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何麗娜忽然歎一口氣,陶太太就問她是什麼原因。她笑道:「偶然歎一口氣,有什麼原因呢?」陶太太笑道:「這話有點不通吧!現在有人忽然大哭起來,或者大笑起來,要說並沒有原因,行嗎?歎氣也是人一種不平之氣,當然有原因。伯和常說『不平則鳴』──你鳴的是哪一點呢?」何麗娜道:「說出來也不要緊,不過有點孩子氣罷了。我想一個人修到了神仙,總算有福了,可是他們一樣的有別離,那末,人在世上,更難說了。」家樹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說的是雙星的故事嗎?這天河乃是無數的恆星──」伯和攔住道:「得了!得了!這又誰不知道?這種神話,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們這樣乾燥煩悶的人生裡,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們拿來解解悶也好,這可無所礙於物質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歐美人家在聖誕節晚上的聖誕老人,未免增加兒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兒的長輩依然假扮著,也無非是個趣字。」家樹笑道:「好吧,我宣告失敗。」陶太太道:「本來嘛,密斯何藉著神仙還有別離一句話來自寬自解,已經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還要證明神仙沒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風景。密斯何!你覺我的話對嗎?」何麗娜道:「都對的。」陶太太笑道:「這就怪了!怎麼會都對呢?」何麗娜道:「怎麼不是都對呢!樊先生是給我常識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給我心靈上的體會。」陶太太笑道:「你真會說話,誰也不得罪。」
當他們在這裡辯論的時候,家樹又默然了。伯和夫婦還不大留意,何麗娜卻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無所可否,就越覺得他是真不快。他這不快,似乎不是從南方帶來的,乃是回北京以後,新感到的。那是什麼事呢?莫非他那個女朋友對他有不滿之處嗎?何麗娜這樣想著,也就沉默起來。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婦兩個人說話了。坐久一點,陶太太也感到他們有些鬱鬱不樂了,就提議回家。伯和道:「我們的車子在後門,我們不過海去了。」陶太太道:「這樣夜深,讓密斯何一個人到南岸去嗎?」伯和道:「家樹送一送吧。到了前門,正好讓何小姐的車子送你回家。」何麗娜道:「不要緊的,我坐船到漪瀾堂。」陶太太道:「由漪瀾堂到大門口,還有一大截路呢。」她聽說,就默然了。家樹覺得,若是完全不做聲,未免故作癡聾,太對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氣,還是我來送密斯何過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將巴掌連鼓了一陣,笑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吧。」家樹笑道:「這也用不著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辯,和他太太走了。
這裡何麗娜慢慢的站起,正想舉著手要伸一個懶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隨又放下來,望著家樹微笑道:「又要勞你駕一趟。我們不坐船,還走過去,好嗎?」家樹笑著說了一聲「隨便」,於是何麗娜會了賬,走出五龍亭來。
當二人再走到東岸時,那槐樹林子,黑鬱鬱的。很遠很遠,有一盞電燈,樹葉子映著,也就放出青光來。這樹林下一條寬而且長的道,越發幽深了,要走許多時間,才有兩三個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靜。兩人的腳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著。噗噗的腳踏聲,都能聽將出來。在這靜默的境地裡,便彷彿嗅到何麗娜身上的一種濃香,由晚風吹得蕩漾著,只在空氣裡跟著人盤旋。走到樹蔭下,背著燈光處,就是那露椅上,一雙雙的人影掩藏著,同時唧唧噥噥的是一種談話聲,在這陰沉沉的夜氣裡,格外刺耳。離著那露椅遠些,何麗娜就對他笑道:「你看這些人的行為,有什麼感想?」家樹道:「無所謂感想。」何麗娜道:「一人對於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壞都可以,決不能一點感想都沒有。」家樹道:「你說是眼前的事嗎?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發生什麼感想。譬如天天吃飯,我們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見了筷子碗,會發生什麼感想呢?」何麗娜笑說:「你這話有些不近情理,這種事,怎麼能和吃飯的事說成一樣呢?」家樹道:「就怕還夠不上這種程度,若夠得上這種程度,就無論什麼人看到,也不會發生感想了。」何麗娜笑道:「你雖不大說話,說出話來,人家是駁不倒的。你對任何一件事,都是這樣不肯輕易表示態度的嗎?」家樹不覺笑起來了,何麗娜又不便再問,於是復沉寂起來。
二人走過這一道東岸,快要出大門了,走上一道長石橋,橋下的荷葉,重重疊疊,鋪成了一片荷堆,卻不看見一點水。何麗娜忽然站住了腳道:「這裡荷葉太茂盛,且慢點走。」於是靠在橋的石欄杆上,向下望著。這時並沒有月光,由橋上往下看,只是烏壓壓的一片,並看不出什麼意思來。家樹不作聲,也就背對了橋欄杆站立了一會。何麗娜轉過身來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家樹歎了一口長氣,不曾答覆她的話。何麗娜以為他有難言之隱,又不便問了。二人出了大門,同上了汽車,還是靜默著。直等汽車快到陶家門首了,何麗娜道:「我只送你到門口,不進去了。你──你──你若有要我幫忙之處,我願盡量的幫忙。」家樹道:「謝謝!」說著,就和她點了一個頭,車子停住,自作別回家去。
這天晚晌,家樹心裡想著:我的事,如何能要麗娜幫忙?她對於我總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貴氣逼人,不能成為同調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麗娜的東西,因為昨天要去遊北海,匆忙未曾帶走,還放在上房。就叫老媽子搬了出來,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到何宅來。到了門房一問,何小姐還不曾起床。家樹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驚動了。因掏出一張片子,和帶來的東西,一齊都放在門房裡。
家樹剛一轉身,只覺有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看時,有一個短衣漢子,手裡提著白籐小籃子站在身邊。籃子浮面蓋了幾張嫩荷葉,在荷葉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長的花梗來。門房道:「糙花兒!我們這裡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帶回來。沒有花嗎?──誰教你送這個?」那人將荷葉一掀,又是一陣香氣。籃子裡荷葉托著紅紅白白鮮艷奪目的花朵。那人將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來一舉道:「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錢。」說畢,卻另提了兩串花起來,一串茉莉花穿的圓球,一串是白蘭花穿的花排子。門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禮了。這要多少錢?」那人道:「今天算三塊錢吧。」說著向門房一笑。家樹在一邊聽了,倒不覺一驚。因問道:「怎麼這樣貴?」那賣花人將家樹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裡的茉莉花,白蘭花,當南方價錢賣嗎?我是天天上這兒送花,老主顧,不敢多說錢。要在生地方,我還不賣呢。」家樹道:「天天往這兒送花,都是這麼些個價錢嗎?」賣花的道:「大概總差不多吧。這兒大小姐很愛花,一年總做我千兒八百塊錢的生意呢。」家樹聽著點了一點頭,自行回去了。
他剛一到家,何麗娜就來了電話。說是剛才失迎,非常抱歉。向來不醒得這般晚,只因昨夜回來晚了,三點鐘才睡著,所以今天起床很遲,這可對不住。家樹便答應她:「我自己也是剛醒過來就到府上去的。」何麗娜問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樹就答應:「回京以後,要去看許多朋友,恐怕有兩天忙。」何麗娜也就只好說著「再會」了。其實這天家樹整日不曾出門。看了幾頁功課,神志還是不能定,就長長的作了一篇日記。日記上有幾句記著是:「從前我看到婦人一年要穿幾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經驚異了。今天我更看到一個女子,一年的插頭花,要用一千多元。於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見多怪了。不知道再過一些時,我會看到比這更能花錢的婦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歸入少見多怪之列了。」寫好之後,還在最後一句旁邊,加上一道雙圈。這天。伯和夫婦以為他已開始考試預備,也就不來驚動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陰曆的七月七,家樹想起秀姑的約會,吃過午飯,身上揣了一些零錢,就到關家來。老遠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見秀姑在門外盼望著,及至車子走近時,她又進去了。走了進去,壽峰由屋裡迎到院子裡來,笑道:「不必進去了,要喝茶說話,咱們到什剎海說去。」家樹很知道這老頭兒脾氣的,便問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裡咳嗽了兩聲,整著衣襟走了出來。壽峰是不耐等了,已經出門,秀姑便和家樹在後跟著。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繫上一條黑裙。在鞋攤子上昨日新收的一雙舊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這和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在一處走,越可以襯著自己是個樸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來,壽峰待要僱車,秀姑便道:「路又不遠,我們走了去吧。」她走著路,心裡卻在盤算著:若是遇見熟人,他們看見我今天的情形,豈不會疑心到我──記得我從前曾夢到同遊公園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應了這個夢了──她只管沉沉的想著,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剎海,眼前忽然開闊起來,這才猛然的醒悟。
家樹站在壽峰之後,跟著走到海邊,原來所謂海者,卻是一個空名。只見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間,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過去。這土堤有好幾丈寬,長著七八丈高的大柳樹;這柳樹一棵連著一棵,這土堤倒成了一條柳岸了。水田約摸有四五里路一個圍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頂和城樓宮殿來。雖然這裡並沒有什麼點綴,卻也清爽宜人。所有來遊的遊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樹下臨時支著蘆席篷子,有小酒館,有小茶館,還有玩雜耍的。壽峰帶著家樹走了大半截堤,卻回頭笑問道:「你覺得這裡怎麼樣?有點意思嗎?」家樹笑道:「反正比天橋那地方乾淨。」壽峰笑道:「這樣說,你是不大願意這地方。那麼,我們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說吧。」於是三個人放慢了腳步,兩邊找座。蘆席棚裡,便有一個人出來攔住了路,向三人點著頭笑道:「你們三位歇歇吧。我們這兒乾淨,還有小花園,雅緻得很!」家樹看時,這棚子三面敞著,向東南遙對著一片水田,水田里種的荷葉,亂蓬蓬的,直伸到岸上來。在棚外柳樹蔭下,擺了幾張紅漆桌子,便對壽峰道:「就是這裡吧。」壽峰還不曾答言,那夥計已經是嚷著打手巾,事實上也不能不進去了。
三人揀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夥計送上茶來,家樹首先問道:「你說這兒有小花園,花園在哪裡?」夥計笑著一指說:「那不是?」大家看時,原來在柳蔭下挖了大餐桌面大的一塊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馬齒莧;沿著松土,插了幾根竹竿木棍,用細粗繩子編了網,上面爬著扁豆絲瓜籐,倒開了幾朵紅的黃的花朵,大家一見都笑了。家樹道:「天下事,都是這樣聞名不如見面。北京的陶然亭,去過了,是城牆下葦塘子裡一所破廟;什剎海現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壽峰道:「這個你不能埋怨傳說的錯了,這是人事有變遷。陶然亭那地方,從前四處都是水,也有樹林子,一百年前,那裡還能撐船呢。而今水乾了,樹林子沒有了,廟也就破了。再說到什剎海,那是我親眼得見的,這兒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淺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這裡的水,就是玉泉山來的活水,一直通三海。當年北京城裡,先農壇,社稷壇,都是禁地,更別提三海和頤和園了。住在北京城裡的闊人,整天花天酒地,鬧得膩,要找清閒之地,換換口味,只有這兒和陶然亭了。至於現在的闊人,一動就說上西山。你想,那個時候,可是沒汽車,誰能坐著拖屍的騾車,跑那麼遠去?可是打我眼睛裡看去,我還是樂意在這種蘆席篷子下喝一口水,比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園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個座兒。你猜怎樣著?我走過去,簡直沒有人理會。叫了兩聲茶房,走過來一個穿白布長衣的,他對我瞪著眼說:『我們這兒茶賣兩毛錢一壺。』瞧他那樣子,看我是個窮老頭兒,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說就走了。你瞧,一到了這什剎海,這兒茶房是怎樣?我還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園去穿著的那件藍布大褂,可是他老遠的就招呼著我請到裡面坐了。」家樹笑道。「那總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園裡的夥計打上一頓呢。」壽峰道:「他和我一樣,也是個窮小子,犯不著和他計較。好像什剎海這地方,從前也是不招待藍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綢衣的不大來,藍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許中央公園,將來也有那樣一天。」家樹道:「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古今的事,本來就說不定。若是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這什剎海,也把紅牆圍起,造起宮殿來,當然這裡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說著,將手向南角一指,指著那一帶綠柳裡的宮牆。
就在這一指之間,忽然看見一輛汽車,由南岸直開上柳堤來。柳堤上的人,紛紛向兩邊讓開。這什剎海雖是自然的公園,可是警廳也有管理的規則。車馬在兩頭停住,不許開進柳堤上來。這一輛汽車,獨能開到人叢中來,大概又是官吏了。壽峰也看見了,便道:「我們剛說要闊人來,闊人這就來了。若是闊人都要這樣騎著老虎橫衝直撞,那就這地方不變成公園也好。因為照著現在這樣子,我們還能到這兒來搖搖擺擺,若一抖起來,我們又少一個可逛的地方了。」家樹聽著微笑,只一回頭,那輛汽車,不前不後,恰恰停在這茶棚對過。只見汽車兩邊,站著四個背大刀掛盒子炮的護兵,跳下車來,將車門一開。家樹這座上三個人,不由得都注意起來,看是怎樣一個闊人?及至那人走下車來,大家都吃一驚,原來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肅的老爺,卻是一個穿著渾身羅綺的青年女子。再仔細看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鳳喜。家樹身子向上一站,兩手按了桌子,「啊」了一聲,瞪了眼睛,呆住了作聲不得。鳳喜下車之時,未曾向著這邊看來,及至家樹「啊」了一聲,她抬頭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個護兵說了一句什麼,立刻身子向後一縮,扶著車門,鑽到車子裡去了。接著那四個護兵,也跟上車去,分兩邊站定,馬上汽車嗚的一聲,就開走了。家樹在鳳喜未曾抬頭之時,還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斷定。及至看清楚了,鳳喜身子猛然一轉,她腳踏著車門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紗旗衫,衣褶掀動,一陣風過,飄蕩起來。因衣襟飄蕩,家樹連帶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襪子。家樹想起從前鳳喜曾要求過買跳舞襪子,因為平常的也要八塊錢一雙,就不曾買,還勸了她一頓,以為不應該那樣奢侈,而今她是如願以償了。在這樣一凝想之間,喇叭嗚嗚聲中,汽車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對著蘆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樹心中,是一定受有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要怎樣說著才好。家樹臉對著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著家樹的臉看呆了。壽峰先是很驚訝,後來一想,明白了。便站起來,拍著家樹的肩膀道:「老弟!你看著什麼了?」家樹點了點頭,坐將下來,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臉卻望著秀姑。壽峰問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剛才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我沒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嗎?」秀姑道:「沒有兩天,你還見著呢。怎麼倒問起我來?」壽峰道:「雖然沒有兩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這一股子威風,更不同呀!誰想得到呢?」
家樹聽了壽峰這幾句話,臉上一陣白似一陣,手拿著一滿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來喝一口,卻只是不作聲。秀姑一想,今天這一會,你應該死心塌地,對她不再留戀了吧!因對壽峰道:「剛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個女子。她就是有四個護兵,諒她也不能將我怎樣?」壽峰道:「那才叫多事呢!這種人還去理她做什麼?她有臉見咱們,咱們還沒有臉見她呢。總算她還知道一點羞恥,避開咱們了。」家樹手摸著那茶杯,搖著頭,又歎了一口氣。壽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裡有些不好過。可是你剛才還說了呢,桑田變成滄海,滄海變成桑田。那麼大的東西,說變就變,何況一個人呢。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就只當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嗎?」秀姑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有些不妥,何不說是只當原來就不認識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這樣子嗎?」秀姑把這話剛說完,忽然轉念:我這話更不妥了,我怎麼會知道他不能這樣?我一個女子,為什麼批評男子對於女子的態度,這豈不現出輕薄的相來嗎?於是先偷看了看壽峰,再又偷看家樹,見他們並沒有什麼表示,自己的顏色才安定了。
家樹沉思了許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麼事的樣子,然後點點頭對壽峰道:「世上的事,本來難說定。她一個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個護兵看守著她,叫她有什麼法子?設若她真和我們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發生危險,恐怕還不免連累著我們呢。」壽峰笑道:「老弟!你這人太好說話了。我都替你生氣呢,你自己倒以為沒事。」家樹道:「寧人負我吧。」壽峰雖不大懂文學,這句話是明白的。於是用手摸著鬍子,歎了一口氣。秀姑更不作聲,卻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個感覺的命令,當第二個感覺發生時,便想到這笑有點不妥,連忙將手上的小白折扇打開,掩在鼻子以下。家樹也覺自己這話有點過分,就不敢多說了。
坐談了一會,壽峰遇到兩個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著過去談談,只得留下家樹和秀姑在這裡。二人默然坐了一會,家樹覺得老不開口又不好,便問道:「我去了南方一個多月,大姑娘的佛學,一定長進不少了。現在看了些什麼佛經了?」秀姑搖了一搖頭,微笑道:「沒有看什麼佛經。」家樹道:「這又何必相瞞!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爐香,正要唸經呢。」秀姑道:「不過是《金剛經》、《心經》罷了。上次老師傅送一本《蓮華經》給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說,年輕的人看佛經,未免消磨志氣,有點反對,我也就不勉強了。樊先生是反對學佛的吧?」家樹搖著頭道:「不!我也願意學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遠大,為了一點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學佛,未免不值!」家樹道:「天下哪有樣樣值得做的事,這也只好看破一點罷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樹將手指蘸著茶杯子裡的剩茶,在桌上搽抹著,不覺連連寫了好幾個「好」字。壽峰走回來了,便笑道:「哎,你什麼事想出了神?寫上許多好字。」家樹笑了,站起來道:「我們坐得久了,回去吧。」壽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強留,就請他再看一看這裡的露天遊戲場去。
會了茶錢,一直順著大道向南,見柳蔭下漸漸蘆棚相接,除茶酒攤而外,有練把式的,有說相聲的,有唱繃繃兒戲的,有拉畫片的,盡頭還有一所蘆篷戲園。家樹看著倒也有趣,把心裡的煩悶,解除了一些。又走過去,卻聽到一陣絃索鼓板之聲順風吹來。看時,原來是柳樹下水邊,有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唱大鼓書,周圍卻也擺了幾條短腳長板凳。家樹一看到這種現象,不由得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一陣頭暈,幾乎要摔倒在地,連忙一手按住了頭,站住了不動。壽峰搶上前,攙著他道:「你怎麼了?中了暑嗎?」家樹道:「對了!我聞到一種不大好的氣味,心裡難受得發昏了。」壽峰見路邊有個茶座,扶著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輛車來,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蘆棚舞台。這舞台比較齊整一點,門口網繩欄上,掛著很大的紅紙海報,上面大書特書:今天七月七日應節好戲《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親約了今天在什剎海相會,不能完全是無意的啊!本來大家談得好好的,又遇見了那個人。但是他見那個人不但不生氣,反而十分原諒她。那末,今天那個人沒來,他又能有什麼表示呢?這倒很好,可以把他為人看穿了──
秀姑只是這樣想著,卻忘了去僱車子。壽峰忽然在後面嚷道:「怎麼了?」回頭看時,家樹已經和壽峰一路由後面跟了來,家樹笑道:「大姑娘為什麼對戲報出神?要聽戲嗎?」秀姑笑著搖了一搖頭,卻見他走路已是平常,顏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嗎?剛才可把我嚇了一跳。」說到這個「跳」字,可又偷眼向壽峰看了一看,接上臉也就紅了。壽峰雖不曾注意,但是這樣一來,就不便說要再玩的話,只得默然著走了。
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圍牆,已是停著一大排人力車,隨便可雇。家樹站著呆了一呆,因問壽峰道:「大叔,我們分手嗎?」壽峰道:「你身體不大舒服,回去吧,我們也許在這裡還一彎兒。」秀姑站在柳樹下,那垂下來的長柳條兒,如垂著綠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條,和折扇一把握著,右手卻將柳條上的綠葉子,一片一片兒的扯將下來,向地下拋去,只是望著壽峰和家樹說話,並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車伕,都是這樣想著:這三個人站在這裡不曾走,一定是要僱車的了。一陣風似的,有上十個車伕圍了上來,爭問著要車不要?家樹被他們圍困不過,只得坐上一輛車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車上揭了帽子,和壽峰點點頭說了一聲「再會」。
當下壽峰對秀姑道:「我們沒事,今天還是個節期,我帶著你還走走吧。」秀姑聽說,這才把手上的柳條放下了,跟著父親走。壽峰道:「怎麼回事?你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樣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麼暑?我也沒有那麼大命啦。」壽峰道:「你這是什麼話?中暑不中暑,還論命大命小嗎?」秀姑依舊是默然的跟著壽峰走,並不答覆。壽峰看她是這樣的不高興,也就沒有什麼遊興。於是二人就慢慢開著步子,走回家去。
到了家之後,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過晚飯,秀姑淨了手臉,定了一定心事,正要拿出一本佛經來看,卻聽得院子裡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來瞧瞧嗎?今天天上這天河,多麼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東西,那有什麼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會織女。」秀姑正待答應,有人接嘴道:「別向天上看牛郎織女了,讓牛郎看咱們吧。他們在天上,一年倒還有一度相會,看著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離死別的。人換了一班,又是一班,他們倆是一年一度的相會著,多麼好!我們別替神仙擔憂,替自己擔憂吧。」秀姑聽了這話,就不由得發起呆來。把看佛經的念頭丟開,逕自睡覺了。
自這天起,秀姑覺著有什麼感觸,一會兒很高興,一會兒又很發愁,只是感到心神不寧。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樹又不曾再來。秀姑便對壽峰說道:「樊先生這次回來,不像從前。幾天不見,也許他會鬧出什麼意外,我們得瞧他一瞧才好。」壽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來了。他們那親戚家裡總看著我們是下等人,我們去就碰上一個釘子,倒不算什麼,可是他們親戚要說上樊先生兩句,人家面子上怎樣擱得下?」秀姑皺了眉道:「這話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麼不如意的話,咱們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像對不住似的。」壽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來麻煩你,這實在也應該的事。」父女們這樣的約好,不料到了這天晚上,壽峰有點不舒服,同時屋簷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聲,秀姑就不讓她父親去看家樹,以為天晴了再說。壽峰覺得無甚緊要,自睡著了。
但是這個時候,家樹確是身體有病,因為學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預備功課,人更覺疲倦起來。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點稀飯,便勉強的打起精神在電燈下看書。偏是這一天晚上,伯和夫婦都沒有出門,約了幾位客,在上房裡打麻將牌。越是心煩的人聽了這種嘩啦嘩啦的牌聲,十分吵人。先雖充耳不聞,無奈總是安不住神。彷彿之間,有一種涼靜空氣,由紗窗子裡透將進來。加上這屋子裡,只有桌上的一盞銅檠電燈,用綠綢罩了,便更顯得這屋子陰沉沉的了。家樹偶然一抬頭,看到掛著的月份牌,已經是陰曆七月十一了,今夜月亮,該有大半圓,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裡既是煩悶,不如到外面來看看月色消遣。於是熄了電燈,走出屋來,在走廊上走著。向天上看時,這裡正讓院子裡的花架擋得一點天色都看不見。於是繞了個彎子,彎到左邊一個內跨院來。
這院子裡北面,一列三間屋,乃是伯和的書房,佈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許整個星期,不到書房來一次,這裡就更覺得幽靜了。這院子裡壘著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兩叢小竹子。院子正中,卻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來這裡就帶著秋氣的,在這陰沉沉的夜色裡,這院子裡就更顯得有一種淒涼蕭瑟的景象。抬頭看天上,陰雲四布,只是雲塊不接頭的地方,露出一點兩點星光來。那大半輪新月,只是在雲裡微透出一團散光,模模糊糊,並不見整個的月影。那雲只管移動,彷彿月亮就在雲裡鑽動一般。後來月亮在雲裡鑽出來,就照見梧桐葉子綠油油的,階石上也是透濕,原來晚間下了雨,並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著,掛在梧桐一個橫枝上,大有詩意。心裡原是極煩悶的,心想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悶,於是也不告訴人,就拿了一張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來看月。不料只一轉身之間,梧桐葉上的月亮不見了,雲塊外的殘星也沒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樹便是黑暗中幾叢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樹枝上有噗篤噗篤的聲音落到地上,家樹想,莫不是下雨了?於是走下石階,抬頭觀望,正是下了很細很密的雨絲。黑夜裡雖看不見雨點,覺得這雨絲,由樹縫裡帶著寒氣,向人撲了來。梧桐葉上積得雨絲多,便不時滴下大的水點到地上。家樹正這樣望著,一片梧桐葉子,就隨了積雨,落在家樹臉上。家樹讓這樹葉一打,臉上冰了一下,便也覺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復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著。
現在,家樹只覺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邊院子裡的打牌聲一點聽不見,只有梧桐上的積雨,點點滴滴向下落著,一聲一聲很清楚。這種環境裡,那萬斛閒愁,便一齊湧上心來,人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家樹正這樣凝想著,忽然有一株梧桐樹,無風自動起來了,立時唏哩沙啦,水點和樹葉,落了滿地。突然有了這種現象,不由得吃了一驚,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連忙走回屋子裡去,先將桌燈一開,卻見墨盒下面壓了一張字條,寫著酒杯大八個字,乃是「風雨欺人,勸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鐘,已是兩點有餘,這時候,誰在這裡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這字條由何而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