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快刀周正在矮牆上給關壽峰巡風,見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以為他失了腳,跌下來了,連忙跑上前去。只見壽峰好好的迎上前來,在黑暗中將手向外一探,做著要去的樣子。於是二人跳過幾重牆,直向後園子裡來。快刀周道:「師傅,怎麼回事?」關壽峰昂著頭,向天上歎了一口氣。快刀周道:「怎麼樣?這事很棘手嗎?」壽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們若有三十萬洋錢,就好辦了。出去說吧。」二人依然走到閣樓上,打開窗子,放下繩子,快刀周先握了繩子向下一溜,壽峰卻解了繩子,跳將下去。江老海、王二禿子,迎上前來,都忙著問:「順手嗎?」壽峰歎著氣,將看到的事,略略說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殺了她。我還去救她嗎?」王二禿子道:「古語道得好,『寧度畜生不度人』,就是這個說法。咱們在閣樓上放一把火,燒他媽的一場,也出這口惡氣。」壽峰笑道:「不要說孩子話,我們去給那大嬸兒一個信,叫她預備做外老太太發洋財吧。」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這樣子看,大概她母親是來過一趟的。既來了,一定說好了條件,她未必還到師傅家裡去了。」壽峰道:「好在我們回去,走她門口過,也不繞道,我們順便去瞧瞧。」
說著,二人坐車,二人拉車,雖然夜深,崗警卻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胡同,停在沈家門首。這裡牆很低,壽峰憑空一躍就跳進去。到了院子裡,先藏在槐樹裡,見屋子裡都是黑漆漆的,似乎都睡著了,便溜下樹來,貼近窗戶用耳朵一聽,卻聽得裡面呼聲大作。這是上房,當然是沈大娘在這裡睡的了。再向西廂房外聽了一聽,也有呼聲。沈家一共只有三個人,一個在劉家,兩個在家裡,當然沒有人到自己家裡去。正在這竊聽的時候,忽聽到沈大娘在上房裡說起話來。壽峰聽到,倒嚇了一跳,連忙向樹上一跳。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說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她道:「將軍待我們這樣好,我們要不答應,良心上也說不過去呀。」聽那聲音,正是沈大娘的聲音,原來在說夢話呢。壽峰聽了,又歎了一口氣,就跳出牆來,對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會,我要殺人了。」快刀周等一聽,知道是沈家人變了心。若再要糾纏,真許會生出事故來。大家便一陣風似的,齊回關家來。
到了門口,壽峰道:「累了你們一宿,你們回去吧。說不定將來還有事,我再找你們。」王二禿子道:「我明天上午來聽信兒,瞧瞧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著。要不,我陪師傅談這麼一宿,也好出胸頭這口惡氣。」壽峰笑著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倒和我一樣。回去吧!別讓師妹不樂意了。」王二禿子一拍脖子道:「忙了一天一宿,沒闖禍。腦袋跟禿子回去吧。」大家聽著,都樂了,於是一笑而散。
秀姑心裡有事,也是不曾睡著。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知道是壽峰回家來了,就開了門,秀姑道:「沈家大嬸兒可沒來。你們怎樣辦的?」壽峰一言不發,直奔屋裡。秀姑看那樣子,知道就是失敗了,因道:「一個將軍家裡,四周都是警衛的人,本來也就不易下手。」壽峰道:「什麼不易下手!只要她們願意出來,十個姑娘也救出來了。」秀姑道:「怎麼樣?難道她娘兒倆還變了心嗎?」壽峰道:「怎麼不是!」於是把今晚上的事,說了一遍。歎口氣道:「從今以後,我才知道人心換人心這句話是假的,不過是金子換人心罷了。」秀姑道:「有這樣的事嗎?──那沈家姑娘,挺聰明的一個樣子,倒看不出是這樣下場!她們倒罷了,可是樊先生回來,有多麼難過,把他的心都會灰透了。」壽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該!這年頭兒幹嘛做好人呢?」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氣得這樣,這又算什麼?快天亮了,睡覺吧。」壽峰道:「我也是活該!誰叫我多管閒事哩。」秀姑也好笑起來,就不理他了。壽峰找出他的旱煙袋,安上一小碗子關東葉子,端了一把籐椅,攔門坐著,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煙。壽峰的老脾氣,不是氣極了,不會抽煙的。現在將煙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極厲害了。秀姑因為夜深了,怕驚動了院鄰,也不曾作聲。卻也是奇怪,這事並不與自己什麼相干,偏是睡到床上,就會替他們當事人設想:從此以後,鳳喜還有臉和樊家樹見面嗎?家樹回來了,還會對她那樣迷戀嗎?就情理而論,他們是無法重圓的了。無法重圓,各人又應該怎麼樣?自己只管一層一層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這也用不著睡覺了,便起床洗掃屋子。
在往日,做完了事,便應該聽到隔壁廟裡的木魚唸經聲,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經書來作早課。今天卻是事也不曾做完,隔壁的木魚聲已經起來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課提了前,也不知道是自己做事沒有精神,把時間耽誤了。現在爐子不曾籠著火,水也不曾燒。父親醒過來,洗的喝的會都沒有,今天的早課,只好算了吧。於是定了定神,將茶水燒好,然後才把壽峰叫醒。
壽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笑道:「我老了!怎麼小小的受這麼一點子累,就會睡得這樣死!」秀姑道:「我想了一晚晌,我以為這件事不能含糊過去。我們得寫一封快信給樊先生去吧。」壽峰笑道:「你還說我喜歡管閒事呢,我都沒有想一宿,你怎麼會想一宿呢?想了一宿,就是這麼一句話嗎?你這孩子太沒有出息了。」秀姑臉一紅,便笑道:「我幹嘛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壽峰道:「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覺得要寫一封信告訴家樹才對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這時究竟取的什麼態度。可是經了父親這一度談話,就不大好意思過問了。
又過了兩天,江老海卻跑來對關壽峰道:「師傅!這事透著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裡過身,見那大門閉上,外面貼了召租帖子了。我做生意的時候,和買糖人兒的小孩子一問,據說頭一天一早就搬了。」壽峰道:「這是理之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怪的。她們不搬走,還等著姓樊的來找她嗎?」江老海道:「她們這樣忘恩負義,師傅得寫一封信告訴那樊先生。」壽峰道:「我早寫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裡聽到,就連忙出來問道:「你寫了信嗎?我怎麼沒有看見你寫哩?」壽峰道:「我這一肚子文字,要寫出這一場事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而且也怕寫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請隔壁老和尚寫的。他寫是寫了,卻笑著對我說:『好管閒事的人,往往就會把閒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結果,比原來當事人也許更麻煩。』他話是說得有理,但是我怎麼能夠不問哩!老和尚把那信寫得很婉轉,而且還勸了人家一頓。可是這樣失意的事,年輕輕的人遇到,哪是幾句話就可以解勸得了的!也許他也不用回信,過兩天就來了。」江老海道:「他來了,我很願和他見見。」壽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還短得了到我這裡來嗎!」秀姑道:「這裡寄信到杭州,要幾天到哩?」壽峰笑道:「我沒在郵政局裡幹過事,這個可不知道。」秀姑噘了嘴道:「你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起話來,老是給我釘子碰。」壽峰笑道:「我是實話呀!可是照火車走起來說,有四個日子,到了杭州了。」
當下秀姑走回房去,默計了一會兒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動身四天,再耽誤兩天,有十天總可以到京了。現在信去幾天,一個星期內外,必然是來的。那個時候,看他是什麼態度?難道他還能像以前那種樣子對人嗎?秀姑心裡有了這樣一個問題,就不住的盤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幾乎合眼就會想到這件事上來。起先幾天,每日還是照常的唸經,到了七八天頭上,心裡只管亂起來,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唸經。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爺,索性拋開一邊,不要作幌子吧。關壽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膩了嗎?年輕人學佛唸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膩了?我是這兩天心裡有點不舒服,把經擱下了。從明天起,我還是照常唸起來的。」秀姑說了,便緊記在心上。
到了次日,秀姑把屋子打掃完畢,將小檀香爐取來放在桌上,用個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爐子裡,點著了,剛剛要進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經出來,偶一回頭,只見簾子外一個穿白色長衫的人影子一閃,接上那人咳嗽了一聲,秀姑忙在窗紙的破窟窿內向外一看,雖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證明是樊家樹無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來道:「果然是樊先生來了!」壽峰在屋子裡聽到,迎了出去,便握著家樹的手,一路走進來。秀姑站在內房門口,忘了自己是要進屋去拿什麼東西的了。便道:「樊先生來了!今天到的嗎?」說著話時,看樊家樹雖然風度依舊,可是臉上微微泛出一層焦黃之色,兩道眉峰都將峰尖緊束著。當秀姑問話時候,他雖然向著人一笑,可是那兩道眉毛,依然緊緊的皺將起來,答應著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時也想不起用什麼話來安慰人家,只得報之以笑。
當下壽峰讓家樹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夢一般。早也是醒,遲也是醒,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別勸人家,你得把這事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人家呀。」壽峰將鬍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寫得那麼明白,我得先告訴你。」於是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兒說起呢?」家樹笑道:「隨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談談也好。」秀姑心裡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樣忙呢?──嘴裡不曾說出來,可就向著他微笑了。家樹也不知道她這微笑由何而來?也就跟著報之以微笑了。
這裡壽峰想過之後,急著就先把那晚上到劉將軍家裡的事先說了。家樹聽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就勉強笑道:「本來銀錢是好的東西,誰人不愛!也不必去怪她了。」壽峰點了點頭道:「老弟!你這樣存心不錯,一個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裡見得慣這個呢,不怪她動心了。」秀姑坐在一邊,她的臉倒突然紅了,搖了搖頭道:「你這話,不見得吧,是窮人家姑娘,就見不得銀錢嗎?」壽峰哈哈笑道:「是哇!我們只管說寬心話,忘了這兒有個窮人家姑娘等著呢。」家樹笑道:「無論哪一界的人,本來不可一概而論的。但不知道這個姓劉的,怎樣平空的會把鳳喜關了去的?」壽峰道:「這個我們原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沈家大嫂說的。」於是將查戶口唱堂會的一段事也說了。家樹本來有忿恨不平的樣子的,聽到這裡,臉色忽然和平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這也就難怪了,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場飛禍。一個將軍要算計一個小姑娘,哪有什麼法子去抵抗他呢?」
壽峰道:「老弟!你這話可得考量考量,雖然說一個小姑娘,不能和一個將軍抵抗,要說真不愛他的錢,他未必忍心下那種毒手,會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憑著你待她那樣好,為你死了也是應該。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師傅就相傳下來兩句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要到這年頭兒,才能夠看出人心來。」家樹歎了一口氣道:「大叔說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個未曾讀過書──」家樹說到這裡,將關氏父女看著,頓了一頓,就接著道:「而且又沒經過賢父兄、賢師友指導過她,她哪裡會明白這些大道理,我們也只好責人欲寬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這種地步,還回護著沈家妹子呢。」家樹道:「不是我回護她,她已經做錯了,就是怪她也無法挽救的了。一個人的良心,總只能昧著片刻的,時間久了,慢慢的就會回想過來的。這個日子,怕她心裡不會比我更難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點了一點頭道:「你說的也是。」
家樹一看秀姑臉上,有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道:「她本來是不對,要說是無可奈何,怎麼她家都趕著搬開了哩?」壽峰道:「你怎麼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嗎?」家樹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問問她母親,這一段緣由因何而起?」壽峰道:「樹從腳下爛,禍事真從天上掉下來的究竟是少。」說到這裡,就想把鳳喜和尚師長夫婦來往的事告訴他。秀姑一看她父親的神氣,知是要如此,就眼望著她父親,微微的擺了兩擺頭。壽峰也看出家樹還有迴護鳳喜的意思,這話說出來,他格外傷心,也就不說了。但家樹卻問道:「大叔說她們樹從根下爛,莫不是我去以後,她們有些胡來嗎?」壽峰道:「那倒沒有。不過是她們從前幹了賣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罷了。」家樹聽了壽峰的話,雖然將信將疑,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臨走之時,和她們留下那麼些個錢,在最短期內,不應該感到生活困難的。那麼,鳳喜又不是天性下賤的人,何至於有什麼軌外行動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壽峰的話了。
當日關氏父女極力的安慰了他一頓,又留著他吃過午飯。午飯以後,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裡怪悶的,咱們陪著他到什剎海去乘涼吧。」家樹道:「這地方我倒是沒去過,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雖然不是公園,野景兒倒是不錯,離我們這兒不遠。」家樹見她說時,眉峰帶著一團喜容。說到遊玩,今天雖然沒有這個興致,卻也不便過拂她的盛意。壽峰一邊看出他躊躇的樣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車就出門,行李也沒收拾呢,後日就是舊曆七月七,什剎海的玩意兒會多一點。」家樹便接著道:「好!就是後天吧。後天我準來邀大叔大姑娘一塊兒去。」秀姑先覺得他從中攔阻,未免掃興;後來想到他提出七月七,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就是後天去也好,於是答道:「好吧!那天我們等著樊先生,你可別失信。」接著一笑。家樹道:「大姑娘!我幾時失過信?」秀姑無可說了,於是大家一笑而別。
家樹回得陶家,伯和已經是叫僕役們給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家樹回到房裡,覺得是無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婦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裡來。陶太太笑道:「你什麼事這樣忙?一回京之後,就跑了個一溜煙,何小姐見著面了嗎?」家樹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見朋友!」陶太太道:「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走的時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車站,你回來了,可不通知人家一聲。你什麼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結你不可?」家樹道:「表嫂總是替何小姐批評我,而且還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勞你駕,就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何小姐一聲吧。」家樹說出來了,又有一點後悔,表嫂可不是聽差,怎麼叫她打電話呢?──自己是這樣懊悔著,不料陶太太坐在橫窗的一張長桌邊,已經拿了桌上的分機,向何家打通了電話。
陶太太一面說著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來!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著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著。」何麗娜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麼不早給我一個信?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邊,看著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麼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為什麼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麼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電話來道:「密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說話加倍。我看你為節省經濟起見,乾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了電話筒。
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樣倒讓人家來?」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的愛情,為什麼男子要處在受降服的情形裡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為什麼男子要得著一個女子,就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講不通。為什麼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兒,怪不得你這一向子對著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裡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麼不平之氣,惟其是自己沒有出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過了一會,何麗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進來。先給家樹一鞠躬,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麼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些話,你們在電話裡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麼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有帶什麼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但是家樹說著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麼?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裡銜著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當什麼?不敢當什麼?──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說當什麼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著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麼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著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有什麼皮黃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著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都笑了。
且說家樹在一邊坐著,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為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反而失去了那處女之美與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時候的事。後來見著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髮,這是家樹認為最不愜意的一件事。以為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髮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的雙鉤式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了。自己正是在這裡鑒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唸佛,又想到了關秀姑。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唯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的想著,屋子裡的人議論些什麼,他都不曾去理會。
這時,伯和看看掛鐘道:「時間到了,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吃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做個小東請三位吃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呢,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這裡陶太太因聽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心裡不安定起來,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著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裡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致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嘛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著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裡來的話?我並沒有作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著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曬,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說完管自便走。
何麗娜和家樹順著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著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著金黃色,東邊避著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著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著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達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著,彷彿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賞這裡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著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著這海裡落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著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致。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著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裡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著,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著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裡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這裡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
當下由何麗娜做東,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裡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為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裡。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裡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裡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裡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在這裡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
這時,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著汽水呢。何麗娜一聽忍笑不住,頭一偏,將汽水噴了陶太太兩隻長統絲襪都噴濕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了。陶太太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為什麼笑成這個樣子?」何麗娜道:「你這樣拿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說著,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著痕跡的,今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
當下伯和見大家暫時無話可說,想了一想,於是又開口道:「其實我剛才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到說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起鵲橋來,水裡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呢?」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何麗娜一句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遊清雅的地方,下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裡還不用住旅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裡,便當得多了。」何麗娜道:「有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伯和這樣說著,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著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家樹這種情形,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她坐在對面椅子上,望著他,只嗑著白瓜子,也是不作聲。半晌,忽然歎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歎出,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太首先就問她這為什麼?要知她怎樣的答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