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將軍逼著鳳喜唱曲,鳳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後把鳳喜不願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來。鳳喜一難受,就暈倒在地下。秀姑看到,連忙上前,將她攙平時,只見她臉色灰白,兩手冰冷,人是軟綿綿的,一點也站立不定。秀姑就兩手一抄,將她橫抱著,輕輕的放在一張長沙發上。劉將軍已是放了煙槍,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樣子,便微笑道:「你這人長的這樣,倒有這樣大力氣!」說著,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長的挺結實,真不含糊。」秀姑將手一縮,沉著臉道:「這兒有個人都快要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劉將軍笑道:「她不過頭暈罷了,躺一會兒就好了。」說著,也就去摸了摸鳳喜的手,「呀」了一聲道:「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著鈴將聽差叫進來,吩咐打電話找大夫。自己將鳳喜身上撫摸了一會,自言自語的道:「劉德柱,你下的手也太毒了!怎麼會把人家打的渾身是傷呢?這樣子還要她唱曲子,也難怪她受不了的了。」他這樣說著,倒又拿起鳳喜一隻胳膊,不住的嗅著。
這時,屋子裡的人,已擠滿了,都是來伺候太太的。隨著一位西醫也跟了進來,將鳳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診察了一會子病象,便道:「這個並不是什麼重症,不過是受了一點刺激,好好的休養兩天就行了。屋子裡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說著,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劉將軍便用手向大家一揮道:「誰要你們在這兒?你們都會治病,我倒省了錢,用不著找大夫來瞧了。走走走!」說著,手只管推,腳只管踢,把屋子裡的男兵、女僕,一起都轟了出去。秀姑讓劉將軍管束住了,正是脫身不得,趁著這個機會,就正好躲出房來。──因為人家被轟,她也就一塊兒躲出來。心裡本想著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鳳喜這種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來不得,這以後的種種消息,又從何處打聽出來呢?於是悄悄的到了樓上,給家樹通了一個電話,說是這裡發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這裡再看守一宿,請他和父親通個信。秀姑把話說完,也不等家樹再問,就把電話掛上了。
這一天晚上,果然鳳喜病得很重,大家將她搬到樓上寢室裡。一個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劉將軍聽了醫生的話,讓她靜養,卻邀了幾個朋友到飯店裡開房間找樂去了。
兩點鐘以後,女僕們都去睡覺了,只剩秀姑和一個年老的楊媽,同坐在屋子裡,伺候著鳳喜的茶水。秀姑無事,卻和楊媽談著話來消磨時間。說到了鳳喜的傷,楊媽將頭一伸,輕輕的說道:「唉,這就算厲害嗎?真厲害的,你還沒有看見過呢!從前,我們這兒也是一個正太太,一個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整天的受氣,她受氣不過,回老家去了。不多時,就在老家過去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就抖了,整天的坐著汽車出去聽戲遊公園。據說,她在外面認識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聽夜戲,十二點多鐘才回來,咱們將軍那天沒有出門,抽著大煙等著,看看錶,又抽抽煙;抽抽煙,又坐起來。一打過十二點,他就要了一杯子白蘭地酒喝了,一個人在屋子裡,又跳又罵。一會子功夫,姨太太回來了,只剛上這樓,將軍走上前就是一腳,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著她的頭髮,右手在懷兜裡掏出一管手槍,指著她的臉,逼問她從哪裡來。姨太太嚇慌了,告著饒,哭著說:『沒有別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一會館子,聽戲是假的。』我們老遠的站著,哪敢上前!只聽到那手槍啪啪兩下響,將軍抓著人,隔了欄杆,就向樓下一扔──」
楊媽不曾說完,只聽到床上「啊呀」一聲。回頭看時,鳳喜在床上一個翻身,由床上滾到樓板上來。秀姑和楊媽都嚇了一跳,連忙走上前,將她扶到床上去。她原來並不曾睡著,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著道:「嚇死我了,你們得救我一救呀!」楊媽也嚇慌了,呆呆的在一邊站著望了她,作聲不得。秀姑卻用手拍著鳳喜道:「你不要害怕,楊媽只當你睡著了,和我說了鬧著玩的。哪裡有這一回事!」鳳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麼樣呢?」說時又歎了一口氣。秀姑待要再安慰她兩句,便聽到樓下一陣喧嘩,大概是劉將軍回來了。楊媽就顫巍巍的對鳳喜道:「我的太太,剛才的話,你可千萬別說出來。說出來了,我這小八字,有點靠不住。」鳳喜道:「你放心,我決不會說的。」
只在這時,忽聽到劉將軍在窗子外嚷道:「現在怎麼樣,比以前好些了嗎?」鳳喜在床上一個翻身面朝裡,秀姑和楊媽也連忙掉轉身來,迎到房門口。
劉將軍進了房,便笑著向秀姑道:「她怎麼樣?」秀姑道:「睡著沒有醒呢,我們走開別吵了她吧。」秀姑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帶來。劉將軍卻是體貼得到,早是給了她一張小鐵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媽子同住,就在樓下廊子邊一間很乾淨的西廂房裡住。
秀姑下得樓來,那楊媽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懼,在電燈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這一笑時,她便望著秀姑住的那間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聲,她悄悄的進房去,將門關緊,熄了電燈,便和衣而睡。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由屋簷下,照下大半截白光來。只聽得劉將軍的聲音,在樓簷上罵罵咧咧的道:「搗他媽的什麼亂!鬧了我一宿也沒有睡著。家裡可受不了,把她送到醫院裡去吧。」
秀姑聽了這話,逆料是鳳喜的病沒有好,趕忙開了門出來,一直上樓,只見鳳喜的頭髮,亂得像一團敗草一般,披了滿臉,只穿了一件對襟的粉紅小褂子,卻有兩個紐扣是錯扣著,將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發,直挺著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兩隻眼睛,在亂頭髮裡看人。一條短褲,露出膝蓋以下的白腿與腳,只是如打鞦韆一樣,搖擺不定。她看到秀姑進來,露著白牙齒向秀姑一笑,那樣子真有幾分慘厲怕人。秀姑站在門口頓了一頓,然後才進房去,向她問道:「太太,你是怎麼了?」「拿手槍嚇我,不讓我言語,我就不言語。我也沒犯那麼大罪,該槍斃。你說是不是?我沒有陪人去聽戲,也沒有表哥,不能把我槍斃了往樓下扔。我銀行裡還有五萬塊錢,首飾也值好幾千,年輕輕兒的,我可捨不得死!大姐,你說我這話對不對?」秀姑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卻掩住了她的嘴,復又連連和她搖手。
這時,進來兩個馬弁,對鳳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請你──」「他們還沒有說完,鳳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赤著腳一蹦,兩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們要拖我去槍斃了。」馬弁笑道:「太太,你別多心,我們是陪你上醫院去的。」鳳喜跳著腳道:「我不去,我不去,你們是槍斃我的!」兩個馬弁看到這種樣子,呆呆的望著,一點沒有辦法。劉將軍在樓廊子上正等著她出去呢,見她不肯走,就跳了腳走進來道:「你這兩個飯桶!她說不走,就讓她不走嗎?你不會把她拖了去嗎?」馬弁究竟是怕將軍的,將軍都生了氣了,只得大膽上前,一人拖了鳳喜一隻胳膊就走。鳳喜哪裡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鬧了一陣,便躺在地下亂滾。秀姑看了,心裡老大不忍,正想和劉將軍說,暫時不送她到醫院去;可是又進來兩個馬弁,一共四個人,硬把鳳喜抬下樓去了。鳳喜在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來,向後亂招,直嚷:「大姐救命!」一直抬出內院去了,還聽見嚷聲呢。
秀姑自從鳳喜變了心以後,本來就十分恨她;現在見她這樣瘋魔了,又覺她年輕輕的人,受了人家的強迫,受了人家的壓迫,未免可憐,因此伏在樓邊欄杆上,灑了幾點淚。劉將軍在她身後看見,便笑道:「你怎麼了?女人的心總是軟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這個機會,便揩著眼淚,向劉將軍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樣容易掉淚。太太在哪個醫院裡,回頭讓我去看看,行不行?」劉將軍笑道:「行!這是你的好心,為什麼不行?你們老是這樣有照應,不吃醋,那就好辦了。我也不知道哪個醫院好,我讓他們把她送到急救醫院去了。那個醫院很貴的,大概壞不了,回頭我讓汽車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樣可以。一個下人,和將軍坐在一處,那不是笑話嗎?」劉將軍笑道:「有什麼笑話?我愛怎樣抬舉你,就怎樣抬舉你,就是我的太太,她出身還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將來再說吧。」劉將軍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極,手拍著欄杆,哈哈大笑。
到了正午吃飯的時候,劉將軍一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的菜。他把伺候聽差老媽,一起轟出了飯廳,只要秀姑一個人盛飯。那些男女僕役們,都不免替她捏一把汗,她卻處之泰然。劉將軍的飯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後向後倒退兩步,正著顏色說道:「將軍,你待我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誰有不願意作將軍太太的嗎?可是我有句話要先說明:你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這裡,工也不敢做了。」劉將軍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著秀姑發笑道:「這孩子乾脆,倒和我對勁兒。」秀姑站定,兩隻手臂,環抱在胸前,斜斜的對了劉將軍說道:「我雖是一個當下人的,可是我還是個姑娘,糊里糊塗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說你不嫌我寒磣,收我做個二房,也要正正當當的辦喜事。一來我家裡還有父母呢。二來,你有太太,還有這些個底下人,也讓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萬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歡我,是假喜歡我?你若是真喜歡我,必能體諒我這一點苦心。」說著說著,手放下來了,頭也低下來了,聲音也微細了,現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狀來。
劉將軍放下碗筷,用手摸著臉,躊躇著笑道:「你的話是對的,可是你別拿話來氣我!」秀姑道:「這就不對了。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像你這樣的人不跟,還打算跟誰呢?你瞧我是氣人的孩子嗎?」劉將軍笑道:「得!就是這樣辦。可是日子要快一點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辦得及,明天都成。可是你先別和我鬧著玩,省得下人看見了,說我不正經。」劉將軍笑道:「算你說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後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後天吧。今天你不是到醫院裡去嗎?順便你就回家對你父母說一聲兒,大概他們不能不答應吧。」秀姑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他們怎麼樣管得了!再說,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一套話,說得劉將軍滿心搔不著癢處,便道:「你別和老媽子那些人在一處吃飯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點著頭答應了。劉將軍心想:無論哪一個女子,沒有不喜歡人家恭維的。你瞧這姑娘,我就只給她這一點面子,她就樂了。他想著高興,也笑了。只是為了鳳喜,耽誤了一早晌沒有辦事,這就坐了汽車出門了。
秀姑知道他走遠了,就叫了幾個老媽子,一同到桌上來,大家吃了一個痛快。秀姑吃得飽了,說是將軍吩咐的,就坐了家裡的公用品車,到急救醫院來看鳳喜。
鳳喜住的是頭等病室,一個人住了一個很精緻乾淨的屋子。她躺在一張鐵床上,將白色的被褥,包圍了身子,只有披著亂蓬蓬散髮的頭,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軟枕裡。秀姑一進房門,就聽到她口裡絮絮叨叨什麼用手槍打人,把我扔下樓去,說個不絕。她說的話,有時候聽得很清楚,有時卻有音無字。不過她嘴裡,總不斷的叫著樊大爺。床前一張矮的沙發,她母親沈大娘卻斜坐在那裡掩面垂淚,一抬頭看見秀姑,站起來點著頭道:「關大姐,你瞧,這是怎麼好?」只說了這一句,兩行眼淚,如拋沙一般,直湧了出來。秀姑看床上的鳳喜時,兩頰上,現出很深的紅色,眼睛緊緊的閉著,口裡含糊著只管說:「扔下樓去,扔下樓去。」秀姑道:「這樣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麼說呢?」沈大娘道:「我初來的時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現在大概是累了,就這樣的躺下兩個鐘頭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說著,就伏在沙發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著肩膀哭。
秀姑正待勸她兩句,只見鳳喜在床上將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將起來。越笑越高聲,閉著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萬傢俬,全給我管嗎?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這一身傷!」說畢,又哭起來了。沈大娘伸著兩手顛了幾顛道:「她就是這樣子笑一陣子,哭一陣子,你瞧是怎麼好?」鳳喜卻在床上答道:「這件事,你別讓人家知道。傳到樊大爺耳朵裡去了,你們是多麼寒磣哪!」說著,她就睜開眼了。看見了秀姑,便由被裡伸出一隻手來,搖了一搖,笑道:「你不是關大姐?見著樊大爺給我問好。你說我對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諒我年輕不懂事吧!」說著,放聲大哭。秀姑連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將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淚。秀姑另用一隻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說:「樊大爺一定原諒你的,也許來看你呢。」
這裡鳳喜哭著,卻驚動了醫院裡的女看護,連忙走進來道:「你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見了客是會受刺激的。」秀姑知道醫院裡規矩,是不應當違抗看護的,就走出病室來了。這一來,她心裡又受一種感觸,覺得人生的緣法,真是有一定的:鳳喜和家樹決裂到這種地步,彼此還有一線牽連。看鳳喜睡在床上,不斷的念著樊大爺。樊大爺哪裡會知道,我給他傳一個信吧。於是就在醫院裡打了一個電話給家樹,請他到中央公園去,有話和他說。家樹接了電話,喜不自勝,約了馬上就來。
當下秀姑吩咐汽車回劉宅,自僱人力車到公園來。到了公園門口,她心裡猛可的想起一樁事:記得在醫院裡伺候父親的時候,曾做了一個夢,夢到和家樹挽了手臂,同在公園裡遊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遊的機會,天下事就是這樣:真事好像是夢;做夢,也有日子會真起來的,我這不是一個例子嗎?只是電話打得太匆促了,只說了到公園來相會,卻忘了說在公園裡一個什麼地方相會。公園裡是這樣的大,到哪裡去找他呢?心裡想著,剛走上大門內的遊廊,這個啞謎,就給人揭破了。原來家樹就在遊廊總口的矮欄上坐了,他是早在這裡等候呢。他一見秀姑便迎上前來,笑道:「我接了電話,馬上雇了車子就搶著來了。據我猜,你一定還是沒有到的,所以我就在這裡坐著等候。不然公園裡是這樣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麼樣子會面呢?大姑娘真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過意,我得請請你,表示一番謝意。」秀姑道:「不瞞你說,我們爺兒倆,就是這個脾氣,喜歡管閒事。只要事情辦得痛快,謝不謝,倒是不在乎的。」
兩人說著話,順著遊廊向東走,經過了闊人聚合的「來今雨軒」,復經過了地狹少人行的故宮外牆。秀姑單獨和一個少年走著,是生來破題兒第一遭的事情。在許多人面前,不覺是要低了頭;在不見什麼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頭。自己從來不懂得怕見人,卻不解為了什麼,今天只是心神不寧起來。同走到公園的後面,一起柏樹林子下,家樹道:「在這兒找個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答應了。
在柏林的西犄角上,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寬濠,濠那邊一列蕭疏的宮柳,掩映著一列城牆,尤其是西邊城牆轉角處,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擁著一角箭樓,真個如圖畫一般。但是家樹只叫秀姑看荷花,卻沒有叫秀姑看箭樓。秀姑找了一個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裡的荷葉,一半都焦黃了,東倒西歪,橫臥在水面,高高兒的挺著一些蓮蓬,伸出荷葉上來,哪裡有朵荷花?家樹也坐下了,就在她對面。茶座上的夥計,送過了茶壺瓜子。家樹斟過了茶,敬過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麼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亂問,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這地方景致很好。」家樹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幾天我們在什剎海,荷葉還綠著呢。只幾天工夫,這荷葉就殘敗了。」說到這裡,秀姑心裡忽然一驚,這是個敷衍話,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電話,並不是我自己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憐。」家樹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還提她作什麼?可憐不可憐與我有什麼相干!」秀姑道:「她從前做的事,本來有些不對。可是──」家樹將手連搖了幾搖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對,那就行了。自那天先農壇分手以後,我就決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強。大姑娘是個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話。乾脆,今生今世,我不願意再提到她。」
秀姑聽他說得如此決絕,本不便再告訴鳳喜的事。只是他願意提鳳喜不提鳳喜是一事;鳳喜現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樹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設若她現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家樹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麼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裡就難過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暫時就不提她,將來再說吧。」「將來再說這四個字,我非常贊成。無論什麼事,就眼前來說,決不能認為就是一定圓滿的。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難的時候,才看得出好人來的。不過那個時候,就知道也未免遲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決不為了要現出自己的真面目,倒願人有災有難。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來那些俠客的。但俠客所為,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沒有強暴之人,作出不軌的事來,就用不著俠客。難道說作俠客的為了自己要顯一顯本領,還希望生出不軌的事情來不成?所以到了現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訓,增長了一番知識。我現在知道從前不認識好人了。」
秀姑聽他這種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著自己。一想自認識家樹以來,這一顆心,早就許給了他。無如慇勤也罷,疏淡也罷,他總是漠不關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資格,來給他們圓場。不料自己已經跳出圈子外來了,他卻是又突然有這樣向來不曾有的懇切表示,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說得很透澈,就是像我這樣肚子裡沒有一點墨水的人,也明白了──」家樹笑著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問道:「大叔從前很相信我的,現在大概知道我有點胡鬧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麼話,都會當面說的。」家樹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過也有件事很讓我納悶:兩個月前,彷彿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說,又不好說似的,我又不便問,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麼事?」
秀姑這時正看著濠裡的荷葉,見有一個很大的紅色蜻蜓,在一起小荷葉邊飛著,卻把牠的尾巴,在水上一點一起,經過很久的時間,不曾飛開。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樹說的這些話,秀姑是不是聽清楚了;或者聽得越清楚,反而不肯回答,這都讓家樹無法揣測。隨話答話,也沒有可以重敘之理,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牆,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牆,出來就讓它抵住,覺得非常討厭。這裡也是一堵城牆,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風景了。」家樹道:「可不是,我也覺得這裡的城牆有意思。」兩個人說來說去,只是就風景上討論。
正說到很有興趣的時候,樹林子裡忽然有茶房嚷著:「有樊先生沒有?」家樹點著頭只問了一聲:「哪裡找?」一個茶房走上前來,便遞了一張名片給秀姑道:「你貴姓樊嗎?我是『來今雨軒』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請過去說話。」秀姑接著那名片一看,卻是「何麗娜」三個字,猶疑著道:「我並不認得這個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吧?」家樹道:「是的,是的。這個人你不能不見,待一會我給你介紹。」因對茶房道:「你對何小姐說,我們就來。」茶房答應去了。家樹道:「大姑娘,我們到『來今雨軒』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氣的。」秀姑笑道:「我這樣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處,不但自己難為情,人家也會怪不好意思的。」家樹笑道:「大姑娘是極爽快的人,難道還拘那種俗套嗎?」秀姑就怕人家說她不大方,便點點頭道:「見見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要走的。」家樹道:「那隨便你。只要介紹你和她見一見面,那就行了。」於是家樹會了茶帳,就和秀姑一路到「來今雨軒」來。
家樹引秀姑到了露台欄杆邊,只見茶座上一個時裝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來,向著這邊點頭。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鳳喜明明病在醫院裡,怎麼到這裡來了?老遠的站著,只是發愣。家樹明白,連忙搶上前介紹,說明這是「何女士」,這是「關女士」。何麗娜見秀姑只穿了一件寬大的藍布大褂,而且沒有剪髮,挽著一雙細辮如意髻,骨肉停勻,臉如滿月,是一個很康健又樸素的舊式女子,因伸著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請坐,請坐。我就聽見樊先生說過關女士,是一個豪爽的人。今天幸會。」秀姑等她說出話來,這才證明她的確不是鳳喜。家樹向來沒有提到認識一個何小姐,怎麼倒在何小姐面前會提起我?大概他們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見面這樣的親熱,也就不能不客氣一點,因笑道:「剛才何小姐去請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來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給我介紹介紹,我只好來了。」何麗娜笑道:「不要那樣客氣。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應該在形跡上有什麼分別的啊!」於是挪了一挪椅子,讓秀姑坐下。家樹也在何麗娜對面坐下了。
秀姑這時將何麗娜仔細看了一看,見她的面孔和鳳喜的面孔,大體上簡直沒有多大的分別,只是何麗娜的面孔略為豐潤一點,在她的舉動和說話上,處處持重一點,不像鳳喜那樣任性。這兩個人若是在一處走著,無論是誰,也會說她們是姊妹一對兒。她模樣兒既然是這樣的好,身分更不必提,學問自然是好的。除了年歲而外,恐怕鳳喜沒有一樣賽得過她的呢!那末,家樹丟了一個鳳喜,有這一個何小姐抵缺,他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又何怪對於鳳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裡想著事,何小姐春風滿面的招待,就沒有心去理會,只是含著微笑,隨便去答應她的話。何麗娜道:「我早就在這裡坐著的。我看見關女士和樊先生走過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樹道:「哦,你看見我們走過去的。我們在那邊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嗎?」何麗娜道:「那倒不是。剛才我在園裡兜了一個圈子,我在林子外邊,看見你二位呢。」家樹聽了默然不語。何麗娜道:「難得遇到關女士的。我打算請關女士喝一杯酒,肯賞光嗎?」秀姑道:「今天實在有點事,不能叨擾,請何小姐另約一個日子,我沒有不到的。」何麗娜笑道:「莫不是關女士嫌我們有點富貴氣吧?若說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園裡來呢?」家樹道:「她的確是有事。不是我說要介紹她和密斯何見面,她早就走了。」何麗娜看著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園外去找館子。這裡的西餐倒也不錯,就在這裡吃一點東西,好不好?」秀姑這時只覺心神不安貼起來,哪有心吃飯,便將椅子一挪,站立起來,笑道:「真對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麗娜和家樹都站起來,因道:「就是不肯吃東西,再坐一會兒也不要緊。」秀姑笑道:「實在不是不肯。老實說,我今天到公園裡來,就是有要緊的事,和樊先生商量。雖然沒有商量出一個結果來,我也應該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說了這話,就離開了茶座。何麗娜見她不肯再坐,也不強留,握著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來,笑嘻嘻的道:「今天真對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見面,有話請樊先生轉達吧。」說著又握著秀姑的手搖撼了幾下,然後告別回座去了。
秀姑低著頭,一路走去,心裡想:我們先由「來今雨軒」過,她就注意了;我們到柏樹林子裡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偵查,這樣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實我今天是為了鳳喜來的,與我自己什麼相干呢?她說,她天天和樊先生見面,這話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來今雨軒」去,那麼些茶座,並不要尋找,一直就把她找著了,一定他們是常在這裡相會的。沈鳳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又有了情人,你還戀他則甚?至於我呢,更用不著為別人操心了。心裡想著,也不知是往哪裡走去了,見路旁有一張露椅,就隨身坐下了。一人靜坐著,忽又想到:家樹今天說的「疾風知勁草」那番話,不能無因,莫非我錯疑了。自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靜靜的想。遠看那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有一半是男女成對的。於是又聯想到從前在醫院裡做的那個夢,又想到家樹所說父親要提未提的一個問題,由此種種,就覺得剛才對這位何小姐的看法似乎也不對,因此心裡感到一些寬慰。心裡一寬慰,也就抬起頭來,忽然見家樹和何麗娜並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去。同時身邊有兩個男子,一個指道:「那不是家樹?女的是誰?」一個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還正式給我介紹過呢。」這個沈字,秀姑恰未聽得清楚,心裡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園而去。這一去,卻做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要知如何驚天動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