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余程万在稻场上召集着全体弟兄讲话,他道:“你们这样受着老百姓的款待,有什么感想,不觉得很是惭愧吗?我们是来替老百姓守土的,我们把土守住了没有?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倒受老百姓这样的款待,怎么着也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我们虽是只有这些兵力,但四面的友军都已来到,尤其是我们军长时时刻刻挂念我们,已亲自带了队伍快要到河洑,我们应当打开大门,让友军进来,才对得住这颗良心。当面的敌情,敌人有少数兵力在毛湾,我们的友军新十一师,也离毛湾不远。我们不能让敌人将毛湾堵住,今晚上我们冒夜前进,明天一定要把毛湾拿下来。拿不下毛湾,大家就不要再走别处,连我在内,都死在阵地上。”
他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地沉着,这又是新月行天的时候,月亮成了一把小银色的扇子,高挂枯落的柳树梢头,淡淡的光照见弟兄们一群人影横斜在地上,虽是无人作声,但在那些人影的镇定方面,可象征着大家对师长的话,很受到感动。师长训话已毕,拿出两小卷钞票,交给李副官、张参谋叫他给这里老百姓,算是叨扰了两顿饭的饭钱,一面下令出发。张、李二人去了半小时,队伍已经出了村子,他们追上来,报告师长,老百姓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钱。
余程万走着路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认为,中国老百姓是最容易治理的百姓,不过大家因为老百姓容易治理,越发地放手做去,这就把事弄糟了。我们不达成任务,再也没有脸见常德人了。”他言下,心里更下了一个必定拿下毛湾的决心。
这毛湾是个小小的村镇,约莫六七十户人家,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夹着人行大道,成了一条小街。街两边的屋子,矮矮的屋檐,互相对伸着,街中就是一线天,石板面的路,年久失修,也是高低不平。加上所露天空有限,两旁店户里暗暗的,黄土的墙,灰色的门板,灰色的窗席衬托出汶个镇市,是相当地古老。不讨常德这个地方,只要是平地,就有大小水沟,也有堤,也有杨柳,所以村镇里面虽是古老,在村子外看来,还是优美的。一丛高拥着枯条的柳林,夹着几株常绿树,下面是一片矮的屋脊,远远地又护着两道堤,这就很有些诗情画意。
在新月当空的时候,余程万所带的一百名官兵,已过回山麓,走到了毛湾附近,他命令弟兄们暂在离街镇半华里的高地上驻守,先派出斥候,去侦探敌人动静。一会儿,侦探回来报告,在路上遇到好几个逃难的百姓,都说街里面敌人不多,现在街东头有些灯火来往,骡马嘶叫,好像敌人要在拂晓撤退。
这时,将近五点钟,夜色已深,一切声音停止,正听到东南角有不断的枪炮声。那正也可以断明,我们援救常德的友军,正向敌人压迫,敌人孤军深入,久战将有一月,他们精疲力尽,支持不住,也是常情。余程万这样地判断着,又接着两次报告,敌人果然装载弹药,准备撤退。他觉得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依然用进袭傅家堤那个战术,由孙、杜两团长带了三分之二的弟兄,占领镇东口高地,截击敌人预备撤退部队。余师长本人,却带了三分之一的弟兄,由西口直袭毛湾街上。
这时天色还不曾亮,正是军队运动的时候,孙、杜两位团长,绕过村落的南端,很快地就到了村子东口一段高地上。敌人大概是忙于撤退,也是藐视着我们部队,以为不会到这里来袭击他,竟是一点戒备没有。孙杜所带的弟兄,在高地上把阵地从容地布置好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响,但听到村口上来往的脚步杂乱着,马不住打着喷嚏。于是我军伏着地上,缓缓蛇行前进。到了三百公尺附近,月亮虽没有了,在星光之下,已看到有散乱的人影,在路上晃动,孙团长在队伍中,将手挥着做了一个暗号,弟兄一齐放着步枪,瞄准了那些人影,密集地射过去。那边早是一阵纷乱,首先是骡马脱开了缰绳,落荒而去。没有被击倒的敌人,也就在街口人家屋角下还击,只听那枪声劈劈啪啪杂乱无章,也可以知道他们是匆忙着,人自为战。
这时,余程万所带的三十几名官兵,顺了路冲上来,并没有遇到阻挡。那一片房屋,已在星光下隐约地看到,远远地已发现那房屋中间一个缺口,正是街头敞开。弟兄们正待冲了进去,余程万倒不肯那样大意,却暗暗地招呼弟兄,在路边一道高田埂下掩蔽,先观测一下动静。果然,敌人在这街口还筑有工事,人影在月亮下为敌人发现,地面上放出一道红火流星,嗒嗒嗒,敌人在那里用机枪扫射。所幸我们全数已伏在田埂下,那是个死角,敌人怎样也射不着,大家伏在那里有二三十分钟,没有法子前进,听听东口的枪声,正是互相射击得猛烈。
余程万觉得万万不能持久,又暗暗地招呼了弟兄们,顺了田埂下蛇行着向东,绕到镇市房屋的背后去,这里留下张参谋和四名弟兄,零星用步枪还击,吸引敌人。弟兄们在水田里爬,师长也在水田里爬,十来分钟爬到街后,还没有被敌人发觉,有两户人家正中夹了一堵黄土短墙,听那机枪声,还在东头,总算绕到了机枪阵地的后面。余师长首先在水田里站起来,就轻轻喝着爬墙,翻过去,首先两名弟兄,各背了步枪,两手抓着土墙向上用劲一耸,于是在上面的拉,在下面的托,二十几个人,连师长在内,一齐都翻过了那墙。墙里是人家一所小院落,有两三棵小树和两三只酱缸,并没有什么阻碍,前面就是房屋。大家将上了刺刀的枪端着,准备随时肉搏。余程万一手拿了手枪,一手拿了手榴弹,随着弟兄们冲进人家的房屋,料着房屋前面,就是街道,大家径直地就向这屋子前冲了去。
这是一家乡村小饭店,里面本来有些桌椅板凳,敌人也并没有怎样损坏,倒不妨碍大家前进。由后面院落,一直冲到前面店房,见那木板店门,是虚掩着半扇,第一个士兵,将门悄悄拉开,探头一望,见窄小的街上,只有彼此屋檐相接,并没有一个人影,但东头街口,却是嗒嗒嗒,机枪响个不停。恰好这街向西,是略微弯曲的,这位士兵,恼恨着那两挺机枪拦着来路,让大家爬了一里路的水泥田。他拿着一枚手榴弹,在人家屋檐下,挨着墙壁向东弯腰走着,走过七八家店面,已看到敌人向外建筑的防御工事。那不过是就地挖了个机关枪座,在前面堆了些砖石。在这后面看去,敌人伏在地下,也是完全暴露的,他为了一定要着手起见,又走过了两三家店面。这脚步声,也许是惊动了敌人,有一个鬼子,在地面直起腰来,他再也不敢怠慢,拔开引线,将手榴弹抛了过去,一阵焰火由地涌起,哗啦一声之后,两挺机枪寂然。这一弹只中了一座机枪座,其余一挺机枪的射击手,是惊动着回转身来抵抗。但继着这位士兵而来的,有李参谋和四名弟兄,他们哪肯让敌人得有机会,又是三四枚手榴弹抛了去。
大家大喊一声奔向前去,朦咙的曙光下,看到五个鬼子,血肉模糊地倒在机枪座边,余师长在街那端,看见两挺机枪消灭了,已无后顾之忧,立刻立在街心,伸手一挥道:“向东冲锋,冲!”
大家掉转身来,二十多只猛虎,跑着冲上石板,噔噔作响,远望到街前洞明的一端,便是东街口,各人举起枪来,就是嗒嗒嗒一阵响,街口的敌人,本就慌了,现在受着前后的夹击,不愿再抵抗,个个跳了起来,斜刺里就向街的西北角飞奔了去。看那模糊的黑影,也不过三四十人,料着是万万不会反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