂头冷笑了一声道:“是满月了,你这外婆,还打算办满月酒呢。”张氏捧了冷水烟袋在怀里,望了他道:“话总是这样说呀。你尽管怪我有什么用?作父母的不都有管教不严的责任吗?她也说了,冯家这婚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就向冯家说,彼此把婚事废了吧。”蔡为经拍了桌子道:“你母女简直是一对糊涂蛋。离婚?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和人家去谈离婚,那不说明了是临阵脱逃?若说父母作主的婚事不算数,早就该说。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冯家什么错处。解除婚约的话我说不出口,就是说出了口,冯彩堂也不是好惹的,他若到法院去告我们一状,我们自己心里就屈着理呢,敢和人家去对质吗?”张氏道:“我是转说玉蓉的话,我也不能糊涂透顶到那种程度。”蔡为经道:“哼!你以为你不糊涂透顶呢。”说着这话,他在张氏对面椅子上坐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头垂了下来。他将两只手环抱在怀里,头垂下来,下巴几乎是和手臂相碰了,然后连连的摇撼了几下道:“说的糊涂透顶,连我也是包含在内的。”他坐的椅子,紧靠了方桌子的,他将右手一个食指,不住的在桌面上画着圈,最后,他将手一拍桌子道:“我这本卷子实在没法交出来,只有十几天了。”张氏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着了纸煤,终于吸上水烟了。她连吸了几袋水烟,将烟袋抱在怀里,纸煤插在烟袋底和左手掌之间,竖斜了起来。她右手捻着纸煤,沉着的想心事,纸煤是捻了又捻,最后她向蔡为经笑道:“我倒想得了个办法,说出来了,怕你不赞成。”蔡为经道:“只要能解决困难,什么法子都可以,你说吧,是什么法子呢?”于是张氏伸着两个指头,说出她的妙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