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草原上紅花年年開放,
草原上綠草年年生長;
靜靜的巴裏坤草原啊!
哈薩克人出生的地方。
休管那朝代怎麼變換,
休管那山川怎麼動盪;
靜靜的巴裏坤草原啊!
哈薩克人在這兒安葬。
——一個哈薩克老人的歌
一
第一場暴風雪過去了,
積雪覆蓋了巴裏坤草原,
白皚皚的山巒灰沉沉的天,
分出了天和地的界線。
太陽正在緩緩地下降,
好像一隻橘黃的陶瓷盤,
它已經失去深秋的光和熱,
無力用晚霞燃紅雪山。
漠風啊打從西北吹來,
咆哮着散播那初冬的嚴寒,
它又席捲起地上的積雪,
怪聲旋轉着飛向東南。
山谷已經被嚴寒封鎖,
大小道路全被冰雪切斷,
牧民們早都遷居到冬窩子,
草原上不見一縷炊煙。
逆着夕陽慘淡的餘暉,
忽然有幾隻蒼鷹飛出天山,
但見那蒼鷹翻飛的地方,
山谷裏涌出一羣黑點。
那是十三匹高頭大馬,
十三匹馬大跑着奔向草原,
十三個獵人跨在馬背上,
穩如身後戴雪的山巒。
十三個獵人一樣打扮,
老羊皮襖鑲滾着一溜黑邊,
白氈帽上飄拂一綹鷹毛,
彷彿一團跳蕩的火焰。
十三個獵人大揹着槍,
槍尖上挑着套狼的繩圈,
一條插有空彈殼的子彈帶,
緊緊纏裹在他們腰間。
他們的上身向前傾斜,
兩條腿使勁地緊夾着鞍韉,
一隻手輕輕地帶住繮繩,
一隻手高高揚起皮鞭。
鞭梢兜來呼嘯的風聲,
應和着獵人粗野的吆喊,
馬羣像風帆在雪海里飛駛,
雪浪隨馬蹄滾滾翻卷。
馬鞍後吊着雪雞野兔,
那些野物來回地撞擊馬鞍,
在那馬蹄掀起的雪浪裏,
留下點點滴滴的血斑。
這羣乃曼部落的牧人,
都是頭人的奴僕和財產,
他們爲了喝到一碗鮮奶子,
含着淚聽憑一切差遣。
頭人的兒子要過滿月,
他忽然要嚐嚐野味的新鮮,
於是逼令牧人冒險出發,
巡獵風雪莫測的天山。
暮色開始降臨巴里坤,
一團陰雲瀰漫在西北天邊,
第二場暴風雪眼看襲來,
蒼鷹在天空驚慌逃竄。
巡獵歸來的牧人們啊!
多麼想躲過風雪侵襲的危險,
他們打着馬拼命向南奔跑,
陰雲卻隨後緊緊追趕。
當馬羣躍過一道冰河,
爲首的牧人陡然把馬勒轉,
後面的十二匹馬也一齊停步,
圍起一個半圓的扇面。
羣馬的頭上熱氣蒸騰,
它們又噴着鼻子劇烈地氣喘,
一粒粒汗水凝成的冰珠子,
吊在馬腹下沙沙發顫。
騎在馬上的那些牧人,
呵着迸開裂口的手背取暖,
他們的短髭上撲滿白霜,
鬢角尖淌下兩行熱汗。
爲首的牧人勒緊馬繮,
他的模樣英武而又剽悍,
兩道濃眉有如盛夏的烏雲,
烏雲的下面亮着閃電——
“我的鄉親!我的夥伴!
狂風暴雪已經離脊背不遠,
我們才跨過烏倫古納斯小河,
離部落還有半個馬站。
“我們的馬已跑得太累,
誰還能忍心向它們揚起皮鞭?
哈薩克人愛護自己的馬匹,
應像愛護自己的兩眼。
“縱然是兩肩插上翅膀,
也難以躲過這場風雪的磨難,
我們儘管沉住氣向南行走,
胡大會暗中賜予平安。”
牧人們舉手做罷都瓦,
一股豪氣從心底升上眉尖:
“巴哈爾!我們只要跟着你,
胸中便長出十顆虎膽!”
巴哈爾環顧自己的夥伴,
舉起皮鞭在頭頂猛然一轉:
“鄉親們!請隨我繼續前進,
今晚準備和風雪鏖戰!”
巴哈爾是隻年輕的鷹,
驍勇的牧人永遠是精力飽滿,
他那神奇的槍法百發百中,
嘹亮的歌喉震盪山川。
他像熟悉自己的身世,
熟悉這遼闊的巴裏坤草原,
他能辨識草原上每一條小路,
指點沿途的每眼清泉。
乃曼部落的窮苦牧人,
人人信賴他的機智和果敢,
平日跟隨他遊牧到荒山僻野,
從不覺得路途的艱險。
如今雖然面臨暴風雪,
牧人們仍感到無比的安全,
因爲巴哈爾騎着那匹黑走馬,
行走在他們的最前面。
巴哈爾打起一聲呼哨,
牧人們列隊拉成一條長線,
十三匹馬揚起尾巴放步大走,
馬蹄敲打荒涼的草原。
蒼茫的暮色越來越濃,
天空和草原漸漸地融成一片,
凜冽的風挾持着鵝毛大雪,
開始在天山腳下盤旋……
二
暴風雪搖頭擺尾而來,
暴風雪猛烈襲擊巴裏坤草原,
一會兒像怒馬噠噠地奔騰,
一會兒像綿羊咩咩低喚。
暴風雪張牙舞爪而來,
暴風雪搖撼每座帳篷和畜圈,
一會兒扭得圈欄左右搖擺,
一會兒掀得帳篷狂顛。
出發天山巡獵的牧人,
披風戴雪已整整走了三天,
明天是頭人兒子滿月的吉日,
他們今夜該滿載而還。
牧人們的妻子和兒女,
聚集在布魯巴帳篷裏聊天,
她們等待着自己的親人歸來,
飽吃一頓可口的晚餐。
銅茶炊輕輕地唱着歌,
濃重的蒸氣瀰漫在她們眼前,
松枝燻烤的馬肉流着油脂,
火光在她們臉上忽閃……
狂暴的風雪越來越猛,
女人們袖起雙手打着寒戰;
親人啊!怎麼還不荷着獵槍,
大聲喧譁着推開門扇?
深沉的夜色越來越濃,
孩子們打着哈欠闔起兩眼;
親人啊!怎麼還不拍着氈帽,
滿臉含笑地跨進門檻?
帳篷裏變得沉悶無聲,
燃過的松枝收起藍色火焰,
沸滾的奶茶也慢慢停止嘯吟,
噴香的肉味漸漸消散。
女人們臉上佈滿愁雲,
睏倦的眼睛已經快要望穿,
她們低下頭祈求至尊的胡大,
赦免親人的一切災難。
頭人的女兒蘇麗亞喲!
緊緊倚靠在葉爾納的右肩,
她沒有親人在外面冒險巡獵,
怎麼也這樣心神不安?
布魯巴聽着猛烈的風聲,
看着驚恐的女人一陣心酸,
他在巴里坤生活了六十三年,
怎不知風雪天山的兇險?
誰若在風雪中迷失道路,
走上三天三夜也不見人煙,
無底雪坑會埋葬人們的生命,
覆雪的冰山會突然崩坍。
布魯巴想起領隊的牧人,
心中又不禁感到無比坦然,
這孩子有着鷹的眼睛和翅膀,
世上哪有飛不過的難關?
他捻滅了手中的莫合煙,
笑問人們爲什麼焦慮不安:
“有我們出色的巴哈爾帶路,
風雪草原像大路平坦。”
他又從壁上摘下冬不拉,
拂去塵灰輕輕地調整琴絃,
他想用一支熱情有趣的古歌,
驅散人們心頭的慌亂。
布魯巴年輕力壯的時候,
曾經彈着冬不拉走遍天山,
他圓潤的歌聲像春天的和風,
輕輕吹過巴裏坤草原。
牧人們聽到他放聲高歌,
便忘掉草原的酷熱和嚴寒,
忘掉頭人兇惡的叱罵和鞭打,
忘掉飢寒痛苦的熬煎。
每一頂帳篷都向他敞開,
每一個人都向他露出笑臉,
人們會宰掉自己唯有的羊子,
雙手捧出噴香的抓飯。
如今布魯巴已經年邁,
一手絕藝傳給巴哈爾的指尖,
他已經很多年不彈不唱了,
風雪夜又錚錚撥動琴絃。
帳篷裏立刻充滿生氣,
喧笑衝破方纔沉悶的局面,
增添松枝的火堆又躥起火苗,
火光趕走心頭的幽暗。
布魯巴順手調好琴音,
隨意叩擊那兩根顫動的琴絃,
他眼中閃耀起青春的光彩,
一絲笑意飛上了脣邊。
冬不拉之歌
大約在一千多年以前,
也許比一千多年還要遙遠,
大約在博克達阪的天池旁,
也許就在巴裏坤草原。
那裏有位牧羊的姑娘,
她尊貴的名字叫阿爾喜曼,
她像天上的滿月皎潔又明麗,
月光卻難以捉摸又清淡。
多少王子敬仰她的芳名,
多少牧主拜倒在她的腳邊,
然而姑娘對求婚者從不理睬,
態度像白天鵝一樣傲慢。
遠方有一個黑林拜克,
他是一個出色的牧羊青年,
他像初春的太陽火熱又明亮,
滿臉笑容比陽光燦爛。
他勇敢地跨越萬水千山,
艱辛地跋涉了七七四十九天,
他在一個百花盛開的清晨,
恭順地走到姑娘面前。
他輕呼阿爾喜曼的名字,
脫下氈帽右手輕撫在胸前:
“請相信我這顆忠誠的心吧!
忠誠的愛情永遠美滿。”
姑娘斜視着黑林拜克,
年輕的心像珍珠光澤閃閃:
“你可知我願委身給什麼人?
你可知我的三個條件?
“第一他是真正的騎手,
第二他能巧妙地穿雲射箭,
第三他還要有副嘹亮的歌喉,
如今且先看你的答案。”
黑林拜克躍上棗紅馬,
那馬彈動四蹄跑得一溜煙,
跑得四腿平伸肚子貼近地面,
連飛鷹也遠遠落在後面。
黑林拜克挽起雕花弓,
對着那白雲深處連放三箭,
草原上落下三隻南來的大雁,
箭頭恰好把雁脖子射穿。
黑林拜克又放聲歌唱,
有如一股清水流過了草灘,
紅花綠草都欣欣地挺直身子,
百靈鳥成羣落在他面前。
姑娘已深愛這個青年,
但不知他可是機智而又果斷?
於是手指身後的一棵青松,
再把年輕人難上一難。
她給予青年三天期限,
讓青松替他說出求婚的語言,
然後傲慢地唱起汗騰格里,
吆趕着羊羣走進草原。
黑林拜克坐在青松下,
用手掌託着覆滿愁雲的臉,
他呆呆望着日月輪流地交替,
一天兩天直到第三天。
他決然砍倒那棵青松,
又把樹幹劈成木條和木板,
然後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木匙,
在上面繃起兩根腸弦。
第四天太陽剛剛升起,
姑娘又傲慢地走到他身邊;
黑林拜克叩動那神奇的木匙,
它發出美妙動人的語言。
姑娘投入青年的懷抱,
那婚後的生活蜜樣的香甜;
從此哈薩克有了自己的樂器,
這就是冬不拉的來源。
布魯巴高高地昂起頭,
五個手指靈巧地撥動琴絃;
女人們眼中飽含晶瑩的淚水,
深深思念幸運的祖先。
一支結束曲尚未彈完,
頭人阿爾佈滿金撞開門扇,
他左手招來雪夜陰森的寒氣,
右腳帶來狂風的哮喘。
他挪動着黑胖的身軀,
像一隻狗熊笨拙地邁過門檻,
隨後怒氣衝衝地揮動鞭子,
又像只公牛叫喊——
“這羣糟蹋糧食的牲口,
怎麼遊逛到現在還不露面?
別忘記我的每句話都是法令,
頭人的法令不容違犯!
“這羣耗費奶子的蠢貨,
今夜膽敢不馱着獵物而還?
他們如若耽誤了王子的喜慶,
我就攆他們滾出草原!”
他瞪着眼睛掃過帳篷,
嚇得女人們一齊向後躲閃:
“你們還不馬上滾回去挺屍!
深更半夜在一起扯淡!”
女人們乘機慌忙溜走,
蘇麗亞也低下頭走向門邊,
阿爾佈滿金一見自己的女兒,
無名的怒火燃在心尖——
“你還算是頭人的女兒?
頭人的女兒這樣無恥下賤?
你怎麼偷偷溜進這個破氈棚?
莫非看上了那個少年?
“胡大既將你恩賜給我,
你就是我賬上的一筆動產,
我懂得怎麼用你去交換牛馬,
決不施捨給一個窮漢。”
阿爾佈滿金舉起馬鞭,
狠命抽打在蘇麗亞的兩肩,
然後一把拖住蘇麗亞的辮子,
消失在無邊黑暗的草原。
臉色慘白的葉爾納啊!
這時才緩過氣大聲地哭喊:
“我們乃曼人這樣痛苦的生活,
胡大!你難道沒有看見?”
布魯巴端坐在花氈上,
兩隻眼睛彷彿噴射着火焰,
五個手指急速地叩響冬不拉,
彈出滿腔的悲痛和憤懣。
三
濃夜矇住行人的眼睛,
狂風迷糊了識途駿馬的靈性,
暴雪遮起指示方向的星斗,
都想蠱惑十三個牧人。
十三個年輕的乃曼人,
還在和暴風雪搏鬥着前進,
他們覺得馬匹朝南跨進一步,
生命就多了一分保證。
濃夜像深淵漆黑陰森,
狂風像餓狼焦躁地撲騰,
暴雪像漫天落下的飛沙走石,
都想扼殺十三個牧人。
十三個頑強的乃曼人,
還在深夜裏打馬向南行進,
誰也不願說出那不祥的字眼,
都明白在和死亡鬥爭。
一陣暴風雪劈頭壓下,
嚇得那羣馬停留在原地不動,
一會兒長嘶,一會兒短鳴,
回頭張望自己的主人。
一陣暴風雪迎面撲來,
又驚得那羣馬立起前腿跳蹦,
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
邁着混亂的步子緩行。
一匹馬忽然淒厲嘶鳴,
阿和達拜克摔進草灘的雪坑,
牧人們飛快地縱馬去搶救,
拖出自己患難的弟兄。
一匹馬忽然失臥前蹄,
巴特拉汗落入冰河的窟窿,
牧人們吆喝着將他扶上馬背,
他又呻吟着踏上歸程。
巴哈爾走在前面沉思,
要戰勝風雪先得要戰勝驚恐,
於是他再一次勒轉過馬頭,
十二個夥伴全被擋定。
他避開風頭大聲吼叫,
把篝火點燃在夥伴的胸中:
“請記起哈薩克智慧的諺語,
遇到危難像高山鎮定!
“我們都是出色的牧人,
見識過炎熱,領教過寒冬,
巴里坤今夜這場小小的風雪,
還能阻擋英雄們行進?
“我們已經走到扎克圖,
順河南下就投入親人的懷中,
勇敢的心蔑視怯懦和畏懼,
我們一定把風雪戰勝!”
巴哈爾透過濃重夜色,
看不清夥伴們臉上的表情,
卻看到十二雙炯炯發光的眼睛,
感到他們心臟的跳動。
牧人們重新振起精神,
草原上蕩起一致有力的回聲:
“勇敢的心蔑視怯懦和畏懼,
我們一定把風雪戰勝!”
巴哈爾抹去滿臉雪水,
他辨別方向從那咆哮的北風:
“鄉親們!我已聽到風的叮嚀,
前進就是溫暖的帳篷!”
牧人們用腳叩着馬腹,
馬匹又一步一滑地向南挪動,
馬蹄剛剛留下紛雜的痕跡,
立即被大風大雪填平。
巴哈爾在前大聲吆喊,
牧人們跟在後面不停地應聲,
十三個哈薩克又向南走去,
頂着滿天大雪滿天風。
他們翻過一座座土坡,
旋風灌進他們的耳窩鼻孔,
他們越過一道道結凍的小河,
積雪翻卷着飛上鞍鐙。
他們的帽檐兜滿雪片,
老羊皮襖上凝結一層薄冰,
龜裂的手背滲出紫黑的黏血,
靈活的腳腕麻木發硬。
他們的馬已精疲力竭,
步子是那麼顫抖而又沉重,
馬頭和馬尾沮喪地低低垂下,
彎彎拱起汗溼的脊峯。
十三個牧人頑強南進,
從黃昏一直搏鬥到午夜來臨;
巴哈爾忽見遠處燈光一閃,
隱約聽到狗叫的聲音。
巴哈爾揚起手臂高呼,
那聲音真如同響亮的銅鐘:
“夥伴們!感謝胡大的仁慈,
我們已從風雪裏再生!”
牧人們脫帽感謝胡大,
心頭充滿生的喜悅和歡欣,
十三匹馬也鼓足最後的氣力,
拼出性命向部落狂奔。
四
狂暴的大風雪過去了,
巴里坤又恢復往日的寧靜,
月亮從雲縫灑下悽清的光輝,
遠山現出朦朧的暗影。
濃厚的雲幕漸漸捲起,
東去的雲團在天空播撒星辰,
午夜寒流無聲地淌過部落,
鑽進牧人溫暖的帳篷。
那些滿載而歸的牧人,
慶幸自己滿足頭人的貪心,
他們以生命換取的唯一獎賞,
就是重見久盼的親人。
那些脫險歸來的牧人,
吃罷晚餐就已經瞌睡沉沉,
現在也許擁抱着自己的妻兒,
做着死裏逃生的噩夢。
乃曼部落已昏然睡去,
靜靜等待明天盛大的喜慶,
但是小河邊布魯巴的帳篷裏,
依然閃着昏黃的油燈。
葉爾納姑娘蓋上氈被,
側轉臉孔對哥哥着眼睛,
布魯巴默默地斜靠在氈壁上,
攏住雙手彷彿在打盹。
巴哈爾坐在火堆旁邊,
像一尊青銅雕像靜靜地不動,
他在回憶妹妹方纔的敘述,
蘇麗亞慘遭鞭打的情景。
熱血在他的胸中狂奔,
他爲蘇麗亞感到憤憤不平,
雖然蘇麗亞並沒有委身給他,
也沒有向他表白愛情。
巴哈爾深愛着蘇麗亞,
溫淑的少女佔據他整個心靈——
他愛她苗條的身材黑辮子,
還是愛她悠揚的歌聲?
他愛她心地善良又純真,
還是愛她同情窮困的牧民?……
巴哈爾雖然還難以揭開謎底,
愛情之火卻越燃越猛。
布魯巴也深知巴哈爾,
睜開眼睛慈藹地向他發問:
“我永遠心愛的孩子巴哈爾!
什麼在折磨你的心靈?
“我是你父母的摯友啊!
十五年前他們餓死在風雪嚴冬,
我全靠着攬工和沿門彈唱,
撫養了你們兄妹二人。
“我白天盼來黑夜裏盼,
盼你長成哈薩克真正的山鷹,
盼你爲窮苦的鄉親爭口氣,
安慰我這孤寂的老人。
“如今你已經二十五歲,
已經到了選擇配偶的年齡,
你看多少姑娘發瘋地愛着你,
像阿黛、伊麗、薩爾琳……
“但你偏偏愛着蘇麗亞,
你這樣會給自己帶來不幸,
別忘了她父親是阿爾佈滿金,
她對你並沒有什麼戀情。
“孩子!快斷絕邪念吧!
要站在地上不要飄在雲中,
任你挑選哪個牧人的女兒吧!
讓我活着看到你成婚。”
熱情大膽的葉爾納啊!
卻忽然擁被坐起噘着嘴脣:
“親愛的大叔!請你寬恕我,
我要爲蘇麗亞呼喊不平!
“她父親是橫蠻的頭人,
她卻偷偷賙濟斷炊的鄉親,
別把頭人的罪過加在她身上,
加給一個無辜的女人。
“你說她沒有什麼戀情?
她的心思我可知道得最清,
每當她悄悄問起哥哥的時候,
臉上纔有幸福的笑容。”
巴哈爾輕輕撥着火堆,
像一尊青銅雕像靜靜地不動,
他思考妹妹每句話的分量,
蘇麗亞爲何不吐真情?
葉爾納任性頂撞老人,
氣得布魯巴鬍子不住抖動:
“葉爾納!如今把你養大了,
鳥兒的翅膀已經長硬……
“巴哈爾!聽我的話吧!
趕快砍斷這條不祥的情根,
阿爾佈滿金要用她變換牛馬,
我們哪有這麼多聘金?”
葉爾納掀開氈被跳起,
忘記了暴風雪過後的寒冷:
“大叔呀!你是匹識途的老馬,
怎麼就忘了當年的苦痛?
“哥哥啊!大膽地愛吧!
做個敢愛敢恨的哈薩克人!
你只要能獲得蘇麗亞的愛情,
管它什麼頭人和聘金!”
巴哈爾撥起一縷火苗,
像一尊青銅雕像靜靜地不動,
他喜歡妹妹的率直和大膽,
只有妹妹是他的知音。
布魯巴氣得揚起拳頭,
看着葉爾納卻又十分心疼:
“傻丫頭!還不鑽進被窩去!
當心我抽掉你的牛筋!
“巴哈爾!不要固執了!
我們是沒有身份的窮苦牧民,
怎能去高攀蘇麗亞的父親,
邁進頭人豪華的帳篷?”
葉爾納順手披上氈被,
靠向布魯巴露出乞求的神情:
“大叔呀!哥哥今天太累了,
你別再折磨他的身心。
“哥哥啊!去愛蘇麗亞!
她生在富家比窮人更苦痛,
阿爾佈滿金鞭打自己的女兒,
比鞭打牛馬還要兇狠。”
“因爲她是一個可憐蟲,
她不是阿爾佈滿金的親生!”
布魯巴忽然發覺自己失了言,
又怎能收回颳起的旋風?
巴哈爾被火灼痛手指,
猛然跳起丟掉撥火的木棍:
“大叔呀!你說呀,往下說,
她怎麼不是頭人的親生?”
布魯巴望着巴哈爾兄妹,
望着他們那四隻期待的眼睛,
不由得簌簌地流下兩行淚,
不由得搖頭長嘆一聲——
“這事發生在十八年前,
知道的只有我和法伊扎大嬸,
你們可千萬不敢張揚出去,
當心送掉自己的性命!”
草原上遠遠有狼在嗥叫,
帳篷外羊羣在咩咩地低鳴,
布魯巴敘述着蘇麗亞的身世,
她那悽苦悲慘的命運……
巴哈爾緊緊拳起雙手,
手指甲掐破了自己的手心;
葉爾納一頭倒在布魯巴懷裏,
早就哭成了一個淚人。
五
乃曼部落洋溢着笑聲,
紅日映照着白雪喜氣盈盈,
四鄰的頭人、毛拉和牧主,
都帶着珍貴的禮物來臨。
阿爾佈滿金帳篷前面,
雪地裏早已打掃出一塊草坪,
那圖案美麗鮮豔的花氈上,
坐滿前來賀喜的貴賓。
阿爾佈滿金頭纏白布,
黑絨袷袢領邊上滾着金紋,
他連連點着頭與客人交談,
臉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離開賓客不遠的地方,
擁擠着全部落三百多個牧人,
男男女女穿戴着節日服裝,
老老少少都一樣興奮。
阿爾佈滿金端起奶茶碗,
殷勤地奉勸客人一飲再飲;
客人們也尋找最美好的字眼,
一心逢迎好客的主人。
阿勒爾毛拉拔出短刀,
將一隻放倒在曠場中心;
各個部落的騎手拉着駿馬,
並排站在土崗上待令。
客人們忽然停止談笑,
牧人們屏聲靜氣睜圓眼睛,
跑馬刁羊的競賽就要開始了,
阿爾佈滿金髮出號令。
土崗上的十多個騎手,
飛躍上馬背朝向狂奔,
觀衆們不禁放縱地怪聲吼叫,
那聲音震盪在山窪上空。
十多匹駿馬齊頭猛跑,
像一羣流星飛過夏夜的長空,
後來巴哈爾縱馬搶向前去,
像衆星之中最亮的星星。
巴哈爾縱馬躍向,
一隻腳倒掛着鞍鐙向右翻身,
彷彿山鷹攫取地上的野兔,
伸手將提在手中。
牧人們齊聲狂熱喝彩,
歡呼的聲浪有如地裂山崩;
阿爾佈滿金捻着翹起的鬍子,
聽着客人嘖嘖的贊聲。
布魯巴拼命向前擁擠,
不住拭擦自己昏花的眼睛;
葉爾納滿含淚水鼓動着雙手,
哥哥爲部落爭得光榮。
蘇麗亞的心怦怦跳動,
不禁揚起銀鈴一樣的笑聲;
姑娘們向她投去嫉妒的眼光,
轉臉又朝巴哈爾致敬。
巴哈爾提着奔跑,
騎手們縱馬緊緊地隨後追跟,
紛亂的馬蹄揚起滿天積雪,
揚起閃光的白色煙塵。
騎手們劈手奪去
,
巴哈爾翻手把奪回手中,
反覆地奔跑,反覆地爭奪,
反覆捲過雷動的掌聲。
騎手們相互爭奪到最後,
已經被撕得鮮血淋淋;
這時阿爾佈滿金又發出號令,
巴哈爾走向他的頭人。
巴哈爾俯身向客人道謝,
客人又巧妙奉承阿爾佈滿金,
奉承他教養了出色的騎手,
大家都分沾一份榮幸。
阿爾佈滿金滿臉喜色,
邀請客人走進自己的帳篷,
他要用手抓羊肉和各種野味,
款待能說會道的貴賓。
六
一道陽光從天窗射進,
陽光裏遊動着薄霧似的灰塵,
它帶着森林裏神祕的色彩,
映照得帳篷內陰亮分明。
高貴的掛毯圍滿四壁,
寬大的地毯鋪滿整個帳篷,
而在那陽光射進的天窗底下,
洋爐燃燒得正旺正紅。
客人們天南地北的閒談,
談論着天山兩麓和巴里坤,
當他們談到嘉峪關頭的戰火,
神色不安地壓低嗓門——
“聽說共產黨全是漢人,
和我們哈薩克是水火不容。”
“聽說共產黨不拜至尊的胡大,
都不是虔誠的穆斯林。”
“聽說共產黨出沒無常,
深山野林都有他們的腳蹤。”
“聽說共產黨具有無邊的魔法,
轉眼就飛過高山大嶺。”
“聽說共產黨滿身火焰,
他們走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聽說共產黨喜歡愚蠢的窮漢,
卻不欣賞智慧的富翁。”
客人們發生激烈的爭執,
帳篷裏頓時捲起狂濤暴風,
他們固執地重申自己的見解,
自己就像是智慧的化身。
有人說共產黨還要西進,
有人說不會跨過新疆的邊境,
有人說要聽憑胡大的旨意,
有人說不許漢人進門……
各式各樣的謠傳和流言,
像烏雲般沉重地壓在人們頭頂,
連自持鎮靜的阿爾佈滿金,
也感到窒息和心神不寧。
他打量着自己的家產,
這頂富麗而又舒適的帳篷,
錦緞的被褥配襯着鴨絨枕頭,
箱櫃上嵌滿貝殼的花紋。
他有一個如意的家庭,
妻子阿格姆漂亮而又年輕,
蘇麗亞眼看就換回一羣牛馬,
初生的嬰兒多麼可親。
他還有五百多匹駿馬,
還有那龐大的羊羣和牛羣,
他可以隨心吃喝羊肉和馬奶,
欣賞馬駒羊羔的跳蹦。
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
巴里坤又發生可怕的戰爭,
誰知道仁慈而又嚴峻的胡大,
給自己安排什麼命運?
阿爾佈滿金思來想去,
心頭像針扎似的隱隱發痛,
當他用鐵筷敲響發亮的茶炊,
帳篷裏忽然靜寂無聲——
“我無比智慧的鄰居們!
請聽阿爾佈滿金赤誠的聲音,
我們活着巴里坤是隻金碗,
死去又葬進這隻銀盆。
“管他楊增新、金樹仁,
還是盛世才、朱紹良、吳忠信,
任他們改朝換代地爭奪江山,
誰也離不開我們頭人。
“我們的家庭和財產啊!
如同我們的生命一樣貴重,
誰尊重我們祖傳的生活秩序,
我們就給誰繳納稅金。
“共產黨到底是什麼人?
風傳的謠言千萬不可輕信,
我們不能光靠兩隻耳朵去聽,
還要靠親眼看見爲憑……”
阿爾佈滿金低頭沉思,
他在極力搜索確切的辭令;
阿勒爾毛拉早猜透他的心思,
代替頭人發表着高論——
“我們決不能輕舉妄動,
只有祈求胡大來庇佑我們,
萬一草原上燃起戰爭的烽火,
一生心血便化爲灰燼。”
客人們欽佩毛拉的見解,
搖頭晃腦稱讚主人的賢明,
接着又端起新煮的奶茶暢飲,
肚子好像無底的深坑。
七
來自四鄰部落的騎手,
擠滿了頭人的另一頂帳篷,
布魯巴奉命用那殘剩的茶飯,
接待跑馬刁羊的英雄。
騎手們一邊啃着羊骨架,
一邊談論着嘉峪關頭的戰爭,
推測共軍是否跨進星星峽,
猜想共產黨是些什麼人。
騎手們相互竊竊私議,
不禁聯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他們那緊張又疑懼的神色,
引起布魯巴思念一個人——
那還是七年前的秋天,
布魯巴彈唱到烏魯木齊城,
他無辜遭受到盛世才的迫害,
被關入暗無天日的監門。
同號房有一個共產黨員,
光輝的名字應當稱呼林恆,
他的家雖在富饒的鄱陽湖畔,
卻是一無所有的僱工。
他後來參加了工農紅軍,
經歷了驚天動地的萬里長征,
爲着團結盛世才抗日救國,
又來到這偏僻的山城。
而當盛世才捫臉一變,
便齜牙咧嘴殘害從前的友人,
他每天被拷打得遍體鱗傷,
心卻似雪山一樣堅貞。
他像高舉着一支火炬,
照亮了陰暗而又狹小的囚籠,
他又常常面帶自信的微笑,
眺望窗外高飛的雄鷹。
他常常談到敵人背後,
那兒戰鬥着八路軍和新四軍,
他堅信光明必定驅除黑暗,
中華民族將獲得新生。
他常常談到延安古城,
人民的力量像黃河日夜奔騰,
他堅信真理必定戰勝邪惡,
中國將掀起革命洪峯。
他常常談到黨的領袖,
每時每刻關懷着各族人民,
他堅信濃密的陰雲就要散去,
陽光將普照祖國全境。
他常常談到黨的目的,
共產主義是人類最美的黎明,
他堅信新的時代就要到來,
大地將響徹幸福歌聲。
他那堅定有力的語言,
在難友心裏撒下不滅的火種,
人們在法庭背誦這些語言,
就能經得起一切嚴刑。
一個秋風陡起的黑夜,
盛世才又傳令提他出獄審訊,
他知道最後的日子到來了,
臉上仍浮着自信的笑容——
“再見了!我的難友們!
願你們能活着看到太陽東昇,
共產黨員永遠都砍殺不盡,
春風吹來草原又會發青!”
他邁開戴着鐵鐐的兩腳,
高昂着頭顱英勇地走出柵門,
不久便從監獄圍牆的下面,
傳來一陣猛烈的槍聲……
布魯巴在獄中沉思多日,
曾經手撫胸口向自己詢問:
爲什麼這位熱愛生活的漢人,
卻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布魯巴有一天忽然貫通,
並將他的名字深藏在心中,
只有真正爲信仰而戰的勇士,
才能堅定得如同穆聖。
布魯巴回憶遙遠的往事,
心頭充滿無限希望和光明,
嘉峪關頭正在西進的共產黨,
莫非就是林恆的弟兄?
布魯巴激動地張開嘴巴,
可是話到嘴邊又咽進喉嚨:
“反正我們窮得什麼也沒有,
管他誰來統治巴里坤?”
接着他全身匍匐在地,
虔誠地誦唸一段可蘭經文,
他祈求神聖而又賢明的胡大,
庇佑林恆的在天之靈。
八
客人們還在放懷暢飲,
忽天忽地爭搶着說古道今,
從戰爭風險扯到奢侈的享受,
從教義拉到草原豔聞。
趁着客人們胡言亂語,
蘇麗亞輕手輕腳走出帳篷,
懷揣着奶疙瘩、羊肉和餅子,
前去看望法伊扎大嬸。
法伊扎早年死去丈夫,
兒子沙爾拜五年前忽然失蹤,
女兒瑪依努又被山洪捲走,
如今剩下她孤苦伶仃。
儘管遭遇是那麼悲慘,
沒有擊倒這位倔強的老人,
雖然她乾癟的身子如同枯樹,
臉上滿布愁苦的皺紋。
蘇麗亞生在頭人家裏,
頭頂上永遠壓着不散的烏雲,
父親待她如同卑賤的奴僕,
後母咒她敗家的精靈。
姑娘有着天大的不幸,
出生頭一天失去生身的母親,
她從小吃着法伊扎的奶水,
如今才能夠長大成人。
命運將她們連在一起,
蘇麗亞把大嬸當做第二個母親,
每當她遭受父親橫蠻的鞭打,
便去哭訴自己的苦痛。
命運將她們連在一起,
法伊扎把姑娘當做唯一的親人,
她常常撫摸着蘇麗亞的傷斑,
哭得兩隻眼又紅又腫。
法伊扎今天看見蘇麗亞,
吃驚地睜大兩隻昏花的眼睛:
“孩子!頭人爲着自己的體面,
把你打扮得多麼動人!”
蘇麗亞緊緊鎖住眉頭,
她從心底裏厭懼阿爾佈滿金:
“大嬸啊!請你別再提起他,
我們在一塊多麼高興。”
蘇麗亞倚在大嬸的身旁,
幫她搓捻頭人派給的毛繩,
她們像母女一樣談着知心話,
姑娘又問起生身的母親。
蘇麗亞有個難解的謎,
爲什麼每當問起自己的母親,
法伊扎就慌亂地東拉西扯,
低下閃着淚光的眼睛?
她決心今天追出根底,
問清母親臨死的真實情景:
“大嬸呀!請你對胡大發誓,
今天回答我一切疑問。”
法伊扎大嬸多麼爲難,
她怎敢解開這多結的套繩?
這時候忽然從鄰近的帳篷裏,
傳來嘹亮動人的歌聲。
那是乃曼部落的歌手,
正在歌唱黑走馬在草原馳騁,
這一支祖先傳下的古歌喲!
誰聽見也會血液沸騰。
法伊扎乘機拉着蘇麗亞,
走進小河邊布魯巴的帳篷,
帳篷裏一層一層坐滿了聽衆,
聽衆一個個閉目凝神。
巴哈爾正在放聲高歌,
忽覺心頭上閃過熟悉的姿影,
十個手指不由得微微一抖,
轉臉打量姑娘的周身。
蘇麗亞今天多麼漂亮,
紫花帽上的鷹毛不住顫動,
她穿着一件天青的對襟裙衫,
黑坎肩繡滿各式花紋。
巴哈爾想起她的身世,
想起掌握姑娘命運的頭人,
於是一種憐憫和憎恨的感情,
一起混攪在他的心中。
聽衆驚異地相互張望,
冬不拉怎麼突然變了調門?
巴哈爾激動地編出一支新歌,
憤憤唱出人世的不平。
血淚謠
在那很遠很遠的年代,
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世襲王公,
他的胸腔裏吊着狼的心肺,
額頭上長着狗的眼睛。
王公統治着一片草原,
操縱着千萬個牧人的命運,
他整日帶領狗腿子東遊西逛,
是個吃喝玩樂的淫棍。
有一次王公出外巡獵,
走到一條清澈的小河之濱,
他忽然看到一個美貌的婦女,
這惡狼頓時起了歹心。
那個已經懷孕的女人,
新婚後剛建起幸福的家庭,
王公的調笑招來炙手的怒火,
她用辱罵回敬了王公。
王公又羞又惱又是恨,
黑天半夜裝扮成一夥強人,
指使狗腿子砍殺了她的丈夫,
一把火燒掉她的帳篷。
王公得意地大笑而歸,
遙指着火光誇讚自己的本領,
那女人被緊緊綁在馬背上,
馬蹄踐踏着她的心靈。
王公把她強擄回部落,
又唯恐損害自己僞善的名聲,
於是在遠離部落的山谷裏,
搭起一座狹小的囚籠。
王公白天封鎖着山口,
從不許她和任何牧人接近,
他宣稱自己剛買回一個妻子,
因觸犯胡大害了重病。
王公黑夜像一隻野獸,
在她的肩上留下青紫的牙印,
一隻純潔而又怯懦的天鵝,
遭受禿鷲的百般蹂躪。
她曾經下過多次決心,
想用匕首結束難言的苦痛,
但是又想到肚裏蠕動的胎兒,
想到這粒復仇的火種。
她懷着希望忍辱偷生,
從初秋直到滴水成冰的嚴冬,
在一場暴風雪襲來的深夜,
有一個女孩痛苦誕生。
她抱過那初生的嬰兒,
悽慘的笑掠過顫抖的嘴脣,
她見接生的大嬸爲人很忠厚,
便向她吐出千仇萬恨。
誰知雪夜裏有人偷聽,
王公忽然像瘋狗闖進帳篷,
他從靴筒裏拔出鋒利的短刀,
刺進年輕母親的前胸。
年輕的母親絕望掙扎,
衛護着懷裏那條小小生命,
她一口死死咬住王公的右手,
在他的腕上留下傷痕。
殘暴的王公動了殺機,
喝令狗腿子將嬰兒投入雪坑,
多虧接生的大嬸苦苦哀求,
終於保全下這條小命。
王公威嚇接生的大嬸,
有什麼風聲便要她的性命,
後來那大嬸便用自己的奶水,
將這女孩子撫養成人。
王公的意志誰敢違抗?
狗腿子手裏操着殺人的利刃,
那大嬸只得把血淚的慘案,
深深埋在自己的心中。
這姑娘長到一十八歲,
卻把萬惡的仇人當做恩人,
任憑這仇人怎麼鞭打辱罵她,
她還尊敬地稱他父親。
難道麻紙能包住烈火?
難道東風永不泄露出春訊?
難道世上真沒有妙手的醫師,
醫治姑娘失明的眼睛?
難道果實會忘掉根本?
難道復仇的火焰會凝成冰凌?
難道這位終生懵懂的姑娘,
能夠無愧地告慰雙親?
巴哈爾慢慢低下頭來,
手指輕輕彈着山謠的尾聲,
誰料他忽又挑起悲愴的調子,
猛然揚起臉盯住聽衆——
“正直而又誠實的鄉親!
請你們今夜思考我的詢問:
人世間可有比這更大的悲哀?
可有比這更大的不公?”
男人們眼圈都已發紅,
女人們都發出哽咽的泣聲,
法伊扎咬住牙關雙手蒙着臉,
跌跌撞撞地衝出帳篷。
蘇麗亞意識到了什麼?
爲什麼臉色蒼白兩眼失神?
後來她忽然淒厲地尖叫一聲,
昏昏沉沉地追趕大嬸……
九
靜靜的巴裏坤草原啊,
依託着連綿陡峭的天山,
和那浩瀚的戈壁與酷熱嚴寒,
有如一潭靜止的山泉。
這兒曾經發生過動亂,
那時代離現在已非常遙遠,
牧人們回憶到那連年的戰爭,
便會感到恐懼和厭倦。
這兒和一切地方相同,
一面是豪華和無比的野蠻,
一面卻是貧窮、眼淚和飢寒,
而且比一切地方更明顯。
這短暫的黑夜和白天,
代表了巴里坤的萬載千年,
但是牧人們順從胡大的意旨,
忍受着難以忍受的苦難。
靜靜的巴裏坤草原啊!
有如一潭靜止不流的山泉,
哈薩克生在這兒又死在這兒,
在這兒安葬自己的祖先。
但是嘉峪關頭的硝煙,
終於飄過了星星峽和天山,
那風傳的謠言好像一塊石子,
在這潭靜水裏激起波瀾。
1959.3.4. 脫稿於蘭州
1961.12.1. 四改於北戴河
第三部 第五章
人們問:爲什麼唱古老的歌?
他說:激勵你們捍衛新生活。
——引自舊作《天山牧歌》
請鄉親圍到我的身邊,聽我用心靈錚錚地撥動琴絃,
我要唱一支古老的哀歌喲!
唱出大夜彌天的草原。
請鄉親坐在我的身邊,
聽我的熱血像激流滾滾翻卷,
我要唱一支古老的哀歌喲!
唱出牧人命運的悲慘。
潔白的特克斯山峯喲!
爲什麼日夜沉悶地倚在天邊?
那是牧人哈山緊按着腰刀,
還在尋找逃遁的可汗。
清澈的瑪圖什河水喲!
爲什麼日夜潺湲地流過草原?
那是孜汗姑娘拋灑着淚水,
還在哭訴終生的哀怨。
風雨洗去斑駁的血痕,
歲月拭淨了烙在心頭的苦難,
這一支敘說愛情的哀歌喲!
怎麼一直傳唱到今天?
何必賣弄玄妙的哲理,
聽完這支歌你便會得到答案,
我是個深知聽衆的歌手喲!
唱罷歌頭就言歸正傳。
第一曲
誰說奔躍的麋鹿矯健?
奔躍的麋鹿怎麼比得上孜汗?
姑娘那輕捷如風的姿影喲!
羞得麋鹿躲藏在深山;
孜汗如若是走進峽谷,
抱着心愛的羊羔尋找醴泉,
濃綠的松林便爲她閃開道路,
草爲她把道路鋪展。
誰說桃紅的朝霞美麗?
桃紅的朝霞怎麼比得上孜汗?
姑娘那光潤似玉的面頰喲!
羞得朝霞消隱在天邊;
孜汗如若是跪坐湖濱,
對着粼粼的湖水梳洗打扮,
溫柔的天鵝便在她頭頂翱翔,
鯉魚嬉遊在她的指尖。
誰說聰明的百靈會唱?
聰明的百靈怎麼比得上孜汗?
姑娘那婉轉動人的歌喉喲!
羞得百靈也不敢叫喚;
孜汗如若是臨風高歌,
清脆的歌聲好似珍珠滾圓,
山林的百鳥便趕來齊鳴伴奏,
人間的仙樂飄上青天。
誰說勤勞的蜜蜂能幹?
勤勞的蜜蜂怎麼比得上孜汗?
姑娘那十個靈巧的手指喲!
羞得蜜蜂也暗地讚羨;
孜汗如若是精心刺繡,
繡出的花卉如同寶石鮮豔,
五色的蝴蝶便成羣結隊飛來,
撲採着花蕊團團旋轉。
贊罷高貴的草原仙子,
暴君烏拉拜獨生的女兒孜汗,
請鄉親允許我潤一潤嗓子,
再誇貧賤的奴隸哈山。
碧海青天滿布着星辰,
長夜裏點起閃閃發光的天燈,
星辰裏最亮的是哪一粒喲!
人人都說是這粒金星——
哈山是個樸實的牧人,
特克斯山賜予他純正的心靈,
他眼裏燃燒着火焰的光芒,
胸中蘊藏海濤的感情。
原始森林覆蓋着山峯,
伸出蒼翠的臂膀支撐着穹隆,
森林裏最高的是哪一棵喲!
人人都說是這棵青松——
哈山是個魁梧的牧人,
瑪圖什河賜予他渾身的蠻勁,
他一掌劈斷過拴馬的石樁,
雙手托起煮牛的鐵鼎。
無邊荒野奔馳着駿馬,
跋山涉水顯耀着無比的威風,
駿馬裏最好的是哪一匹喲!
人人都說是這匹黑鬃——
哈山是個驍勇的牧人,
索樂森林賜予他超絕的本領,
他套狼射虎贏得煊赫聲譽,
風沙戈壁上留下腳印。
遼闊草原撫育着騎手,
早出晚歸牧放着可汗的畜羣,
騎手裏最能的是哪一個喲!
人人都說是這位英雄——
哈山是個勤苦的牧人,
阿里草原賜予他堅韌的個性,
他蔑視烈日和熱風的威力,
不畏冰天雪地的寒冬。
第二曲
誰知飄過多少次雪花?
誰又知吹過多少次萬里長風?
那枯黃的阿里草原又綠了,
哈山愛上美麗的夜鶯;
哈山愛看她翩躚起舞,
愛聽她唱出心房深處的歌聲,
每當孜汗從他的身邊走過,
青年的血液瘋狂奔騰。
誰知出過多少次太陽?
誰又知落過多少次滿天繁星?
大雁又飛回索樂森林來了,
孜汗愛上英俊的花鷹;
孜汗愛看他馴服駿馬,
愛聽他揮響鞭梢吆趕着羊羣,
每當哈山向她迎面地走來,
姑娘的心臟劇烈跳動。
哈薩克喜愛節日對唱,
歌聲爲青年小夥釀製着愛情,
哈山就趁機湊到孜汗身邊,
聽她從深夜唱到黎明。
哈薩克喜愛節日賽馬,
騎術給成年的姑娘指點情人,
孜汗就趁機仔細打量哈山,
看他揚起鞭縱馬飛奔。
愛情有如火熱的岩漿,
終於噴出無比堅硬的地層,
相思又好像一罈濃烈的白酒,
終於醉倒豪飲的牧人。
在座的聽衆不必譁笑,
誰又能終生不舉起這隻酒盅?
請鄉親允許我鬆一鬆領釦,
放聲歌唱他們的定情。
一個月光皎潔的靜夜,
哈山和孜汗初次相會在河濱,
他們隱在灌木叢林的後面,
相互傾訴隱祕的衷情——
“我們哈薩克分明一樣,
可汗卻硬把哈薩克劃成幾等,
他對富有的巴依笑臉相待,
冷眼瞪着窮苦的牧人。”
“雖說我是可汗的女兒,
可是我的心卻不在他的帳篷,
我追求那海闊天空的世界,
並非懸在架上的鳥籠。”
“那些巴依們有牛有馬,
每根汗毛都貴如稀有的白金,
我們牧人手中只有根鞭杆,
骨頭也賤似污黑的畜糞。”
“雖說我是可汗的女兒,
可是我憎惡那些毛拉和頭人,
富有的巴依心地並不潔白,
黑骨頭倒是亮如烏金。”
哈山舒展有力的臂膀,
孜汗像羊羔投入他的懷中,
一條紅線聯繫起兩人的命運,
滿月含笑爲他們證婚。
打從這一個靜夜開始,
他們常常幽會在深山老林,
小河的流水洗淨他們的足跡,
薄霧掩蔽他們的身影。
只有多嘴饒舌的山風,
無意間泄露他們歡欣的笑聲,
懷恨的巴依趁機大放流言,
烏拉拜可汗大發雷霆。
暴君將孜汗囚進帳篷,
一把鎖隔斷了兩顆相連的心,
白骨頭怎麼能下嫁黑骨頭?
奴隸怎麼敢高攀王公?
第三曲
秋風颯颯地吹過山岡,
疏疏的寒星灑下昏黃的光芒,
哈山沿着小河孤獨地徘徊,
他的歌聲是那樣淒涼——
“沒有愛的心多麼寂寞!
我的姑娘喲!如今藏在何方?
你在甜美的夢中可曾聽見,
長夜裏有人爲你歌唱?”
孤雁啼叫着飛過夜空,
河邊遊蕩着一隻離羣的黃羊,
哈山手撫紅柳連聲的嘆息,
他的歌聲是那樣悲傷——
“沒有愛的心多麼痛苦!
我的姑娘喲!怎不隨風而降?
你那顆醒來的心可曾記起,
高山流水相會的地方?”
哈山擡起頭四下張望,
諦聽羣山的回聲在草原盪漾,
這時候孜汗像一隻小馬駒,
倉皇地跳到他的身旁——
“我日夜思念的花鷹喲!
你的歌給我衝出囚籠的力量,
我真願變成那夾銀的鞍鐙,
永遠配在駿馬的背上。”
哈山忿忿地拔出腰刀,
那把刀深夜裏閃射着藍光,
孜汗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刀柄,
臉頰貼着哈山的胸膛——
“我生死相從的花鷹喲!
請壓住心頭的怒火不要鹵莽,
快帶我遠遠地逃往外地吧!
永生永世的甜苦共嘗。”
哈山長嘆着收回腰刀,
刀柄和刀鞘碰擊得鏗鏘作響,
他緊緊摟抱着顫抖的孜汗,
眼睛迸發出兩道劍光——
“我心靈深處的夜鶯喲!
眼前的出路只有到外鄉流浪,
願胡大祝福我們真誠相愛,
永生永世要禍福同當。”
情人幽會不覺秋夜濃,
熱烈地擁抱溶去滿身的寒霜,
時間從柔情的低訴裏逝去,
東方露出了一抹曦光。
第二天牧人匆匆忙忙,
拆掉帳篷吆趕起可汗的牛羊,
請鄉親允許我緊一緊琴絃,
再唱這對情人的逃亡。
牧人的行列繞過山角,
成羣的牲畜像在大海里盪漾,
孜汗緊勒住馬繮向前望去,
哈山投來示意的目光。
孜汗溜下馬鑽進松林,
隨後放馬奔回約定的地方,
她登上山頭打量蕭條的山谷,
直到太陽悄然地下降——
“水草豐美的夏窩子喲!
是我們哈薩克人美麗的故鄉,
如今曠野裏不見一個人影,
天空和大地一片蒼茫。
“風光明媚的夏窩子喲!
是我們阿里草原熱鬧的牧場,
如今只有狼羣在嗚嗚嚎叫,
晚風在耳邊呼呼發響。
“百靈躲進溫暖的草窩,
聰明的燕子飛向遙遠的南方,
你們都已找到幸福的歸宿,
我的家又在什麼地方?”
而當夜霧緩緩地升起,
搬家的牧人昏昏走進夢鄉,
這時候哈山躍上駿馬的脊背,
駿馬四蹄飛濺出火光——
“我的黑鬃馬快快跑呀!
快快跑到那長滿青松的山崗,
我的孜汗已經等得着急了,
荒山僻野會遇到惡狼。
“我的黑鬃馬快快跑呀!
快快跑到那站立孜汗的山崗,
我的心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晚風會吹透她的衣裳。”
躍過草原閃光的小河,
馳過草原魔影幢幢的土崗,
哈山鞭打着駿馬拼命地奔跑,
約會的山頭已經在望。
弦月靜靜地爬上樹梢,
流星來往穿梭在暗藍的穹蒼,
孜汗眼中含滿感激的淚水,
俯身狂吻哈山的靴幫。
第四曲
駿馬長嘶着迎來黎明,
哈山將孜汗扶上駿馬的鞍鐙,
他皺着眉頭眺望天上地下,
抽刀斬斷身邊的青松——
“金色的山是我的嚴父,
銀色的草原是我慈祥的母親,
哪位父母不愛自己的子女,
這裏怎麼不容我藏身?
“綠色的樹是我的姐妹,
青色的河流是我親密的弟兄,
哪個親人不愛自己的手足,
這裏怎麼不許我求生?”
孜汗驅馬靠向他身邊,
在哈山耳畔敘說自己的決心,
她臉上流露出悲慼的微笑,
兩道目光卻無比堅定——
“我們兩個人夤夜私奔,
已經是烏拉拜眼中的鐵釘,
我們要雙雙地飛向天涯海角,
趕快逃出暴君的掌心。
“我如今是自由的天鵝,
不再是那鎖在架上的百靈,
我能夠跟隨你飛過高山大河,
堅強的力量來自愛情。”
晨風啊!收起了蘆笛,
白雲啊!不再舞輕颺的紗巾,
我們的哈山馬上要離去了,
山林失去英俊的花鷹。
鮮花啊!脫下了珠冠,
清泉啊!不再彈叮咚的絃琴,
我們的孜汗馬上要離去了,
草原失去美麗的夜鶯。
一對情人並着馬走了,
馬蹄踏着山頭上靜止的白雲,
白雲忍不住嘩嘩流下眼淚,
雨點激起淡淡的煙塵。
穿過重重迷濛的霧氣,
哈山和孜汗雙雙地飛下山峯,
一條大江忽然間擋住去路,
驚濤在峽中引起轟鳴。
哈山用腰刀砍伐樹木,
花鹿也趕來幫助他拖出山林,
他要編造一個牢固的木筏,
攜帶着孜汗飄過江心。
孜汗從山谷提來泉水,
青羊也趕來幫助她牴出火星,
她要燒滾一壺香甜的奶茶,
驅除折磨哈山的疲睏。
他們從清晨忙到中午,
又從中午忙到了夜色深沉,
砍倒的樹木已經編接到一起,
救命的木筏就要造成。
遠處升起沖天的大火,
暴烈的戰鼓震撼得山搖地動,
請鄉親允許我變一變調子,
敘說可汗發來了大兵。
孜汗撲在哈山的懷中,
像一片落葉在風前不住顫動,
她聽着那越敲越急的鼓點,
滿臉都是絕望的神情——
“前面啊!大江在奔騰,
身後啊!是持刀揮戈的追兵,
哈山啊!我們往哪裏躲避,
胡大啊!快拯救我們。”
哈山緊摟孜汗的腰肢,
一縷火焰燃起了戰鬥的決心,
他仰臉噴吐出滿腔的憤怒,
化作驚天動地的吼聲——
“暴君啊!苦苦的相逼,
胡大啊!給我們安排了厄運,
孜汗啊!舉起手中的刀劍,
戰鬥啊!從死裏求生。”
可汗的大軍越逼越近,
狂吼着追捕這對叛逆的情人,
哈山拔出嚯嚯發響的腰刀,
腰刀載着他千仇萬恨。
哈山衝入敵人的戰陣,
敵人的鮮血染紅了江水山峯,
英雄的哈山越戰力量越大,
可汗越戰越肉跳心驚。
毒蛇噴濺腥臭的白沫,
懷恨的巴依向可汗獻出黑心,
哈山的駿馬前蹄磕碰大地,
預示着災難就要來臨。
敵人從山頭撒下黃沙,
迷住英雄那兩顆明亮的星星,
暴君乘機擄回悲慟的孜汗,
長劍刺進哈山的前胸。
第五曲
月亮不停地追趕太陽,
嚴寒的背後跟隨明媚的春光,
哈山滿懷痛苦地熬過半年,
棲歇在山谷獨自養傷。
滿山的野花陡然綻放,
連綿起伏的山巒披上了新裝,
成雙的燕子又從南方飛來,
靜寂的山谷鳥語花香。
哈山默默地坐在洞口,
那失神的眼睛呆呆望着遠方,
解凍的江水在他腳下奔流,
觸動他對往日的回想。
白雲從哈山手邊飛過,
他眼前展現一片寬闊的牧場,
馬羣踏起遮天蔽日的塵土,
羊羔和牛犢嬉遊山岡。
每當歡樂的節日到來,
他便和夥伴在河灘跑馬刁羊,
當他縱馬馳過歡呼的人羣,
孜汗送來讚賞的目光。
每當盛大的喜慶到來,
他便和孜汗坐在盪漾的湖旁,
飽嘗那青春和愛情的美酒,
霞光飛落在他們身上。
故鄉也許像往年熱鬧,
但是哈山的心頭卻感到迷惘,
部落再好也無法立足存身,
難道他註定終生流浪?
故鄉也許像往年秀麗,
但是哈山的心裏卻充滿悲傷,
草原再好又能有什麼意味,
難道他失去生活力量?
太陽漸漸地落向山後,
輕旋的晚風引起山谷的迴響,
駿馬發出一陣快樂的嘶鳴,
歡跳着跑到他的身旁。
這匹飄甩黑鬃的駿馬,
是祖母臨終贈給哈山的翅膀,
請鄉親允許我繞一繞彎子,
增添一段必要的插腔。
哈山輕撫駿馬的長鬃,
不禁想起祖母的智慧和慈祥,
祖母是位會講故事的能手,
賦予孩子生活的理想——
“博克達阪有一個天池,
庫爾班聖人住在山坳的池旁,
他公正地解脫世人的苦難,
及時的甘霖灑落牧場。
“他有着太陽似的光輝,
他還有普度衆生的慈善心腸,
他愛牧人猶如親生的子女,
永遠伸出溫暖的手掌……”
山谷流蕩松林的濤聲,
野玫瑰在星光下爭相開放,
清新的空氣像馬奶一樣芬鬱,
祖母的語言就是希望。
哈山忽然間奮身躍起,
像一棵再生的赤樺兀立山崗,
他翻手抽出那生鏽的腰刀,
渾身充滿勇氣和力量——
“天池如有真正的聖人,
他該會治癒我心靈的創傷?
博克達阪如若有指路的明燈,
該會把我的眼睛照亮?
“我明天就要催動駿馬,
虔誠地到天池去把聖人拜訪,
哈山善走萬里迢迢的長途,
不畏雪山冰河的阻擋。”
第六曲
博克達阪高聳在天空,
白雲遮住了它巍峨的腰身,
看起來它和草原緊密的相連,
走起來相隔萬重山峯。
博克達阪山坳的天池,
青霧罩住了它真正的面容,
它周圍環繞千條閃光的冰河,
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
黑鬃馬載着哈山前進,
馬蹄飛快地躍過黎明和黃昏,
矯健的馬猶如帶翅的鵬鳥,
撲楞楞飛入濃重的雲層。
哈山鞭打着駿馬飛奔,
牧人頑強地頂着暴雪和狂風,
年輕的心猶如穿雲的響箭,
嗤溜溜射向神祕的太空。
哈山走了九十零九天,
順着崎嶇的小路盤旋前進,
他走着走着看到山頂的積雪,
看到山坳蒼鬱的松林。
哈山走了九十零九天,
順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登,
他走着走着聽到池水的動盪,
聽到池畔呦呦的鹿鳴。
哈山走了九十零九天,
蒼翠的松枝拂去他滿身沙塵,
他已來到聖人隱居的地方,
胸中蕩起希望的波紋。
哈山走了九十零九天,
碧藍的池水洗淨他心頭悲痛,
他已來到聖人隱居的地方,
胸中流出欣喜的歌聲——
“孜汗啊!你看到我嗎?
我正在穿過天池岸畔的密林,
爲着追求我們未來的幸福,
我將叩擊聖人的大門。
“孜汗啊!你看到我嗎?
我已經登上博克達阪的峯頂,
聖人將給我們美好的祝福,
成全我們忠誠的愛情。”
在座的聽衆不要高興,
朗朗的晴空也會有不測風雲,
請鄉親允許我敞一敞衣襟,
我的心中是這樣窒悶。
霹雷召喚來一陣大雨,
雨後天池上扯起一道彩虹,
彩虹又化成一座拱形的大橋,
橋上走下來一位老人——
“是誰闖進了我的花園?
是誰驚擾了我這寧靜的天庭?
是誰觸怒看守門戶的暴雷?
是誰揚起世俗的歌聲?”
哈山像昏昏走入夢境,
凝視迎面走來的庫爾班聖人,
他猛然跪倒在老人的腳下,
哭訴胸中鬱結的苦痛——
“我是苦海里游來的人,
我走過的道路上灑滿淚痕,
兩顆相愛的心被可汗撕碎了,
願你把幸福賜給我們。”
聖人冷冷地推開哈山,
嘴角浮起一絲猙獰的笑容,
他伸手拉過哈山那匹黑鬃馬,
起一雙貪婪的眼睛——
“從此你再難見到孜汗,
這是胡大不可侵犯的旨令,
難爲你翻山越嶺送來了禮品,
這匹寶馬是我的僕人。”
這時候滿天風吹雲動,
庫爾班聖人倏然隱入霧中,
猛烈的雷雨擄走哈山的駿馬,
天池四周是一片迷氛。
哈山怒視浩渺的長空,
拔出腰刀劈砍崢嶸的山峯,
崩落的巨石滾下了萬丈深谷,
英雄發出挑戰的呼聲——
“雪山高高地拱在空中,
它擋不住光輝的太陽上升,
它若想擋住太陽去普照大地,
除非比青天再高三分;
“兇狠的可汗手持腰刀,
他砍不斷牧人忠誠的愛情,
他若要砍斷盛開的愛情花朵,
除非沒有男人和女人!”
第七曲
傳說羣山是惡魔的化身,
它具有無邊的法力和本領,
誰如果敢於驚動沉睡的惡魔,
它便會拋來一座山峯。
哈山踏上惡魔的胸膛,
哈山的歌聲驚醒惡魔的美夢,
哈山抽刀斬斷惡魔的臂膀,
哈山勇猛地向惡魔進攻!
惡魔拋出最後的山峯,
嶙峋的巨石壓在哈山的頭頂,
哈山從昏迷中漸漸地醒來,
拭去血跡又揚起歌聲——
“鐵鏈只能夠鎖住綿羊,
在烈馬眼裏還不如一條草繩,
羣山啊!怎麼能擋住我的去路?
希望永遠召喚我前進!”
傳說大河是烈性的毒蛇,
它生就了粗暴殘忍的個性,
誰如果敢於走到毒蛇的身邊,
它便會捲來一陣山洪。
哈山踩住毒蛇的尾巴,
哈山雙手緊扼着毒蛇的脖頸,
哈山抽刀砍掉毒蛇的牙齒,
哈山喘息着向毒蛇進攻!
毒蛇掀起最大的浪頭,
渾濁的漩渦將哈山捆在河心,
哈山從昏迷中漸漸地醒來,
游上對岸又揚起歌聲——
“猛虎不走回頭的道路,
雄鷹藐視滿天密佈的烏雲,
大河啊!怎麼能擋住我的去路?
誓言永遠催動我前進!”
在座的聽衆不必歡欣,
我們的哈山也才只兩戰獲勝,
請鄉親允許我脫一脫袷袢,
唱他三闖胡大的魔陣。
傳說戈壁是無邊的瀚海,
它曾經吞沒過萬馬和千軍,
誰如果敢於闖進瀚海的懷抱,
它便會埋葬誰的生命。
哈山向着瀚海走來了,
哈山的雙腳沿途淋下血痕,
哈山雙手高舉起卷口的腰刀,
哈山掙扎着向瀚海進攻!
瀚海發出瘋狂的笑聲,
嘲笑哈山用雞蛋去撞擊石磙,
瀚海呼嘯着召來飛沙走石,
擊倒精疲力盡的英雄——
“我一定要去尋找孜汗,
我不怕胡大調遣的一切精靈,
腰刀啊!在我們見面的那一天,
你就是位忠實的證人。”
哈山最後擡起頭瞭望,
故鄉的青山已經離自己很近,
但是沙石卻鋪天蓋地飛來,
哈山無力地閉上眼睛……
第八曲
嫩綠的酥油草枯萎了,
因爲草叢裏飛走英俊的花鷹,
孜汗姑娘的容顏也憔悴了,
因爲她失去心上的情人。
烏拉拜的帳篷冷落了,
因爲聽不到孜汗姑娘的笑聲,
殘暴的可汗也感到孤寂了,
因爲牧人們都面帶愁容……
可汗召來最好的歌手,
他們都有珠圓玉潤的嗓門,
但是真正的歌隨着哈山逝去,
誰也得不到孜汗的歡心。
可汗召來最好的騎士,
他們都有穿雲射箭的本領,
但是真正的英雄已經失蹤了,
誰也驅不散孜汗的悒悶……
孜汗等了整整三百天,
仍然不見日夜思念的情人,
她吹熄陪伴自己的那盞孤燈,
兩眼凝視漆黑的篷頂——
“我忠誠相愛的花鷹啊!
你是不是還飛在廣闊的天空?
我的兩隻眼睛已經望穿了,
盼望你擲下一支花翎。”
孜汗等了整整三百天,
仍然不見時刻等待的情人,
她神魂不定走出自己的帳篷,
不盡的淚水滴落草坪——
“我生死相依的歌手啊!
你是不是還活在人世之中?
我這顆破碎的心已經滴血了,
請聽我這最後的歌聲。”
在座的聽衆不要嘆息,
真誠相愛的男女都同樣癡心,
請鄉親允許我脫一脫氈帽,
接唱人生更大的悲痛。
孜汗已等到最後一夜,
四周只有無聲飛馳的流雲!
她臉上突然泛起絕望的慘笑,
雙膝跪倒仰望着長空。
孜汗已等到最後一夜,
四周只有低聲嗚咽的山風!
她右手舉起短刀橫放在胸前,
一曲悲歌啊發自胸中——
“遊動在太空的月亮啊!
請你趕快穿出那濃重的雲層,
請看我捧出這顆純真的心,
我求你永遠爲我作證。
“閃爍着青光的短刀啊!
雖說你是致人死命的利刃,
但是你今夜卻做了一件好事,
成全孜汗堅貞的愛情……”
第九曲
哈山感覺到渾身輕鬆,
是誰推倒了他身上的沙嶺?
是他,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頭,
他是一位善良的牧人!
哈山感覺到心頭清醒,
是誰背起他在戈壁上飛奔?
是他,一位英氣勃勃的青年,
他是一位勇敢的獵人!
哈山慢慢地睜開眼睛,
燈光下出現鄉親熟悉的面孔,
人們熱烈地向他伸出雙手,
祝賀他重新獲得生命。
哈山慢慢地豎起耳朵,
耳邊飄過了孜汗熟悉的歌聲,
那歌聲多麼遙遠而又縹緲,
歌聲充滿悲傷和怨恨——
“遊動在太空的月亮啊!
請你趕快穿出那濃重的雲層,
請看我捧出這顆純真的心,
我求你永遠爲我作證。
“閃爍着青光的短刀啊!
雖說你是致人死命的利刃,
但是你今夜卻做了一件好事,
成全孜汗堅貞的愛情……”
哈山只聽得膽戰心驚,
預感的不幸難道真的來臨?
他忍着渾身的傷痛驀然躍起,
接過牧人手中的繮繩。
花鷹重新插上了翅膀,
哈山駕馭駿馬向歌聲飛奔,
他騎在馬上拼命地揚鞭吆喊,
愛情之火燒盡了疲睏。
在座的聽衆不必議論,
長歌的結尾確實違背了人心,
請鄉親允許我撫一撫胸口,
憑弔哈山忠誠的殉情。
晚了,駿馬跑得太慢了!
時間陡然中止了孜汗的歌聲,
哈山只見她手中刀光一閃,
刀尖濺滿猩紅的血痕。
晚了,駿馬跑得太慢了!
胡大已經奪去了孜汗的生命,
哈山扯破衣襟高聲地吶喊,
草原滾過淒厲的迴音——
“你這冷酷無情的胡大!
哈山永遠反抗你安排的命運,
我如今終於和孜汗見面了,
雖然她臉上失去笑容。
“你這幸災樂禍的聖人!
哈山永遠不服你預卜的命運,
我如今終於和孜汗見面了,
雖然她已經合攏眼睛。”
哈山倒在孜汗的身邊,
一腔熱血浸透了鬆軟的草坪,
那一把永不離身的腰刀啊!
真正成爲愛情的見證。
紅柳看見他倆的遭遇,
捲起枝葉低低地伏在地上,
只有那狂風暴雨突發的黑夜,
仍然籠罩在草原上空。
牧人聽到他倆的遭遇,
攥起拳頭忿忿地記下仇恨,
只有巴依們還在狂飲着馬奶,
發出荒淫無恥的笑聲……
請鄉親暫且不要走動,
請聽我巴哈爾最後的琴音,
古老的曲調像山勢有起有伏,
琴聲像河水有漲有平。
請鄉親暫且不要喧譁,
請聽我巴哈爾最後的歌聲,
哈薩克唱歌從來是有頭有尾,
聽故事也要有始有終。
這雖然是個愛情傳說,
如同帳篷裏一塊小小菱鏡,
但是它卻能映出月亮的圓缺,
照出萬里長空的陰晴。
古老的年代已經逝去,
這一支哀歌又獲得新的聽衆,
請問在座自由相愛的男女,
能否理解歌手的用心?
請鄉親不必熱烈鼓掌,
巴哈爾當不起這感謝的深情,
你們若據此對比兩個時代,
就是歌手最大的成功。
請鄉親不必狂熱喝彩,
巴哈爾熱誠地歡送大家啓程,
你們若據此譜寫新的故事,
就是歌手終生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