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緣第十九回 慷慨棄寒家酒樓作別 模糊留血影山寺鋤奸

  卻說秀姑在公園裡看到家樹和何麗娜並肩而行,恰又聽到人說,他們是一對未婚夫婦,這才心中恍然:無論如何,男子對於女子的愛情,總是以容貌為先決條件的。自己本來毫無牽掛的了,何必又捲入漩渦。剛才一陣胡思亂想,未免太沒有經驗了。想到這裡,自己倒笑將起來。劉將軍也罷,樊大爺也罷,沈大姑娘也罷,我一概都不必問了,我還是回家去,陪著我的父親。意思決定了,便走出公園來,也不僱車了。出了公園,便是天安門外的石板舊御道。御道兩旁的綠槐,在晴朗的日光裡,留下兩道清涼的濃蔭。秀姑緩著腳步,一步一步的在濃蔭下面走。自己只管這樣走著,不料已走到了離急救醫院不遠的地方來。心想既是到了這地方來,何不順便再去看看鳳喜。從此以後,我和這可憐的孩子,也是永不見面了。如此想著,掉轉身就向醫院這條路上來。剛剛要進醫院門,卻看到劉將軍坐的那輛汽車橫攔在大門口。自己一愣,待要縮著腳轉去,劉將軍開了車門,笑著連連招手道:「你不是來了一次嗎,還去看她做什麼?我們一塊兒回家去吧。」他說著話已經走下車來,就要來攙住秀姑。秀姑想著,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樣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憑著自己這一點本領,也不怕他。於是微微笑著,就和劉將軍一同坐上汽車去。

  到了劉家,劉將軍讓她一路上樓,笑著握了她的手道:「醫院裡那個人,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著我,也許就把你扶正。」秀姑聽了這話,一腔熱血沸騰,簇湧到臉上來,彷彿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顫動。劉將軍看她臉上泛著紅色,笑道:「這兒又沒有外人,你害什麼臊!你說,你究竟願不願意這樣?」秀姑微笑道:「我怎麼不願意,就怕沒有那種福氣!」劉將軍將她的手握著搖了兩搖,笑道:「你這孩子看去老實,可是也很會說話,我們的喜事,就定的是後天,你看怎麼樣?你把話對你父親說過沒有?」秀姑道:「說了,他十分願意。他還說喜事之後,還要來見見你,請你給他個差事辦辦呢。」劉將軍一拍手笑道:「這還要說嗎?有差事不給老丈人辦,倒應該給誰去辦呢?今天晚上,你無論如何,得陪著我吃飯,先讓底下人看看,我已經把你抬起來了,也省得後天辦喜事,他們說是突然而來。」秀姑道:「你左一句辦喜事,右一句辦喜事,這喜事你打算是怎樣的辦法呢?」劉將軍聽說,又伸手搔了一搔頭髮,笑道:「這件事,我覺得有點為難的。若是辦大了,先娶的哪一個,我都很隨便,娶你更加熱鬧起來,有點說不過去;再說日子也太急一點,似乎辦不過來。若是隨便呢,我又怕你不願意。」秀姑道:「我倒不在乎這個,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法子,一來你可以省事一點,二來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劉將軍笑道:「有這一個好法子,我還有不樂意的嗎?你說,要怎樣的辦?」秀姑道:「若是叫我想這個法子,我也想不出來。我想起從前有的人也是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一同跑到西山去;等回來之後,他們就說辦完了喜事,連客都沒有請,我們要是這樣的辦才好。」

  劉將軍一聽這話,笑得跳了起來,拉著秀姑的手道:「我的小寶貝!你要是肯這樣辦,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個急性子的人,說要辦,巴不得馬上就辦,要一舖張的話,兩天總會來不及的。現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費什麼事?有的是汽車,什麼時候都成。──反正趕出城去,又用不著打來回的。今天我們就去,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說了,不忙在一兩天嗎?」劉將軍肩膀聳了一聳,又抬了頭對秀姑的臉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對你是越看越愛,恨不得馬上──」說著,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劉將軍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要些什麼,你快說,我這就叫人去辦。辦來了,我們一塊兒出城。」說時,又來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這人有這樣子急!」劉將軍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見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經是等夠了,喜事多延誤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們同住著一個院子,我在樓上,你在樓下,那也是不便當不是?」說著,又把肩膀抬了一抬。

  秀姑眉毛一動,眼睛望著劉將軍,用牙咬著下唇,向他點了點頭。在秀姑這一點頭之間,似乎鼻子微微的哼了一聲。可是劉將軍並沒有聽見,他笑道:「怎麼樣,你答應了嗎?」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乾脆,我也給你一個痛快!」劉將軍笑得渾身肌肉都顫起來,向秀姑行了一個舉手禮道:「謝謝你答應了。你要些什麼東西,我好預備著。」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麼,我是一點也不要。此外我還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請你派四個護兵,一輛汽車,送我回家對父親辭別。你若是有零碎現款的話,送我一點,我也好交給父親,辦點喜酒,請請親戚朋友,也是他養我一場。」劉將軍道:「成成成!這是小事,本來我也應該下一點聘禮。現款家裡怕不多,我記得有兩千多塊錢,你全拿去吧,反正你父親要短什麼,我都給他辦。」秀姑將手指頭扳著算了一算,笑道:「要不了許多。窮人家裡多了錢,那是要招禍的!你就給我一千四百塊錢吧。」劉將軍道:「你這是個什麼算法?」秀姑道:「你不必問,過了些時候,你或者就明白了。」笑將起來,笑得厲害,把腰都笑彎了。劉將軍也笑道:「這孩子淘氣,打了一個啞謎,我沒有猜著,就笑的這樣。好吧,我就照辦。」於是在箱子裡取出一千二百元鈔票二百元現洋來,交給秀姑道:「我知道你父親一定喜歡看白花花的洋錢的,所以多給他找些現洋。」秀姑笑道:「算你能辦事,我正這樣想著,話還沒有說出來呢。」劉將軍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兒裡的一條混世蟲麼,你的心事,我還有猜不透的嗎?」秀姑聽了這話,真個心裡一陣噁心,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劉將軍拍著她的肩膀道:「別淘氣了,汽車早預備好了,快回去吧,我還等著你回來出城呢。」

  當下秀姑抬頭一看壁上的鐘,已經四點多,真也不敢耽誤,馬上出門,坐了汽車回家。汽車兩邊,各站兩個衛兵,圍個風雨不透。秀姑看了,痛快之極,只是微笑。

  不多一會,汽車到了家門口,恰好關壽峰在門口盼望。秀姑下了車,拉著父親的手進屋去,笑道:「還好,你在家,要不然我還得去找師兄,那可費事了。」說著,將手上夾的一個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壽峰看了,先是莫名其妙,後來秀姑詳詳細細一說,他就摸著鬍子點點頭道:「你這辦法對!我教把式,教的有點膩了,藉著劉將軍找個出頭之日也好。別讓人家盡等,你就快去吧。」秀姑含著微笑,走出屋來,和同院的三家院鄰,都告了辭,說是已經有了出身之所,不回來了,大家再見吧。院鄰見她數日不回,現在又坐了帶兵的汽車回來告別,都十分詫異,可是知道她爺兒倆脾氣:他們作事,是不樂意人家問的,也就不便問,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問題罷了。

  秀姑出門,大家打算要送她上車,壽峰卻在院子裡攔住了,說道:「那裡有大兵,你們犯不上和他們見面。」院鄰知道壽峰的脾氣大,不敢違拗,只得站住了。壽峰聽得汽車嗚嗚的一陣響,已經走遠了,然後對院鄰拱拱手道:「我們相處這麼久,我有一件事,要拜託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鄰都說:「只要辦得到,總幫忙。」壽峰道:「我的大姑娘,現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晌就得出京,我有點捨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邊又新得了一點款子,放在家裡,恐怕不穩當,要分存在三位家裡,不知道行不行?」大家聽說,不過是這一點小事,都答應了。壽峰於是將一千二百元鈔票分作四百塊錢三股,用布包了。那二百元現款,卻放在一條板帶裡,將板帶束在腰上。然後將這三個布包,一個院鄰家裡存放一個,對他們道:「我若是到了晚上兩點鐘不回來,就請你們把這布包打開看看;可是我若在兩點鐘以前回來,還得求求各位,將原包退回我。」說畢,也不等院鄰再答話,拱了一拱手,馬上就走了。

  壽峰走到街上,在一家熟鋪子裡,給家樹通了一個電話,正好家樹是回家了,接著電話。壽峰便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和你當面談一談,就在四牌樓一家『喜相逢』的小館子裡等著你,你可不要餓著肚子來,咱們好放量喝兩盅。」家樹一想:一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園裡的話說了,這老頭子是個急性人,他一聽了就要辦,所以叫我去面談。這是老頭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負了。便答應著馬上來。

  家樹到了四牌樓,果然有家小酒館,門口懸著「喜相逢」的招牌,只見壽峰兩手伏在樓口欄杆上,也是四處瞧人,看見了家樹連招帶嚷的道:「這裡這裡。」家樹由館子走上樓去,便見靠近樓口的一張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杯筷卻是兩副,分明是壽峰虛席以待了。壽峰讓家樹對面坐下,因問道:「老弟,你帶了錢沒有?」家樹道:「帶了一點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錢用,我馬上回家取了來。」壽峰連連搖著手道:「不,不,我今天發了一個小財,不至於借錢。我問你有錢沒有,是說今天這一餐酒應該你請的了。」家樹笑道:「自然自然。寬一點,或者年紀比我小一點,就該請我嗎?」「我可不是那樣說。我老實告訴你吧,今天這一頓酒吃過,咱們就要分手了。咱們交了幾個月好朋友,你豈不應該給我餞一餞行?」家樹聽了,倒吃了一驚,問道:「大叔突然要到哪裡去?大姑娘呢?」壽峰道:「我們本是沒有在哪裡安基落業的,今天愛到哪裡就上哪裡;明天待得膩了,再搬一處,也沒有什麼牽掛,談不上什麼突然不突然。我一家就是爺兒倆,自然也分不開。」家樹道:「大叔是個風塵中的豪俠人物,我也不敢多問,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動身?以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沒有?」壽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於以後見面不見面,那可是難說。就如當初咱們在天橋交朋友,哪裡是料得到的呢!」他說著話,便提啤酒壺來,先向家樹杯子裡斟上了一杯,然後又自斟一杯,舉起杯子來,向家樹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們先喝一個痛快,別說那些閒話。」於是二人同乾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樹道:「既是我給大叔餞行,應當我來斟酒。」於是接過酒壺,給關壽峰斟啤酒來。壽峰酒到便喝,並不辭杯。

  一會兒工夫,約莫喝了一斤多酒,壽峰手按了杯子,站將起來,笑道:「酒是夠了,我還要趕路。我還有兩句話要和你說一說。」家樹道:「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無不從命。」壽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還不知道,有一個人為了你,可受了累了。」於是將鳳喜受打得了病,睡在醫院裡的話,都對他說了。又道:「據我們孩子說,她人迷糊的睡著,還直說對不住你。看來這個孩子,還是年輕不懂事,不能說她忘恩負義,最好你得給她想點法子。」家樹默然了一會,因道:「縱然我不計較她那些短處,但是我是一個學生,怎麼和一個有勢力的軍閥去比試,她現時不是在人家手掌心裡嗎?」壽峰昂頭一笑道:「有勢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愛的東西嗎?那也不見得──楚霸王百戰百勝,還保不住一個虞姬呢!我這話是隨便說,也不是叫你這時候在人家手心裡抓回來;以後有了機會,你別記著前嫌就是了。」家樹道:「果然她回心轉意了,又有了機會,我自然也願意再引導她上正路;但是我這一顆心,讓她傷感極了。現在我極相信的人,實在別有一個,卻並不是她。」壽峰笑道:「我聽到我們孩子說,你還認識一個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樣兒差不多。可是這年頭兒,大小姐更不容易應付啊!這話又說回來了,你究竟相信哪一個,這看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淡。只是這個孩子,也許馬上就得要人關照她。你有機會,關照她一點就是了。時候已然是不早,我還得趕出城去,我要吃飯了。」於是喊著夥計取了飯來,傾了菜湯在飯碗裡,一口氣吃下去幾碗飯,才放下碗筷,站起來道:「咱們是後會有期。」夥計送上手巾把,他一面揩著,一面就走。家樹始終不曾問得他到哪裡去,又為了什麼緣故要走,怔怔的望著他下樓而去。轉身伏到窗前看時,見他背著一個小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過頭看見家樹,點著頭笑了一笑,竟自開著大步而去。

  這裡家樹想著:這事太怪!這老頭子雖是豪爽的人,可是一樣的兒女情長──上次他帶秀姑送我到豐台,不是很依戀的嗎?怎麼這次告別,極端的決絕。看他表面上鎮靜,彷彿心裡卻有一件急事要辦,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幾年前本來是個風塵中的人物,難保他不是舊案重提。又,這兩天秀姑冒充傭工,混到劉家去,也是極危險的事,或者露出了什麼破綻,也未可知。心裡這樣躊躇著,伏在欄杆上望了一會,便會了酒飯帳,自回家去。

  家樹到了家裡,桌上卻放了一個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顏色墨水寫著字,一望而知是何麗娜的字。隨手拿起來拆開一看,上寫著:「家樹,今晚群英戲院演全本《能仁寺》,另外還有一齣《審頭刺湯》,是兩本很好的戲。我包了一個三號廂,請你務必賞光。你的好友麗娜。」家樹心裡本是十分的煩悶,想借此消遣也好。

  吃過晚飯以後,家樹便上戲院子包廂裡來,果然是何麗娜一個人在那裡。她見家樹到了,連忙將並排那張椅子上夾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讓他坐下。他自然坐下了。看過了《審頭刺湯》,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樹看著戲,不住的點頭。何麗娜笑道:「你不是說你不懂戲嗎?怎麼今晚看得這樣有味?」家樹笑道:「湊合罷了。不過我是很贊成這戲中女子的身分。」何麗娜道:「這一齣《能仁寺》和《審頭刺湯》連續在一處,大可玩味。設若那個雪雁,有這個十三妹的本領,她豈不省得為了報仇送命?」家樹道:「天下事哪能十全!這個十三妹,在《能仁寺》這一幕,實在是個生龍活虎。可惜作《兒女英雄傳》的人,硬把她嫁給了安龍媒,結果是作了一個當家二奶奶。」何麗娜道:「其實天下哪有像十三妹這種人?中國人說武俠,總會流入神話的。前兩天我在這裡看了一齣紅線盜盒。那個紅線,簡直是個飛仙,未免有點形容過甚。」家樹道:「那是當然。無論什麼事,到了文人的筆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渲染一番的。若說是俠義之流,倒不是沒有。」何麗娜道:「凡事百聞不如一見。無論人家說得怎樣神乎其神,總要看見,才能相信。你說有劍俠,你看見過沒有?」家樹道:「劍仙或者沒有看見過,若說俠義的武士,當然看過的。不但我見過,也許你也見過。因為這種人,絕對不露真面目的。你和他見面,他是和平常的人一樣,你哪裡會知道!」何麗娜道:「你這話太無憑據了。看見過,自己並不知道,豈不是等於沒有看見過一樣!」家樹笑道:「聽戲吧,不要辯論了。」

  這時,台上的十三妹,正是舉著刀和安公子張金鳳作媒,家樹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戲完,卻歎了一口氣。何麗娜笑道:「你歎什麼氣?」家樹道:「何小姐這個人,有點傻。」何麗娜臉一紅,笑道:「我什麼傻?」家樹道:「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台上那個十三妹何玉鳳何小姐有點傻。自己是閒雲野鶴,偏偏要給人家作媒;結果,還是把自己也捲入了漩渦,這不是傻嗎?」何麗娜自己誤會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一同出門。到了門口,笑著和家樹道:「我怕令表嫂開玩笑,我只能把車子送你到胡同口上。」家樹道:「用不著,我自己僱車回去吧。」於是和她告別,自回家去。

  家樹到家一看手錶,已是一點鐘,馬上脫衣就寢。在床上想到人生如夢,是不錯的。過去一點鐘,鑼鼓聲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殺黑風崗強梁的和尚,何等熱鬧!現時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諸泡影。當年真有個《能仁寺》,也不過如此,一瞬即過。可是人生為七情所蔽,誰能看得破呢?關氏父女,說是什麼都看得破,其實像他這種愛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這一別,不知他父女幹什麼去了?這個時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場,固然不像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熱心,勝於十三妹待安公子、張姑娘了。自己就這樣胡思亂想,整夜不曾睡好。

  次日起來,已是很遲,下午是投考的大學發榜的時候了,家樹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幾個朋友知道了,說是他的大問題已經解決,拉了去看電影吃館子。家樹也覺得去了一樁心事,應當痛快一陣,也就隨著大家鬧,把關、沈兩家的事,一時都放下了。

  又過了一天,家樹清早起來之後,一來沒有什麼心事,二來又不用得趕忙預備功課,想起了何麗娜請了看戲多次,現在沒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麼好戲,應當回請她一下才好。這樣想著,便拿了兩份日報,斜躺在沙發上來看。偶然一翻,卻有一行特號字的大題目,射入眼簾,乃是「劉德柱將軍前晚在西山被人暗殺!」隨後又三行頭號字小題目,是「兇手係一妙齡女郎,題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樹一看這幾行大字,不由得心裡噗突噗突亂跳起來,匆匆忙忙,先將新聞看了一遍。看過之後,復又仔細的看了一遍。仔細看過一遍之後,再又逐段的將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如狂風暴雨一般,一陣一陣緊張,一陣一陣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發上,卻一分一釐不曾挪動。頸脖子靠著沙發靠背的地方,潮濕了一大塊,只覺上身的小衣,已經和背上緊緊的粘著了。原來那新聞載的是:

  劉巡閱使介弟劉德柱,德威將軍,現任五省徵收督辦,兼駐北京辦公處長,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劉新娶一夫人,欲覓一伶俐女傭服侍,傭工介紹所遂引一妙齡女郎進見。劉與新夫人一見之下,認為滿意,遂即收下。女郎自稱吳姓,父業農,母在張總長家傭工,因家貧而為此。劉以此亦常情,未予深究。惟此間有可疑之點,即女郎上工以後,傭工介紹者,並未至劉宅向女郎索傭費,女亦未由家中取鋪蓋來,至所謂張總長,更不知何家矣!

  女在宅傭工數日,甚得主人歡;適新夫人染急症,入醫院診治,女乃常獨身在上房進出。至前三日,劉忽揚言,將納女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雙方不願以喜事驚動親友,於前日下午五時,攜隨從二人,同赴西山八大處,度此佳期。

  抵西山後,劉欲宿西山飯店,女不可,乃摒隨從,坐小轎二乘,至山上之極樂寺投宿。寺中固設有潔淨臥室,以備中西遊人品息者也。寺中僧侶,聞係劉將軍到來,慇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飯店借用被褥,並辦酒食上山。

  晚間,劉命僧燃雙紅燭,與女同飲,談笑甚歡。酒酣,由女扶之入寢,僧則捧雙燭台為之導。僧別去,恐有人擾及好夢,且代為倒曳裡院之門。

  至次日,日上山頭而將軍不起;僧不敢催喚,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午而日西下,睡者仍不起,僧疑以為異,在院中故作大聲驚之。因室中寂無人聲,且呼且推門入,則見劉高臥床上,而女不見矣。僧猶以劉睡熟,女或小出,縮身欲退,偶抬頭,則見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跡,模糊成字。字云:「(上略)現在他又再三蹂躪女子,欺到我身。我謊賊至山上,點穴殺之,以為國家社會除一大害。我割賊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寫在壁上,表明我作我當,與旁人無干。中華民國×年×月×日夜十二時。不平女士氣。」文字粗通,果為女子口吻。僧大駭,即視床上之人,已僵臥無氣息矣。當即飛馳下山報警,一面通電話城內,分途緝兇。

  軍警機關以案情重大,即於秘密中以迅速的手腕,覓取線索。因劉宅護兵云:女曾於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至吳家搜索,則剩一座空房,並院鄰亦於一早遷出。詢之街鄰,該戶有父女二人姓關,非姓吳也。關以教練把式為業,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為此,則不可知。及拘傭工介紹所人,店東稱此女實非該處介紹之人,其引女入劉宅之女伙友(俗稱跑道兒的),則謂女係在劉宅旁所遇,彼以兩元錢運動,求引入劉宅,一覓親戚者。不料劉竟收用,致生此禍。故女實在行蹤,彼亦無從答覆。

  觀乎此,則關氏父女之暗殺劉氏,實預有佈置者。現軍警機關,正在繼續偵緝兇犯,詳情未便發表。但據云已有蛛絲馬跡可尋,或者不難水落石出也。

  家樹想,新聞中的前段還罷了,後段所載,與關氏有點往來的人,似乎都有被捕傳訊的可能。自己和關氏父女往來,雖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絕對沒有人知道。設若自己在街上行動,讓偵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來要連累表兄,二來要急壞南方的母親,不如暫時躲上一躲,等這件事有了著落再上課。

  家樹想定了主意,便裝著很從容的樣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來。伯和正也是拿了一份報,在沙發上看,放下報向家樹道:「你看了報沒有?出了暗殺案了。」家樹淡淡的一笑道:「看見了,這也不足為奇!」「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伯和說著昂了頭想了一想,搖一搖頭道:「這一著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點,是一條美人計。」家樹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還沒有走入仕途,你哪裡知道仕途鉤心鬥角的巧妙。這一個女子,我知道是由峨嵋山上買下來的,報酬總在十萬以上。」伯和說得高興,點了一支雪茄煙吸著,將最近時局的大勢,背了一個滾瓜爛熟。家樹手上拿了一本書,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說完了,才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開學時候再來。本來我早就應去的了,只因為沒有發榜,一點小病又沒有好,所以遲延了。」陶太太在屋子裡笑道:「我也贊成你去一趟,前天在電話裡和二嬸談話還說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天就走。」家樹笑道:「我在北京又沒事了,只是靜等著開學。我的性子又是急的,說要做什麼,就想做什麼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四點半鐘車走吧,也從容一點。」家樹道:「四點鐘以前就沒有車嗎?」陶太太道:「你幹嗎那樣急?兩點鐘倒是有一趟車,那是慢車。你坐了那車,更要急壞了。」家樹怕伯和夫婦疑心,不便再說,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東西。自己也不知什麼原故,表面上儘管是盡量的鎮靜,可是心裡頭,卻慌亂得異常。

  吃過了午飯,家樹便在走廊下踱來踱去,不時的看看錶,是否就到了三點。踱了幾個來回,因聽差望著,又怕他們會識破了,復走進房去在床上躺著。好容易熬到三點多鐘,便辭了陶太太上車站。一直等到坐在二等車裡,心裡比較的安貼一點了,卻聽到站台上一陣亂,立刻幾個巡警,和一群人向後擁著走。只聽見說:「又拿住了兩個了,又拿住了兩個了。」家樹聽了這話,一顆心幾乎要由腔子裡直跳到口裡來,連忙在提囊裡抽了一本書,放出很自然的樣子,微側著身子看,耳邊卻聽到同車子的人說:「捉到了扒兒手了。」家樹覺得又是自己發生誤會了,身子上冒了一陣冷汗。心裡現在沒有別的想法,只盼望著火車早早的開。

  一會兒,車輪碾動了,很快出了東便門。家樹如釋重負,這才有了工夫鑒賞火車窗外的風景。心裡想:人生的禍福,真是說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壽峰這老頭兒昨天和我告別的時候,何以不通我一點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這一陣虛驚!轉而一想:自己本來有些過慮,幾個月來,我也不過到關家去過四五次,誰人在社會上沒有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見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況我和關壽峰的來往,就不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於我和劉德柱這一段關係,除了關氏父女,也是沒有人知道的。除非是鳳喜,她知道秀姑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說出來,她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呀!這樣看來,自己一跑,未免過於膽小。壽峰再三的提到鳳喜,說是我有機會和她重合。莫非這件事,鳳喜也參與機密的?但是事實上又不能,鳳喜在醫院裡既是成了瘋子,她的母親,她的叔叔,又是極不堪的,哪裡可以商量這樣重大的問題──一個人在火車裡只管這樣想著,也就不知不覺的到了天津。

  家樹的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家樹下了火車之後,雇著人力車,就向叔叔家來。這裡是一所面馬路的洋樓,外面是鐵柵門,進去是個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黑字紅磚樓,高高直立。走進鐵柵門,小門房裡鑽出來一個聽差,連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們接著北京電話,正打算去接侄少爺呢。你倒來了。」家樹道:「老爺在家嗎?」答道:「到河北去了。聽說有應酬。」問:「二位小姐呢?」答:「看電影去了。」嘩啦一陣響聲,由樓窗戶裡傳出來。聽差答道:「太太在打牌。」問:「姨太太呢?」答:「有張家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她上中原公司買東西帶聽戲去了,你歇著歇著吧。」說著,便代提了提箱上樓。家樹道:「打牌的是些什麼人?」聽差道:「是幾位同鄉太太。她們是車盤會,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剛上場呢。」家樹道:「既是剛上場,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樓下等著老爺回來吧。」於是又下了樓,就在端本的書房裡看看書,看看報,等他們回來。

  過一會,淑宜和靜宜兩姊妹先回來了。淑宜現在十七歲,靜宜十四歲,都是極活潑的小姑娘。靜宜聽說家樹來了,在院子裡便嚷了起來道:「哥哥來了,在哪兒?怎麼早不給我們一個信呢?」家樹走出來看時,見靜宜穿了綠嗶嘰短西服,膝蓋上下,露一大截白腿子,跳著皮鞋咚咚的響,說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說著時,那蓬頭髮上插著的紅結花,跳得一閃一閃,看她是很樂呢。家樹倒莫名其妙,究竟是喜從何來?卻因這一說又有了意外的變化。要知是什麼變化,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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