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早上,金蟬、朱文、餘英男告辭起身。謝琳知道金蟬、朱文還好一些,英男早已歸心似箭,也未再留。三人謝別上路,謝琳堅執護送,直送出五百里外,方始分手。
途中經謝琳指點魔頭設壇行法之處,金蟬運用慧目法眼,仔細觀察。只見右側仍是大片峯崖,本就其高排天,這時崖頂一帶已然隱入雲層之中,慘霧愁雲籠罩其上,什麼也看不見。謝琳隨掐靈訣,朝空一揚,面前現出一個光圈。衆人往裏一看,崖頂上坐着一個少年道人,貌甚英秀,一點看不出是妖邪一流。再細觀察,崖上影影綽綽現出一座大法壇,上面煙光瀰漫,閃變不停,鬼影縱橫,時隱時現。天空中更有一片帶着粉紅色的黑氣,天幕也似自空下垂,其長無際,才知果是厲害。
別了謝琳,立即加急前馳,往依還嶺趕去。滿擬飛行神速,不消多時,便可到達。
誰知剛剛飛出大雪山境,便遇天變,高空之中陰雲密佈,並有大片霜層和快要凝結的晶沙冰粒,厚密異常。三人爲了便於說話,三道遁光連在一起,衝空破冰而渡,望去宛如一道三色精虹,急如流星,由那滿布霜雪冷雲凍霧之中電駛飛行。所過之處,上邊霜層立被衝蕩起千重雪浪,當時衝開一條極長雪衍,遁光映照上去,幻出無邊麗彩,頓成奇觀,壯快絕倫。
正催道光向前疾駛,朱文偶一回顧,發現了這等奇景,叫英男、金蟬回看。英男正往回看,就在這轉盼之間,彷彿發現前面有一片黑色淡煙,似要迎面飛來。心想:“此時天空中已被冰雪佈滿,尋常遁光衝行其中,均必費力,似此輕煙淡雲,怎能透飛過來?”心中一動,目光到處,已然發現身後奇景,互相指點說笑,也就岔過,忘了提起。
金蟬本就慧目法眼,善於透視雲霧,比二女所看要遠得多。一眼望過去,見身後現出一條極長雪-,遁光反應,光怪陸離,本已十分好看。四外霜層雪花受了回光反應,宛如五色晶花,互相磨擦排蕩,閃現出億萬銀星,更是奇絕。正問二女目力能看多遠,猛瞥見一片淡得非常人目力所能分辨的淡煙,正往來路一帶飛去,一閃無蹤。也和英男一樣,覺着此時四外均是冰粒玄霜結成的雪海,天空中不見一點微風,如何會有這等煙霧,又飛得如此快法?正要開口,不知怎的,竟會忘卻。緊跟着便聽天風海濤之聲大作。同時四外密層層的晶沙霜粒一齊受了衝動,宛如狂濤起伏,怒吼奔騰;又似億萬天兵天將,各持玉斧、金戈,互相斫殺。時而從從——,將無量數的繁音細響匯爲巨響;時而如億萬鐵騎追逐奔騰,白刃交加,箭羽縱橫,喊殺之聲震撼天地。因是風力太猛,狂飆獵獵,雲旗翻飛,身後雪-已隨遁光過處忽分忽合。只見星沙萬丈,霞影千重,急轉電旋,目迷五色,比起方纔還要壯觀十倍。
三人原因飛行太急,遁光強烈,既不願炫弄法力,至與左道中人相遇,生出枝節,又都好奇,特意飛入天空玄霜凍雲之中。及見風雪之勢雖然猛惡,並不能阻礙遁光御風飛行,又覺得風起了。以後阻力大減,比前要快得多,不知方纔那片淡雲是有一人暗伺,乘着三人回顧之際,早已乘隙侵入。三人法力雖高,因對方是個非常人物,自過雪山,一直隱形尾隨在後。知道三人各有至寶奇珍,不是好惹,無法下手,再要飛行一段,事便無望。正在愁急,恰值三人途中回顧,立即下手。這時三人爲對方法力所迷,只在那片黑色淡影初出現時稍微動念,也就忘卻,絲毫不曾看出。金蟬正說狂風一起,飛行反快了起來,忽聽對面轟轟雷電之聲,似有數十百股彩氣,其急如電,迎面射來。疑有強敵來犯,相隔尚遠,冰雪迷目,二女並未看出,忙喝:“文姊、餘師妹留意!”話未說完,轉瞬之間,彩氣不見,雷聲立止。又往前飛行了一陣,始終不曾再見。以爲對方無心相值,已然知難而退,急於回山,也就不願多事。
飛着飛着,英男忽然失驚道:“方纔我們飛過雪山已有多時,按說依還嶺早該到達,爲何飛了這半天尚無影跡?”朱文立被提醒,忙道:“師妹說得有理,我們早已越過川、滇交界,不問到否,似此密佈天空的晶沙霜粒,我們常在空中飛行,從未遇到,偶然有此景象,也只短短一段,至多不過千百里方圓,一過雪山,天氣漸暖,至多雪勢較大。
似此綿延數千裏,廣如山海的空中霜原,聽也未聽說過,豈非怪事?”金蟬笑道:“這有何難。我們不過爲了所經城鎮甚多,恐驚俗人耳目,特由高空飛行。如今四顧茫茫,宛如飛行遼海之中,什麼也看不見,我們不會把遁光降低,查看一下麼?”朱文雖覺憑三人的目力,決不至於連下方山林都不見影,因受對方禁法迷惑,只是心念一動,也未開口,便把遁光朝下飛去。又飛行了一陣,冰雪太厚,始終沒有發現下面山林景物。英男着急,提議上飛。金蟬已然答應。朱文猛想起,不論與下方相隔多高,轉眼也必下降,如何還未衝出霜原雪海之下?心方奇怪,同時對方禁法也已失效,三人也明白過來,均覺歷時太久,似此飛行,兩個依還嶺也應到達,如何四顧茫茫,休說是到,連下面景物都看不見?最奇怪的是這無邊無際,浩如大海的霜原雪浪,怎會衝不出去,別人不說,金蟬一雙慧目,多麼厚密的霜雪和多厲害的妖煙邪霧,平日均能透視,今日竟會無用。
回憶途中所經,至多看出三數十丈。如是平飛,還可說是天時驟變,空中霜原分佈大廣,不曾過完,多少尚有解說。後來改朝下飛,如何也飛不出霜層以外?越想越覺斷無此理。
說有敵人暗中爲難,又未發現一點跡兆。金蟬說:“恐有變故,我們須留意。”英男忽然想起前見那片輕煙來得奇怪,朝金、朱二人一說。金蟬也已想起,先前途中回顧,曾見一片黑色輕煙,一閃即隱,看那形勢,分明是由對面電馳飛來,漫身而過。知已中了對頭暗算,忙把前事一說。三人全都警覺,斷定陷入敵人禁制埋伏之中,方向早迷,不特前飛徒勞,便朝下飛,也在敵人暗中鬧鬼,倒轉禁制之中,分明是下飛,仍作平行,始終不曾衝出陣去。只奇怪那大片霜原,並非幻景,天風一起,便生變化,似與尋常空中所結霜原雪層有異而外,直到現在,將身外冰沙霜粒取了來看,仍是真的,簡直查不出一點跡兆,由此可見對方法力之高,決非尋常。
金蟬自從小南極光明境開府以來,連經大敵,中間又作了一次七矮之首,比較以前持重得多,已不似昔年任性冒失,還想觀察好了形勢,再行應付。朱、餘二女一個火性未退,一個急於回山,又都各有兩件至寶,一經醒悟,全都急怒。朱文先將天遁鏡取出,發出百丈金光,朝前直射。英男也將南明離火劍化爲一道朱虹,剛飛出手,準備衝破敵人禁制。朱文意猶未足,正疾呼:“蟬弟,還不將我們天心雙環合壁放出,看他到底有何法力,能將我等困住?”說時遲,那時快,朱文話還未完,金蟬已想起近日小寒山二女前後暗示,以及謝琳始而挽留住滿三日再走,後又露出早行途中有阻但可無害之言,想勸朱文暫勿發難,好在身劍合一,遁光又連在一起,更有至寶防身,不畏邪法侵害,無須急此一時,等到看清形勢,再行下手,比較穩妥,話未出口,二女寶光已電射而出,四外玄霜晶沙立時紛紛消散,只前面雖被寶光衝破,看去仍是極厚,不能到底。
這原是瞬息間事。三人飛行何等神速,又當禦敵之際,知道對頭法力甚高,上來便以全力施爲,準備一下便將敵人陣勢衝破,於是飛行更快,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少說也衝出了千百丈以外。朱文末句話剛說完,忽聽有一女子笑道:“三位道友無須小題大作,方纔受我矇騙,原是一時疏忽,真要對敵,貧道決非對手。爲防三位道友各有仙府奇珍,不得不班門弄斧,幸勿見怪。前面便是橋陵荒居,請往一談如何?”三人聽那語聲柔和清婉,十分娛耳。金蟬首先聽出對方並無惡意,但一想起前見黑煙,明是旁門家數。正想此人是何心意,眼前倏地一花,又聽前面山石紛紛崩裂之聲。定睛一看,原來最前面的霜層晶沙竟是幻影,已全消滅無蹤,人卻飛落地上,下面乃是一片山嶺。因出不意,雙方收發太快,飛行又極神速,寶光到處,把下面山石衝出了一個大洞。同時身外幻影消處,天光立現。時已黃昏將近,落山夕陽,已薄崎嵫,回光倒映,照得山石林木全都成了暗赤顏色,暮靄蒼茫,瞑色慾收。另一面,一鉤新月掩映亂山叢樹之間,空山無人,流水淙淙,到處草莽縱橫,岡阜起伏,顯得景色分外荒涼。才知受了對方禁法幻影迷惑,這時方始真個由上而下。忙把遁光收起,互相傳聲商議三人覺着起初被人困住,於數千裏外引來此地,通沒一絲感覺。最奇的是到地時遙望空中,還見剛被衝散的晶沙霜粒大片飛散,映着落日斜陽,化爲奇輝,花雨一般,隨風捲去。分明由川、滇邊界起便入迷陣,對方竟連人和那浮懸高空的大片霜雪一起攝來,所以始終不能覺察,直到橋陵附近,方始明白過來,可見還是對方自將禁法撤去,才行看破。回想前情,只朱文正在指點奇景說笑,不曾留意。金蟬、英男均曾發現那片黑色輕煙,明已看出霜層之中不會有此煙雲飛揚,必是旁門中的高手所施邪法,怎會被人由長途數千裏外移飛到此,全未想起,快要到地,方始警覺?事情斷無如此巧法。如是惡意,縱令至寶防身,萬邪不侵,敵人禁法已將人迷往,定必出手無疑。前在神劍峯歸途開讀仙示,曾說目前正邪各派羣仙劫運將臨,好些隱跡多年的旁門散仙和幾個坐關期滿的散仙中能者,均要相繼出世,有的應劫,有的藉此行道,修積外功。以後在外遇見生人,和形態詭異的道術之士,即便左道旁門一流,只要不爲敵,萬不可先行發難,以防對方以前雖非正人,爲人行事已早痛改前非,本來不再爲惡,因爲正派中人不察底細,又走極端。此人法力似乎極高。再又想到楊瑾前往橋陵軒轅氏古墓中取那前古至寶九疑鼎經過,這一帶的山形,頗與相似。此山雖是聖帝陵墓,因經數千年陵谷變遷,已非原貌。這類旁門中人所居,景物大都靈秀,宮室也必華麗,怎會在此荒寒之區隱居?十九是師長所說的一類人物。她既用許多心機把人引來,必有原故。反正幻波池強敵還有兩日纔來,無須急此一時,已然至此,莫如照她所說,前往一晤,相機行事。
商定之後,便推朱文爲首,由其向前詢問對方所居是在何處,如何走法。朱文正要開口,忽見一溜黑煙急如箭矢,由前面山旁叢林蔓草之中,朝着三人斜射過來,煙雖黑色,卻不帶絲毫邪氣。因其來勢太急,驟出不意,善惡難知,用意莫測,英男首先一指劍光,上前攔阻,意欲令其現身,喝問來意。金蟬看出對方不似存有敵意,英男南明離火劍又是妖邪剋星,怎好冒失,又生枝節?忙喝:“餘師妹且慢,問明再說。”話纔出口,英男劍光已經出手,雖因事前商定,未有傷人之意,但那仙劍威力強大,對方來勢又快,眼看撞上。英男平素敬重同門師兄姊,聽金蟬一喊,也覺冒失,想要收回,黑煙已經飛近。三人見狀,心中一驚,連念頭都未容轉,方覺要糟,英男也忙着收回劍光時,誰知對方居然不怕劍光傷她,就這一眨眼的工夫,已然直落三人面前,連金蟬均未看出是怎麼飛過來的。
因那黑煙離身丈許,便即停住,看去好似一條黑影,四圍煙霧籠罩,身材矮小,只是分辨不出面目。未等發話,黑影已先躬身說道:“弟子林映雪,拜見三位師叔。現奉前恩師玄殊仙子之命,來迎三位師叔,去往橋陵聖墓後面洞室中一談。”英男笑問:
“我和令師素昧平生,如何這等稱呼?”黑影笑答:“家師與峨眉諸位師伯叔交情至厚,將來自知。此是以前恩師,映雪乃她記名弟子。好意將三位師叔接引到此,曾費不少心機,望勿多疑。”三人匆促間雖不知對方來歷深淺,但看黑影來勢奇突,直似一個鬼物,其徒如此,其師可知,所居又在古墓之內,即便乃師不是鬼怪,也非正經修道之士。那口專制邪魔,連妖師谷辰均不敢當的南明離火劍,俱能隨意衝越,毫不畏懼,不問用意善惡,決非尋常人物。心正生疑,金蟬忽想起謝琳新收門人便是鬼魂修成,以謝氏姊妹的人品,誰想得到會有這樣徒弟。天下事無獨有偶,不能因此便生歧視。忙用傳聲告知二女,不可先有成見。朱、餘二女先聽女主人發話,語聲十分溫柔,料是一位形似少女的散仙,相貌定必美秀無疑,聞言應了。及隨黑影飛到山前一看,山頂便是橋陵聖墓。
這時夕陽已然沉西,一鉤新月斜掛峯崖之間,光影昏黃,野風蕭蕭,吹得四圍草樹寨餌亂響。大地上暗沉沉的,景物甚是陰森。忙向聖陵禮拜。
黑影見三人朝着聖陵下拜通誠,也隨跪在旁,笑問道:“師叔,此是正門入口,數千年來從未開過。前些年只大師叔女仙楊瑾,爲取九疑鼎來過一次,也是施展佛家天龍遁法,由地底穿洞,到了正寢前面甬道,順路入內。前半重重禁制,堅如重鋼,從來無人由此走進。好在幻波池之行爲時尚早,如想瞻拜聖容,弟子願爲引路。否則,前恩師所居是在內寢宮後石室之內。當初聖帝道成飛昇,所遺法體,經衆臣宰,國人號泣送葬,隨殉臣民衛士爲數頗多,事前均在陵內備有居處。只因聖德高厚,不願忠義之士隨同殉難,除受有廣成子所傳九天玄經,已將成道的文武諸臣許其隨殉,到時在內坐化而外,凡是未奉遺命的人,均經仙法妙用,墓門一閉,立有一片五色祥光,將人裹住,全數移送出來。內寢宮後這間石室,便是一位不該隨殉的賢妃所居。前恩師在三百年前無意中發現,移居入內。彼時前面寢殿所埋伏的各種仙兵禁法,靈效全在,多高法力的人,也不敢擅入一步。本意是一面在內靜修,靜待時機,想取墓中所藏奇珍九疑鼎和三枝神箭。
誰知機緣不巧,好容易候到墓中禁制快要失效,不料白陽山妖屍趕來,潛入寢宮,將九疑鼎盜去。前恩師彼時剛由外面歸來,忙即趕到前殿,已是無及,只收到三枝神箭。跟着追雲叟白老前輩和楊太師叔先後到達。白老前輩爲那三枝神箭幾乎動手,後經互相說明心意,化敵爲友,約定三枝神箭可以借用,方始別去。後來怪叫花凌老前輩夫婦便曾拿了白老前輩的信,代黃龍山猿長老來此借箭。三位師叔如想先到,便須繞往後山二十里外,由一崖洞中的地穴穿行進去,不走這裏了。”
三人聽這稱謂口氣,既與白、凌二老相識,決非尋常旁門之比,也許是位有道力的前輩散仙,並非左道妖邪一流。常年在外行道修積,極少閒暇,難得到此聖地,自應前往瞻拜聖容。便說:“我們路徑不熟,也不知昔年楊仙子所行地底故道所在,請你引路同往如何?”黑影原是奉命而來,故意延宕,聞言笑諾,隨引衆人沿着左邊山麓走了一段,笑說:“下面便是聖陵前面去往正殿的途徑,弟子前面開路便了。”隨由黑煙中飛出一圈黃光,出手加大,轉風車也似急旋不已,到了地面,便被衝開一洞。三人見那橋陵土深石厚,上半土盡以後,下面便是極堅固的山石。黑影所發光圈,圓徑不過丈許,光也不強,彷彿亮晶晶的黃圈,一面急轉,發出稀疏疏的銀色光雨,隨同下衝之勢,電旋星飛,越轉越急,而四邊山石泥土,竟如溶雪向火,紛紛消散,晃眼衝開一條深洞。
金蟬方想橋陵聖地經此一來,豈不殘破?回頭一看,來路泥土已逐漸封閉,前面儘管衝成一洞,身後來路相隔丈許內外的泥土,竟是由分而合,逐漸還原。問知少時瞻拜完聖容,便由正寢繞往後宮,無須再由上面通行。所用法寶,乃戊土真精所煉,無論多堅固的石土,衝過之後,仍能隨人心意使其復原,不禁大驚。心想:“此女分明是鬼物一流,如何有此法力和戊土奇珍,更不帶一絲邪氣,豈非奇事?”
三人心念才動,黃光收處,人已落地。前面立現一條長大甬道,四壁石質堅潤如玉,寢門已然在望。三人重又通誠下拜。再進裏許,便達內寢正殿,石門大開,兩壁似有幾點金紅光華。走近一看,乃是幾枝丈許長的古箭,鋒長二尺,深入石裏,通體烏光錚亮,朱翎鋼羽,形制奇古,箭柄上發出碗大金光。有的箭頭微露在外,發出火也似紅的寶光。
一數,箭共四五十枝。心想:“此均前古神箭,彼時入陵容易,這些年來怎會無人來取?”正要詢問,忽聞異香由門內透出,忙即正心誠意,恭敬走入。到了門內一看,門高十丈,氣勢十分雄偉。裏面正殿寢宮,形式正方,廣達八九畝,四壁浮雕着許多戰跡和弓矢刀矛風馬雲車之類。迎面一座長方形的石案,大約數丈,上設各種鐘鼎尊磐之類的祭器,均是青銅、陶瓦所制,光影晶瑩,形式奇古。兩旁一面一個大油釜,釜中各有一盞神燈,上結燈花,形式靈芝,其大如掌,光焰停勻,照得合殿通明。適聞異香,似由燈上發出。案前地上立着九座大鼎,高約丈六,腹圍數抱。案後有一副三丈長的玉榻懸棺,聖帝神體便停其上。
三人早聽楊瑾說過,陵中禁法雖然年久,多半失了靈效,但正寢內殿尚有前古留存的幾件奇珍和太元仙法禁制,隨人意念而生反應,稍一疏忽,仍不免於誤陷危機。再見到這等莊嚴肅穆的景象,靈前左右更有好些服飾奇古,身材高大,各穿盔甲,手持弓矢戈矛的衛士,個個神態威猛,無異生人,一雙神目註定自己,似有嗔怪之意,由不得肅然起敬,哪裏還敢仰視。忙朝上面拜倒,通誠祝告之後,恭敬退出,悄問黑影道:“你想必隨同令師久居在此,可知靈前衛士威靈如何?外面那些神箭如何無人來取?”黑影答道:“弟子昔年曾隨前恩師在此住了三年,彼時前殿禁制靈效未失,連前恩師也不敢妄入一步,何況弟子。後便分別。楊大師叔取寶經過,今早才聽說起。爲了瞻拜聖容,曾來正殿,也曾請問,得知此箭並非法寶。因是前古百鍊青銅和金鐵精英錘鍊而成,不易化煉,又太長大,難於攜帶,便得了去,也須耗費數十年苦功,才能將它煉成法寶。
知道的人不多,多出耳聞,不知底細。前面墓門萬難開啓,更不知中間一帶可以地遁入內。自從楊大師叔來過之後,只有兩個左道妖邪用地遁入內。家師知道來人均是極惡窮兇,覬覦寢宮前古神油而來,一個容他走入,再假作聖帝顯聖將其除去,將殘屍移向靈前示衆;另一個不等入內,便先殺死,連殘魂也被消滅。後有妖人尋來,見狀全都嚇退,由此無人生心。弟子知那神油大是有用,曾向聖帝通誠求告,取了一玉瓶,因見無事,還想多取一點。貪心才動,忽然一陣香風吹來,四壁金鐵交鳴,風雷大作,神志也覺有些昏迷,幸是鬼魂煉成,不曾倒地。於是忙即退下,息了妄念,跪求恕罪。悔念才生,風雷刀兵之聲立時停止。旁立衛士本已怒目相視,似要圍攻上來,也全復了原狀。可見殿內必還藏有極神妙的禁制埋伏,那幾件防護聖體之寶,更不知具有何等威力呢!”
英男聞言,忽想起英瓊所得紫清神焰兜率火,正需這類前古神油,便留了心,也未向衆提起。三人沿着殿旁甬道往前走去,見黑影在前引路,仍甚遲緩。因是初來,前聽楊瑾之言,胸有成見,以爲聖陵重地,尚有別的埋伏禁忌,稍微疏忽,不是犯忌,便是失敬,只得各自恭恭敬敬,沉穩了心,隨同前行。只英男一人,因有求油之念,惟恐再來走錯,步步留心,也未開口。初意也和金、朱二人一樣,恐犯禁忌。及至走了一段,見那甬道甚長,一邊全是石壁,一邊時有石室、石棺和冥器之類發現,別無異狀,先還敬心誠意,遇到停靈之所,隨衆禮拜。後來越看越覺無奇,而那陳設的祭器大都古色斑斕,光可鑑人,退時故意用手微微彈上一下,嗡嗡作金石聲,連試兩次,別無異狀,便放了心。見黑影好似故意遲緩,路已走了不少,人還未到,忍不住低聲悄問:“還有多遠?爲何這等慢走?”黑影答說:“弟子只是奉命而行,不敢走快,是否有無禁忌,卻不知道。”
英男急於回山,無如初來不知底細,已然走了一多半,其勢不能中道退出。再說,火無害不曾同來,也無法穿透地層上去。只得勉強忍耐,隨同前進。全程不下二十來裏,似此沿途耽延,緩步徐行,連前帶後,少說也走了三個時辰,才行到達。一看當地,乃是一座極陰晦的石洞,石室數問,陳設均無,只左邊一間有一石榻,當中洞頂倒懸着一朵燈花,青熒熒的,照得洞中景色分外幽森,令人自生淒涼之感。朱文笑問:“這便是令師清修之所麼?”黑影答道:“前思師所居在後寢宮側。此是以前弟子苦修之地。前恩師想是又有要事他出,石門已閉。弟子不敢驚動,故引三位師叔來此小坐,請稍候片時,也必回來了。”英男對那黑影始終生疑,再聽她前後所說不全相符,白隨她走這一段冤枉路,又不快走,好似故意遲延,不禁有氣,想要發作,又不好意思。冷笑一聲,反問道:“這裏既已早離聖寢,爲何走得這等慢法、令師既欲相見,何又出走?”正越說越有氣,忽聽一少女笑呼:“餘道友,貧道一步來遲,致勞久候,幸勿見怪。”隨由外面走進一個道姑。
三人聽那語聲與前聞相似,以爲來人必是一個美貌少女。及至雙方對面,見那道姑穿着一身黑衣,身材十分苗條。細看面貌,竟生得和易靜差不多的醜怪,但是容止嫺雅,笑語溫和,一口江南口音,令人生出一種親切之感。行路之間,卻似未踏實地,若沉若浮,有異常人,看不出一絲邪氣。便是旁門出身,也必此中高手。朱文早受金蟬暗示,一同向前爲禮。英男因對方笑語謙和,也消了怒意,正要回應。金蟬看出英男不快,恐其失言,先笑問道:“道友尊姓?何事將我三人引來此地?還望見教。”道姑笑答:
“此是記名弟子林映雪昔年苦修之地,連個坐位都沒有,如何接待三位嘉賓?請至荒居一談,自知就裏。”三人料無惡意,已然至此,只得隨同前往。順着來路略一轉折,前面現出三問石室。道姑引衆入內落座一看,那石室乃是山腹中的天然洞穴,通體皆是鍾乳結成,石質透明,宛如晶玉。所有臥榻、坐具,均就原有鍾乳雕琢而成,形制奇古。
每室用具只三五件,爲數不多,位列甚巧,頗見匠心。另外還有一座丹爐,爐前玉墩,方廣丈許,平明如鏡,光可鑑人,似是主人打坐用功之所。每間洞頂,均有一朵燈花孤懸其上,無燈無油,光焰停勻,本作青色,入門時,瞥見道姑伸手一彈,立時銀輝四射,大放光明,照得裏外通明如晝。四壁上下的鐘乳,映着燈花,流霞散綺,幻爲麗彩。室中除那天然晶乳所制几榻而外,空無長物,但是到處光彩晶瑩,淨無纖塵。尤其那道姑相貌乍看甚醜,坐定以後,漸覺相貌清奇,道氣盎然,另具一種安詳嫺雅之致。最奇的是面色頗黑,自頭以下膚如玉雪,與滿室珠光寶氣互相掩映。無論背面側腰,均具無上丰神,不看面貌,決想不到會是個醜女,直似一個絕代佳人,臉上蒙着一張假面具。
正在暗中驚奇,那自稱林映雪的黑影,已由外屋端來四個鍾乳製成的酒杯,內盛美酒,分與賓主四人飲用。金蟬見她遞酒與道姑時,嘴皮互動,似在說話回答。隨向三人拜辭,說是尚有要事,必須回山,不及奉陪,望乞三位師叔恕罪。說罷,不俟答言,便自躬身退出。英男正坐門側,瞥見黑影到了門外,神情立轉匆忙,只一閃,便化爲一縷黑煙,朝地底衝入,晃眼無蹤,地面仍是完整如初,不見痕跡。方在驚奇,道姑笑道:
“此是前古瓊漿,經貧道費了許多事才取到手,所剩無多,敬奉一杯,以贖不告而請之罪。幻波池羣邪來犯,事雖緊急,爲時尚早。李英瓊道友自從三位道友不辭而去,先頗驚疑,後來開讀仙示,已知大概。此時惟恐三位道友回去不是時候,與雪山來路所遇元惡相遇,無端多一強敵,更難應付。便貧道受記名弟子林映雪之求,將三位道友引來,也由於此。餘道友不必忙,且請同飲一杯,再談如何?”三人見那瓊漿色作純碧,另具一種似酒非酒的清香,再聽這等說法,越料主人是位得道多年的女仙,不敢怠慢,同聲稱謝,飲了下去,覺着芳香滿頰,通體清涼,舒爽已極。
朱文笑問:“道長既與白、凌二老相識,行輩必高,不知法號可能見示麼?”道姑笑答:“貧道玄殊,以前原是旁門,後來得到一部道書,由此悟道。一向獨居苦修,不常在外走動。偶然出山修積,也都隱跡人間,不露行藏。與正教中諸位道友多不相識,白、凌二位道友也只近年見過一兩面,並無深交,貴派諸老前輩更未見過。屢劫精魂,全仗多年苦修得有今日。三位道友仙根夙慧,福緣深厚,他年成就未可限量,能託交遊,已爲光寵,如何敢論行輩?貧道本來不願多事,只爲映雪多年不見,昨夜突然尋來,說起依還嶺之事,知道三位道友心急回去,偏巧有一左道元兇,今日帶了一班徒衆往西崑崙賞花,訪一同黨。此人原與大魅山青汗谷蒼虛老人同門,邪法甚高。自從三百年前與大方真人神駝乙休鬥法大敗,立誓報仇,隱居西極水洞之中苦煉邪法,今已成功,本就要往中土尋仇,新近又受摩河尊者司空湛的蠱惑,想起前恨,正要起身。忽接蒼虛老人和南海離珠宮少陽神君飛書警告,說起各派羣仙劫運將臨,不去惹事,尚難保全,再往中上興妖作怪,無異自取滅亡。並說大方真人自從神峯脫困以來,法力神通越發廣大,前數年峨眉開府,又與平生至好赤杖仙童阮糾劫後重逢,如何能與爲敵?還說因他昔年多行不義,罪惡如山,早已絕交多年,爲念同門之誼和朋友之情,勉盡最後忠告,信否聽便。
“這廝得道多年,雖然自恃神通,又將紅雲大師所借量尤三盤經煉成,以爲所向無敵,但知敵我雙方均近不死之身,玄功變化非比尋常,尤其同道至交甚多,均是正教中有名人物,來信所說,大是有理。無如話已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銜恨又深,再四盤算。平生自傲,恥於求人,如與眼前幾個左道中長老,如軒轅老怪、九烈神君、兀南公等人聯合,勢力雖要強盛得多,但這班人除九烈神君外,全都夜郎自大,就此前往,恐被輕視。正在舉棋不定,連日司空湛又往慫恿。偶然談起西崑崙星宿海絕頂,有一魔教中的長老,多年不曾出世,昔年曾與交好,並曾約定日後彼此有事,出力互助。當地風景靈奇,高出天漢,有萬樹梅花,千頃紅蓮之勝,更產好些靈藥、仙果,不久又是魔宮每六十年一次的紅蓮盛會。以前每當會期,所交同道和左道中人無不爭先恐後,不請而至,一班妖婦淫娃更以獻身魔頭,使其淫樂爲榮,端的盛極一時。自從畏禍閉門,魔宮潛修,除卻千頃荷花,萬樹香雪,任人賞玩而外,此會不開已五甲子。近因天殘、地缺兩老怪物與采薇僧朱由穆、女仙姜雪君鬥法相持,經人解勸以後,已然改了脾氣,不再與正教中人爲難。但他門下怪徒件氏兄弟,天生剛愎強暴之性,背了師父,仗着與對方師徒交好,連往魔宮數次,百計蠱惑,並勸魔頭重開紅蓮盛會,已然答應,快要舉行,並借賞花赴會,採藥爲由,帶了門下徒衆一同前往,當日正由雪山上空路過。此人邪法甚高,自成一家,所煉妖光法寶,感應之力極強,飛行起來,疾逾雷電。只要有人對敵,勝了將人慘殺,並將生魂收去;稍落下風,同類立時雲涌而來,不勝不休,狠毒已極。
固然這班妖孽連同日內往犯依還嶺的兩個妖人均在劫中,決不能免,但在幻波池寶庫藏珍未取出以前,與之對敵,恐難獲勝。這廝徒衆又多,分成好幾起飛行,三位道友歸途必與相遇,雖然持有至寶奇珍可以防禦,無如牽一髮而動全身,三位道友固是無妨,別位同門道友人數甚多,一與成仇,防不勝防。爲此才由貧道將三位道友請來,暫留一二日,再行回山便無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