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匪人將手槍比著家樹的額角,只聽到啪噠一聲,原來李二疙疸在一邊看見,飛起一腳,將手槍踢到一邊去了。搶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麼?發了瘋了嗎?」那人笑道:「我槍裡沒有了子彈,嚇唬嚇唬他,看他膽量如何。誰能把財神爺斃了!」李二疙疸道:「他那個膽量,何用得試。你要把他嚇唬死了怎麼辦?別廢話了,走吧。」於是五個匪人,輪流攙著家樹,就在黑暗中向前走。
家樹驚魂甫定,見他們又要帶著另走一個地方,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心裡慌亂,腳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們走。約莫走了二十里路,東方漸漸發白,便有高山迎面而來。家樹正待細細的分辨方向,胡狗子卻撕下了一起小衣襟,將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著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覺得腳下,一步一步向高登著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卻不知道。一會功夫,腳下感著無路,只是在斜坡上帶爬帶走,腳下常常的踏著碎石,和掛著長刺,雖然有人攙著,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亂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許久,腳下才踏著石台階,聽著幾個匪人推門響,繼而腳下又踏著很方正的石板,高山上哪裡有這種地方,卻不知是什麼人家?後來走到長桌邊,聞到一點陳舊的香味,這才知道是一所廟。
匪人將家樹讓在一個草堆上坐下,他們各自忙亂著,好像他們是熟地方,卻分別去預備柴水。後來他們就關上了佛殿門,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間燒著火。五個匪人,都圍了火坐在一處,商量著暫熬過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樹聽到他們又要換地方,家裡人是越發不容易找了,心裡非常焦急。這天五個匪人都沒有離開,就火燒了幾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財神爺,將就一天吧,明天我們就會想法子給你弄點可口的。」家樹也不和他們客氣,勉強吃了兩個白薯,只是驚慌了一夜,又跑了這些路,哪裡受得住!柴火一熏,有點暖和,就睡著了。
家樹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得正香甜的時間,忽覺自己的身子讓人一夾,那人很快的跑了幾步,就將自己放下。只聽得有人喝道:「呔!你這些毛賊,給我醒過來。我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樹聽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關壽峰。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什麼利害,馬上將紮住眼睛的布條向下一扯,只見秀姑也來了。她和壽峰齊齊的站在佛殿門口,殿裡燒的枯柴,還留著些搖擺不定的餘焰,照見李二疙疸和同夥都從地上草堆裡,一骨碌的爬起來。壽峰喝道:「都給我站著。你們動一動,我這裡兩管槍一起響。」原來壽峰、秀姑各端了一支快槍,一起拿著平直,向了那五個匪人瞄準。他們果然不動,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們是哪一路的?有話好說,何必這樣。」壽峰道:「我們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們身邊的兩支快槍,我都借來了。你們腰裡還拴著幾支手槍,一起交出來,我就帶著人走。」說時,將槍又舉了一舉。
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槍來,向地下一丟,笑道:「這不算什麼,走江湖的人,走順風的時候也有,翻船的時候也有。」接著又有兩個人,將手槍丟在地下。壽峰將槍口向裡撥著,讓他們向屋犄角上站,然後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間,將手槍撿了起來,全插在腰裡板帶上,復又退到殿門口,點了點頭,笑道:「我已經知道你們身上沒有了槍,可是別的傢伙,保不住還有,我得在這裡等一等了。」說著,將身上插的手槍,取出一支交給秀姑道:「你帶著樊先生先下山,這幾個人交給我了,準沒有事。」
秀姑接了手槍,將身子在家樹面前一蹲,笑道:「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性命要緊,我背著你走吧。」家樹一想也不是謙遜之時,就伸了兩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將快槍夾在脅下,兩手向後,托著家樹的膝蓋,連蹦帶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間,家樹也不知經過些什麼地方,一會兒落了平地,秀姑才將家樹放下來,因道:「在這裡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
家樹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頭四望,天黑星稀,半空裡呼呼的風吹過去,冷氣向汗毛孔裡鑽進去,不由人不哆嗦起來。秀姑也抬頭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厲害吧,破大襖子穿不穿?」說著,只見她將身一縱,爬到樹上去,就在樹上取下一個包袱卷,打了開來,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著領,披到家樹身上。家樹道:「這地方哪有這樣東西,不是大姑娘帶來的嗎?」秀姑道:「我們爺兒倆原各有一件,又給你預備下一件,上山的時候,都繫在這樹上的。」家樹道:「難得關大叔和大姑娘想的這樣周到!教我何以為報呢?」秀姑聽了這話,卻靠了樹幹,默然不語。
四周一點沒有聲音,二人靜靜的站立一會,只聽到一陣腳步響,遠遠的壽峰問道:「你們到了嗎?」秀姑答應:「到了。」壽峰倒提著那支快槍,到了面前。家樹迎上前向壽峰跪了下去;壽峰丟了槍,兩手將他攙起來道:「小兄弟,你是個新人物,怎樣行這種舊禮?」家樹道:「大叔這大年紀,為小侄冒這大危險來相救,小侄這種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說起!」壽峰哈哈笑道:「你別謝我,你謝老天。他怎麼會生我這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哩!」家樹便問:「何以知道這事,前來相救?」壽峰道:「你這件事,報上已經登的很熱鬧了。我一聽到,就四處來訪。我聽到我徒弟王二禿子說,甜果林裡,有幾個到鄉下來販果子販柿子的客人,形跡可疑。我就和我幾個徒弟,前後一訪,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軍隊和他們開了火,我躲在軍隊後面,替你真抓了兩把汗。後來我聽到軍隊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經脫了險。一早的時候,我裝著過路,看到地溝裡有好幾處人爬的痕跡,都向著西北。我一直尋到大路上,還看到有些槍托的印子,我這就明白了,他們上了這裡的大山。這山有所玄帝廟,好久沒有和尚。我想他們不到這裡來,還上哪裡去藏躲?所以我們爺兒倆,趁著他們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們的手。他們躲在這山上,作夢也不會想到有人算計他,就讓我便便易易的將你救出來了。不然我爺兒倆,可沒有槍,只帶了兩把刀,真不好辦呢!」說畢,哈哈一笑。
這時,遠遠的有幾聲雞啼。關壽峰道:「天快亮了,我們走吧。老在這裡,仔細賊跟下來。這兩根長槍,帶著走可惹人注意,我們把它毀了,扔在深井裡去吧。」於是將子彈取下,倒拿了槍,在石頭上一頓亂砸,兩支槍都砸了。壽峰一起送到路旁一口井邊,順手向裡一拋,口裡還說道:「得!省得留著害人。」於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樹向大路上走去。
約走有二三里路,漸漸東方發亮,忽聽到後面一陣腳步亂響,似乎有好幾個人追了來。壽峰站住一聽,便對秀姑道:「是他們追來了,你引著樊先生先走,我來對付他們。」見路邊有高土墩,掏出兩支手槍,便蹲了身子,隱在土墩後。不料那追來的幾個人,並不顧慮,一直追到身前。他們看見面前有個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後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的手槍,可沒有子彈;你快把槍扔了,我們不怕你了。我們現在也沒帶槍,是好漢,你出來給我們比一比。」壽峰聽了這話,將手槍對天空放了一下,果然沒有子彈。本想走出來,又怕匪人有槍彈,倒上了他的當,且不作聲,看他們怎麼樣。只在這時,早有一個人跳上土墩,直衝了過來。壽峰見他手上,明晃晃拿著一把刀,不用說,真是沒有槍。於是將手槍一扔,笑道:「來得正好。」身子一起,向後一蹲一伸,就撈住了那人一條腿,那人啪吒一聲倒在地下。壽峰一腳踢開了他手上的刀,然後抓住他一隻手,舉了起來,向對面一扔,笑道:「飯桶!去你的吧。」兩個匪人正待向前,被扔過去的人一撞,三個人滾作一團。
這時,壽峰在朦朧的曉色裡,看見後面還站著兩個人,並沒有槍,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你這幾個腳色,想來搶人?回去吧,別來送死!」有個人道:「老頭子,你姓什麼?你沒打聽我李二疙疸不是好惹的嗎?」壽峰說:「不知道。」李二疙疸見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個匪人,手上舉了棍子,不管好歹,劈頭砍來。壽峰並不躲閃,只將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碰在胳膊上,一彈,直飛入半空裡去。那人哎喲滾在地上。先兩個被撞在地上的,這時一起過來,都讓壽峰一閃一掃一推,再滾了下去。
李二疙疸見壽峰厲害,站在老遠的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斤斗,認識你了。」說畢,轉身便走。約莫走有四五步,回身一揚手,一樣東西,向壽峰頭上直射過來。壽峰將右手食指中指向上一伸,只一夾,將那東西夾住,原來是一隻鋼鏢。剛一看清,李二疙疸第二隻又來,壽峰再舉左手兩個指頭,又夾住了。李二疙疸連拋來幾隻鋼鏢,壽峰手上就像有吸鐵石一樣,完全都吸到手上,夾一隻,扔一隻,夾到最後一隻,壽峰笑道:「這種東西,你身上帶有多少?乾脆一起扔了來吧。你扔完了,可就該輪著我來了。」說畢,將手一揚。李二疙疸怕他真扔出來,撒腿就跑。壽峰笑道:「我要進城去,沒工夫和你們算賬,便宜了你這小子!」說畢,撿起兩支手槍,也就轉身走了。秀姑和家樹在一旁高坎下迎出來,笑道:「我聽到他們沒動槍,知道不是你的對手,我就沒上前了。」於是三人帶說帶走,約莫走了十幾里路,上了一個集鎮。這裡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三人就搭了長途汽車進城。
到了城裡,壽峰早將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給秀姑,吩咐她回家,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家樹在路上問道:「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裡,在什麼地方呢?」壽峰答:「以後自知,現在且不必問。」
二人雇了人力車,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一見家樹,轉身就向裡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爺回來了!」家樹走到內院時,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伯和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麼沒交款,人就出來了呢?」家樹道:「一言難盡!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於是把關壽峰向大家介紹著,同到客廳裡,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閱世很深的人,看到壽峰精神矍鑠,氣宇軒昂,果然是位豪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個大揖,笑道:「大恩不言報,我只是心感,不說虛套了。」壽峰道:「樊監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難,有個不相助的嗎?你不說虛套,那就好。」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壽峰一摸鬍子,向他笑道:「朋友,你們表少爺,交我這老頭子,沒有吃虧吧?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吃的,九流三教,什麼都有,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以後沒事,咱們鬧兩壺談談,你準會知道練把式的,敢情也不錯。」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不敢說什麼,自退去了。
當下壽峰拱拱手道:「大家再會。」起身就向外走。家樹追到大門口,問道:「大叔,你府上在哪裡?我也好去看你啊!」壽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從前往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說畢,笑嘻嘻的而去。家樹回家,又談起往事,才知道叔叔為贖票而來。已出價到五萬,事被軍隊知道,所以有一場夜戰。說到關壽峰父女,大家都嗟賞不已,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這日家樹洗澡理髮,忙亂一陣,便早早休息了。
次日早上,家樹向大喜胡同來看壽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風,便已飄飄蕩蕩,下了一場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來深,南北遙遙,只是一起白。天上的雪花,正下得緊,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讓白色的雪霧,垂著白絡,隱隱的罩著,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裡。家樹坐了車子,在寒冷的白霧裡,穿過了幾條街道,不覺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一進這胡同,便受著破異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悽慘。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著臉,現在把領子放下,雪花亂飛在臉上,也不覺得冷。
這時,忽然有人喊道:「這不是樊大爺?」說著,一個人由車後面追上前來。家樹看時,卻是沈三玄。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子,橫一條,直一條,都是些油污黑跡,頭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藥一樣,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縮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噴著兩鼻孔熱氣,追了上來,手扶著車子。家樹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問道:「你怎麼還是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哭喪著臉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老劉一死,我們什麼都完了。關大叔真仗義,他聽到大夫說,鳳喜的病,要用她心裡願意的事,願意的人,時時刻刻在面前逗引著,或者會慢慢醒過來。恰好這裡原住的房子又空著,他出了錢,就讓我們搬回來──」家樹不等他說完,便問道:「鳳喜什麼病?怎麼樣子?」沈三玄道:「從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見穿制服的人,不問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郵差,就說是來槍斃她的,哭的更厲害。搬到大喜胡同來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媽,什麼人也不認得,大夫說她沒有什麼記憶力了。這大的雪。你到家裡坐吧。」說著,引著家樹上前。
沒多遠,家樹便見到了熟識的小紅門。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格外觸目。只是牆裡兩棵槐樹,只剩杈杈丫丫的白幹,不似以前綠葉蔭森了。那門半掩著,家樹只一推,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渾身麻木起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地深雪,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站在雪地裡,靠了槐樹站住,兩隻腳已深埋在雪裡。她是背著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髮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隻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的壘著,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裡面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麼好呢?」因為聽見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家樹一看,正是鳳喜,只見她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只這一聲,沈大娘和壽峰父女,全由屋裡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裡牽著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面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鳳喜略偏著頭,對家樹呆望著,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麼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嗎?你只細細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
家樹見屋裡的佈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的掛著,只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黏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烤著,偏了頭,只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兒冤我,可是相片兒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樹當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著他的手,又摸著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癡得可憐,都呆呆的望著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牆上不是?」說著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著頭,想了一想,復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說時,手抖顫著,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鐘,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著道:「孩子!孩子!你怎麼了?」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說著,向床上趴了睡著,更放聲大哭起來。
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只是呆坐在一邊。壽峰摸著鬍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著,慢慢的醒吧!」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面屋子裡來坐。期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懺悔;壽峰一味的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只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峰知道家樹沒有吃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著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裡。
大家在外面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吃過飯時,鳳喜卻在裡面呻吟不已。沈大娘為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裡,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著是如坐針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峰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峰不談話,他就默然的坐著。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點一點的呷著,彷彿聽到鳳喜微微的喊著樊大爺。壽峰笑道:「老弟,無論什麼事,一肚子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著你,你進去瞧瞧她吧。」家樹道:「那末,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
當下沈大娘將門簾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只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隻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髮,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髮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抬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頭一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床頭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隻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著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說著,兩手撐了身子,從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只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噯!這可怎麼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說著便流下淚來。壽峰也因為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著鬍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
家樹剛才讓鳳喜的手摸著,只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下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裡,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的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悽慘。外面屋子裡,吃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著,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裡不住的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診的錢,聽說是十塊──」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
大家商議了一陣,就讓沈三玄去請那急救醫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關氏父女和家樹三人,看守著病人。家樹坐到一邊,兩腳踏在爐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撥著黑煤球。壽峰背了兩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點點頭,又歎歎氣。秀姑側身坐在床沿上,給鳳喜理一理頭髮,又給她牽一牽被,又給她按按脈,也不作聲。因之一屋三個人,都很沉寂。鳳喜又睡著了──
約有一個鐘頭,門口汽車喇叭響,家樹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來。來的大夫,正是從前治鳳喜病的。他走進來,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樹,便問道:「劉太太家是這裡嗎?」家樹聽了「劉太太」三個字,覺得異常刺耳,便道:「這是她娘家。」那大夫點著頭,跟了家樹進屋。不料這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鳳喜,在床上要爬起來,又不能起身,只是亂滾,口裡嚷道:「鞭子抽傷了我,就拿汽車送我上醫院嗎?大兵又來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關氏父女,因大夫進來,便上前將她按住,讓大夫診了一診脈。大夫給她打了一針,說是給她退熱安神的,便搖著頭走到外邊屋子來,問了一問經過,因見家樹衣服不同,猜是劉將軍家的人,便道:「我從前以為劉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環境給她轉過來,惡印象慢慢去掉,也許好了。現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裡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瘋人院去吧。」說著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費的,請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藥治的。要不然,在這種設備簡單的家庭,恐怕──」說著,他淡笑了一笑。家樹看他坐也不肯坐,當然是要走了,便問:「送到瘋人院去,什麼時候能好?」大夫搖頭道:「那難說,也許一輩子──但是她或者不至於。好在家中人若不願意她在裡面,也可以接出來。」家樹也不忍多問了,便付了出診費,讓大夫走了。
沈大娘垂淚道:「我讓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養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條身子,哪怕去幫人家呢,也好過活了。」家樹看鳳喜的病突然有變,也覺家裡養不得病,設若家裡人看護不周,真許她會鬧出什麼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應,也就不能硬作主張;現在她先聲明要把鳳喜送到瘋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應願補助瘋人院的用費,明天叫瘋人院用病人車來接鳳喜。
當大家把這件事商量了個段落之後,沈大娘已將白爐子新添了一爐紅火進來。她端了個方凳子,遠遠的離了火坐著,十指交叉,放在懷裡,只管望了火,垂下淚來道:「以後我剩一個孤鬼了!這孩子活著像──」連忙抄起衣襟摀了嘴,肩膀顫動著,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嬸,你別傷心。要不,你跟我們到鄉下過去。」壽峰道:「你是傻話了。人家一塊肉放在北京城裡呢,丟得開嗎?」
家樹萬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總是低頭不說話。這時忽然走近一步,握著壽峰的手道:「大叔,我問了好幾次了,你總不肯將住所告訴我。現在我有一個兩全的辦法,不知道你容納不容納?」壽峰摸了鬍子道:「我們也並不兩缺呀,要什麼兩全呢?」家樹被他一駁,倒愣住了不能說了。壽峰將他的手握著,搖了兩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麼辦法呢?」家樹偷眼看了看秀姑,見她端了一杯熱茶,喝一口,微微呵著。「我們學校武術教師,始終沒有請著,我想介紹大叔去。我們學校,也是鄉下,附近有的是民房,你就可以住在那裡。而且我們那裡有附屬平民的中小學,大姑娘也可以讀書。將來我畢了業,我還可以陪大叔國裡國外,大大的遊歷一趟。」說著,偷眼看秀姑。秀姑卻望著她父親微笑道:「我還唸書當學生去,這倒好,八十歲學吹鼓手啦。」壽峰點點頭道:「你這意思很好。過兩天,天氣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環翠園』我家裡去仔細商量吧。」家樹不料壽峰毫不躊躇,就答應了,卻是苦悶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裡就住在那裡嗎?這名字真雅!」壽峰道:「那也是原來的名字罷了。」
沈三玄在屋裡進進出出,找不著一個搭言的機會,這時聽壽峰說到「環翠園」,便插嘴道:「這地方很好,我也去過哩。」他說著,也沒有誰理他。他又道:「樊大爺,你還唸書呀!你隨便就可弄個差事了,你叔老太爺不是很闊嗎?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給我薦個事,賞碗飯吃。」家樹見他的樣子,就不免煩惱,聽了這話,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來,望著他道:「你們的親戚,比我叔叔闊多著呢!」只說了這兩句,坐下來望著他,又作聲不得。壽峰道:「噯!老弟,你為什麼和他一般見識?三玄,你還不出去呀!」沈三玄垂了頭,出屋子去了。
這時,沈大娘正想有番話要說,見壽峰一開口,又默然了。壽峰道:「好大雪!我們找個賞雪的地方,喝兩盅去吧。」家樹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時,卻聽到微微有歌曲之聲,仔細聽時,卻是「──忽聽得孤雁一聲叫,叫得人真個魂銷呀,可憐奴的天啦,天啦!郎是個有情的人,如何──」這正是鳳喜唱著《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淒楚婉轉,還是當日教她唱的那種音韻,不覺呆了。壽峰道:「你想什麼?」家樹道:「我的帽子呢?」壽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頭上嗎?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樹一摸,這才恍然,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馬上就跟了壽峰走去。
二人在中華門外,找了一家羊肉館子,對著皇城裡那一起瓊樓玉宇,玉樹瓊花,痛飲了幾杯。喝酒的時間,家樹又提到請壽峰就國術教師的事。壽峰道:「老弟,我答應了你,是冤了你;不答應你,是埋沒了你的好意。我告訴你說,我是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幾天,將來你到我家裡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樹見老頭子不肯就,也不多說。壽峰又道:「咱們都有心事,悶酒能傷人,八成兒就夠,別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醫院的事,你交給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會。」家樹真覺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別回家。
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來是不容易化的。家樹起來之後,便要出門,伯和說:「吃了半個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滿城是雪,你往哪裡跑呢?」家樹不便當了他們的面走,只好忍耐著;等到不留神,然後才上大喜胡同來。老遠的就看見醫院裡一輛接病人的廂車,停在沈家門口。走進她家門,沈大娘扶著樹,站在殘雪邊,哭得涕淚橫流,只是微微的哽咽著,張了嘴不出聲,也收不攏來。秀姑兩個眼圈兒紅紅的跑了出來,輕輕的道:「大嬸,她快出來了,你別哭呀!」沈大娘將衣襟掀起,極力的擦乾眼淚,這才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不枉你們好一場!你送送她吧。這不就是送她進棺材嗎?」說著,又哽咽起來。秀姑擦著淚道:「你別哭呀!快點讓她上車,回頭她的病犯了,可又不好辦。」家樹見她這樣,也為之黯然,站在一邊移動不得。壽峰在裡面喊道:「大嫂!你進來攙一攙她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裡,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然後進屋去。
不多一會兒,只見壽峰橫側身子,兩手將鳳喜抄住,一路走了出來。鳳喜的頭髮,已是梳得油光,臉上還抹了一點胭脂粉,身上卻將一件紫色緞夾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長統絲襪,又是一雙單鞋。沈大娘並排走著,也攙了她一隻手,她微笑道:「你們怎麼不換一件衣裳?箱子裡有的是,別省錢啦。」她臉上雖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來,看見家樹,卻呆視著,笑道:「走呀,我們聽戲去呀!車在門口等著呢。」望了一會,忽然很驚訝的,將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誰?」壽峰怕她又鬧起來,夾了她便走,連道:「好戲快上場了。」鳳喜走到大門邊,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別忙,別忙!這地下是什麼?是白麵呢,是銀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嗎?這是下雪。」她這樣一耽誤,家樹就走上前了,鳳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夠!我記起來了,這是做夢。夢見樊大爺,夢見下白麵。」說著,對家樹道:「大爺,你別嚇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說著,臉色一變,要哭起來。
汽車上的院役,只管向壽峰招手,意思叫他們快上車。壽峰又一使勁,便將鳳喜抱進了車廂。卻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車去,她伸出一隻手來,向外亂招。院役將她的手一推,砰的一聲關住了車門。車廂上有個小玻璃窗,鳳喜卻扒著窗戶向外看,頭髮又散亂了,衣領也歪了,卻只管對著門口送的人笑道:「聽戲去,聽戲去──」地上雪花亂滾,車子便開走了。
關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樹同站在門口,都作聲不得。家樹望了門口兩道很寬的車轍,印在凍雪上,歎了一口氣,只管低著頭抬不起來。壽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後,西山見。」家樹回頭看秀姑時,她也點頭道:「再見吧。」
這裡家樹點了一點頭,正待要走,沈三玄滿臉堆下笑來,向家樹請了一個安道:「過兩天我到陶公館裡和大爺問安去,行嗎?」家樹隨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向他手上一塞,板著臉道:「以後我們彼此不認識。」回頭對壽峰道:「我五天後準到。」掉轉身便走了。這時地下的凍雪,本是結實的,讓行人車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樹只走兩步,噗的一聲,便跌在雪裡。壽峰趕上前來,問怎麼了。家樹站起來,說是路滑。拍了一起身上的碎雪,兩手抄了一抄大衣領子,還向前走。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也不過再走了七八步,腳一滑,人又向深雪裡一滾。秀姑「喲」了一聲,跑上前來,正待彎腰扶他,見他已爬起來,便縮了手。家樹站起來,將手扶著頭,皺眉頭道:「我是頭暈吧,怎麼連跌兩回呢?」秀姑雇了車過來,對家樹笑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壽峰點點頭道:「好,我在這裡等你。」家樹口裡連說「不敢當」,卻也不十分堅拒,二人一同上車。家樹車在前,秀姑車在後,路上和秀姑說幾句話,她也答應著。後來兩輛車,慢慢離遠,及至進了自己胡同口時,後面的車子,不曾轉過來,竟自去了。
家樹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張沙發上躺下,也不知心裡是爽快,也不知心裡是悲慘,只推身子不舒服,就只管睡著。因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強起來,陪著吃了一餐晚飯,便早睡了。
次日,家樹等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學校去,師友們見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問。及至聽說家樹是壽峰、秀姑救出來的,都說要見一見,最好就請壽峰來當國術教師。家樹見同學們倒先提議了,正中下懷。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輛汽車,繞著大道直向西山而來。
到了「碧雲寺」附近,家樹向鄉民一打聽,果然有個環翠園。翠園裡環著山麓,一周短牆,有一個小花園在內,很精緻的一幢洋樓,迎面而至。家樹一人自言自語道:「不對吧。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裡?」心裡猶豫著,卻儘管對那幢洋樓出神。在門左邊看看,在門右邊又看看,正是進退莫定的時候,忽然看見秀姑由樓下走廊子上跳了下來,一面向前走,一面笑著向家樹招手道:「進來啊!怎麼望著呢?」家樹向來不曾見秀姑有這樣活潑的樣子,這倒令人吃一驚了,因迎上前去問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會兒就來的,請裡面坐吧。」說著,她在前面引路,進了那洋樓下,就引到一個客廳去。
這裡陳設得極華麗,兩個相連的客廳,一邊是紫檀雕花的傢具,配著中國古董;一邊卻是西洋陳設,和絨面沙發。家樹心想:小說上常形容一個豪俠人物家裡,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錯!心裡想著,只管四面張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畫上的上款,秀姑卻伸手一攔,笑道:「就請在這邊坐。」家樹哪裡見她這樣隨便的談笑,更是出於意外了。笑道:「難道這還有什麼秘密嗎?」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樹道:「這就是府上嗎?」秀姑聽到,不由格格一笑,點頭道:「請你等一等,我再告訴你。」這時,有一個聽差送茶來,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們上樓去坐坐吧。」家樹這時已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且自由她擺佈,便一路上樓去。
到了樓上,卻在一個書室裡坐著。書室後面,是個圓門,垂著雙幅黃幔,這裡更雅緻了。黃幔裡彷彿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著的佛像,和供著的佛龕。家樹正待一探頭看去,秀姑嚷了一聲:「客來了!」黃幔一動,一個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臉色黃黃的,由裡面出來。兩人一見,彼此都吃驚向後一縮,原來那女子卻是何麗娜。她先笑著點頭道:「樊先生好哇。關姑娘只說有個人要介紹我見一見,卻不料是你!」家樹一時不能答話,只「呀」了一聲,望著秀姑道:「這倒奇了。二位怎麼會在此地會面?」秀姑微笑道:「樊先生何必奇怪!說起來,這還得多謝你在公園裡給咱們那一番介紹。我搬出了城,也住在這裡近邊,和何小姐成了鄉鄰。有一天,我走這園子門口,遇到何小姐,我們就來往起來了。她說,搬到鄉下來住,要永不進城了。對人說,可說是出了洋哩!我們這要算是在『外國相會』了。」說著,又吟吟微笑。
家樹聽她說畢,恍然大悟。此處是何總長的西山別墅,倒又入了關氏父女的圈套了。對著何麗娜,又不便說什麼,只好含糊著道:「恕我來得冒昧了。」何麗娜雖有十二分不滿家樹,然而滿地的雪,人家既然親自登門,應當極端原諒,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樣來的,免得他難為情,就很客氣的,讓他和秀姑在書房裡坐下,笑問道:「什麼時候由天津回來的?」家樹隨答:「也不多久呢。」問:「陶先生好?」答:「他很好。」問:「陶太太好?那裡雪也大嗎?」家樹道:「很大的。」問到這裡,何麗娜無甚可問了,便按鈴叫聽差倒茶。聽差將茶送過了,何麗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將窗幔掀起一角,向樓下指道:「那不是?」家樹看時,見圍牆外,有兩頭驢子,一隻驢空著,一隻驢身上,堆了幾件行李,壽峰正趕著牲口到門口呢。家樹道:「這是做什麼?」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叢樹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這不是離何小姐這裡很近嗎?可是今天,我們爺兒倆就辭了那家,要回山東原籍了。」家樹道:「不能吧?」只說了這三字,卻接不下去。秀姑卻不理會,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說了,起身便下樓。
何麗娜和家樹一起下樓,跟到園門口來。壽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樹笑著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們再會了,我們再會了!」何麗娜緊緊握了秀姑的手,低著聲道:「關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連連搖手道:「我早和你說過,不要客氣的。」說時,她撒開何麗娜的手,將一起驢子的韁繩,理了一理。壽峰已是牽一頭驢子在手,家樹在壽峰面前站了許久,才道,「我送你一程,行不行?」壽峰道:「可以的。」秀姑對何麗娜笑著道了一聲保重。家樹陪著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蹤無定的,誰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們還能會面嗎?」壽峰笑道:「人生也有再相逢的,你還不明白嗎?只可惜我為你盡力,兩分只盡了一分罷了。天氣冷,別送了。」說著,和秀姑各上驢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順道而去。
秀姑在驢上先回頭望了兩望,約跑出幾十丈路,又帶了驢子轉來,一直走到家樹身邊,笑道:「真的,你別送了,仔細中了寒。」說畢,一掉驢頭,飛馳而去。卻有一樣東西,由她懷裡取出,拋在家樹腳下。家樹連忙撿起。看時,是個紙包,打開紙包,有一綹烏而且細的頭髮,又是一張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無字,翻過反面一看,有兩行字道:「何小姐說,你不贊成後半截的十三妹。你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個紀念吧!」家樹唸了兩遍,猛然省悟,抬起頭來,她父女已影蹤全無了。對著那斜陽普照的大路,不覺灑下幾點淚來。
這裡家樹心裡正感到悽愴,卻不防身後有人道:「這爺兒倆真好,我也捨不得啊!」回頭看時,卻是何麗娜追來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們那裡去坐坐呢?」家樹連忙將紙包向身上一塞,說道:「我要先到西山飯店去開個房間,回頭再來暢談吧。」何麗娜道:「那末,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飯好嗎?」家樹不便不答應,便說:「準到。」於是別了何麗娜,步行到西山飯店,開了一個窗子向外的樓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綹青絲,只管想著:這種人的行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無情呢?照相片上的題字說,當然她是個獨身主義者;照這一綹頭髮說,舊式的女子,豈肯輕易送人的!就她未曾剪髮,何等寶貴頭髮,用這個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說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鳳喜復合,二拉我和麗娜相會,又決不是自謀的人。越想越猜不出個道理來,只管呆坐著。到了天色昏黑,何麗娜派聽差帶了一乘山轎來,說是汽車伕讓他休息去了,請你坐轎子去吃飯。家樹也是盛意難卻,便放下東西,到何麗娜處來。
這時,何家別墅的樓下客廳,已點了一盞小汽油燈,照得如白晝一般。家樹剛一進門,脫下大衣,何麗娜便迎上前來,代聽差接著大衣和帽子。一見帽子上有許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嗎?這是我大意了。這裡的轎子,是個名目,其實是兩根槓子,抬一把椅子罷了。讓你吹一身雪,受著寒。該讓汽車接你才好。」家樹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說著搓了搓手,便靠近爐子坐著。爐子裡嗤嗤的響,火勢正旺,一室暖和如春。客廳裡桌上茶几上,擺了許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還有秋海棠和千樣蓮之屬,正自欣欣向榮。家樹只管看著花,先坐了看,轉身又站起來看。何麗娜道:「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嗎?」便也走過來。家樹見她臉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見那樣黃黃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裡有鮮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兒匠技巧。」何麗娜見他說著,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覺得羞答答的,便道:「請你喝杯熱茶,就吃飯吧。」說著,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花香,正是新品的玫瑰茶呢。
在家樹正喝著茶的當兒,何麗娜已同一個女僕,在一張圓桌上,相對陳設兩副筷碟。接著送上菜來,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邊放下一碗白飯,也沒有酒。最特別的,兩個銀燭台,點著一雙大紅洋蠟燭,放在上方。何麗娜笑道:「鄉居就是一樣不好,沒有電燈。」家樹倒也沒注意她的解釋,便將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對面坐下吃飯。何麗娜將筷子撥了一撥碗裡菜,笑道:「對不住,全是素菜,不過都是我親手做的。」家樹道:「那真不敢當了。」何麗娜等他吃了幾樣菜,便問:「口味怎樣?」家樹說:「好。」何麗娜道:「蔬菜吃慣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來,就吃素了。」說著,望了家樹,看他怎樣問話。他不問,卻贊成道:「吃素我也贊成,那是很衛生的呀。」何麗娜見他並不問所以然,也只得算了。
一時飯畢,女僕送來手巾,又收了碗筷。此刻,桌上單剩兩支紅燭。何麗娜和家樹對面在沙發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玫瑰茶,慢慢呷著。何麗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紅梅,問道:「你以為我吃素是為了衛生嗎?你都不知道,別人就更不知道了。」家樹停了一停,才「哦」了一聲道:「是了,密斯何現在學佛了。一個在黃金時代的青年,為什麼這樣消極呢?」何麗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話匣子邊,開了匣子,一面在一個櫥屜裡取出話起來放上,一面笑道:「為什麼呢,你難道一點不明白嗎?」話匣子,一唱起來,卻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書。家樹一聽到那「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不覺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聲。所幸落在地毯上,沒有打碎,只潑出去了一杯熱茶。何麗娜將話匣子停住,連問:「怎麼了?」家樹從從容容撿起茶杯來,笑道:「我怕這淒涼的調子──」何麗娜笑道:「那麼,我換一段你愛聽的吧。」說著,便換了一張片子了。
原來那片子有一大段道白,有一句是「你們就對著這紅燭磕三個頭」,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樹一聽,忽然記起那晚聽戲的事,不覺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記性!」何麗娜關了話匣子站到家樹面前,笑道:「你的記性也不壞──」只這一句,啪的一聲窗戶大開,卻有一束鮮花,由外面拋了進來。家樹走上前,撿起來一看,花上有一個小紅綢條,上面寫了一行字道:「關秀姑鞠躬敬賀。」連忙向窗外看時,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積雪上,白茫茫一起乾坤,皓潔無痕,哪裡有什麼人影?家樹忽然心裡一動,覺得萬分對秀姑不住,一時萬感交集,猛然的墜下幾點淚來。
何麗娜因窗子開了,吹進一絲寒風,將燭光吹得閃了兩閃,連忙將窗子關了,隨手接過那一束花來。家樹手上卻抽下了一支白色的菊花拿著,兀自背著燈光,向窗子立著。何麗娜將花上的綢條看了一看,笑道:「你瞧,關家大姑娘,給我們開這大的玩笑!」家樹依然背立著,並不言語。何麗娜道:「她這樣來去如飛的人,哪裡會讓你看到,你還呆望了做什麼?」家樹道:「眼睛裡面,吹了兩粒沙子進去了。」說著,用手絹擦了眼睛,回轉頭來。何麗娜一想,到處都讓雪蓋著,哪裡來的風沙?笑道:「眼睛和愛情一樣,裡面摻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說是不是?」說著,眉毛一揚,兩個酒窩兒一旋,望了家樹。
家樹呆呆的站著,左手拿了那支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拈那花幹兒。半晌,微微笑了一笑。
正是:
畢竟人間色相空,
伯勞燕子各西東。
可憐無限難言隱,
只在捻花一笑中。
然而何麗娜哪裡會知道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將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樹再向外看。那屋裡的燈光,將一雙人影,便照著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輪寒月,冷清清的,孤單單的,在這樣冰天雪地中,照到這樣春飄蕩漾的屋子,有這風光旖旎的雙影,也未免含著羨慕的微笑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