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香亭第四回 金馬門羣譁節度使

詩曰:

劈破虛空消恨魂,吸乾滄海洗囂塵。

近來宇宙惟容物,何處能留傲俗人。

話說鍾景期去拜葛御史,見重門封鎖,絕無一人,不知何故?

看官們看到此處,不要因摸不着頭腦心焦起來。只爲做小說的沒有第二支筆,所以一時說寫不及。如今待在下暫將鍾景期放過一邊,把那葛御史的話,細細說與看官們聽。

卻說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貫長安人氏。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過半百,並無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喚明霞。葛太古素性孤介,落落寡合。那富貴利達,不在心上。惟有詩酒二字擺脫不下。平日與學士賀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遺杜子美等,一班兒酒仙詩伯,結社飲酒。

自那日遊春回來,拉李、杜二人到園中,太古將景期、明霞二人衝散之後,明日又在賀知章家賞花。通是當時的文人墨士。葛太古與李、杜二人,到得賀家,已是名賢畢集了。一時彈琴的彈琴,下棋的下棋,看畫的看畫,投壺的投壺,臨帖的臨帖,做詩的做詩。正是:

賓主盡一時名勝,笑談極千古風流。

衆人頑耍了一回,就入席飲酒。對着庭中花開,說的說,笑的笑,歡呼痛飲,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別了賀知章,上馬各回,只有葛太古與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日吃得高興,又大醉了,與你又是同路,和你不須騎馬,攜手步回去罷。”太古道:“如此甚妙。”就吩咐從人:“牽着馬,跟在後邊。”兩人在街上大踱。

看看走到金馬門來,只見一騎馬,上坐着一個紫袍、烏帽、玉帶、金鉤的胖大官兒。前面兩個軍官引導,從金馬門內出來。李太白矇矓着一雙醉眼,問着從人道:“那騎馬來的是什麼人,這般大模大樣?”從人看了稟道:“是節度使安老爺。”李太白聽了,亂嚷起來道:“是安祿山這廝麼?罷了!罷了!天翻地覆了。這金馬門是俺們翰苑名流出入的所在,豈容那武夫在這裏馳騁。”

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祿山早已聽見。他更眼快,認得是李太白與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馬來,向前道:“請了,學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強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酒話不必記懷。”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睬那武夫則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謫人世,豈肯與那潑賤的野奴才施禮。”

安祿山聽見,氣得太陽穴裏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這等欺人太過,我也曾與朝廷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今蒙宣召入朝,拜貴妃娘娘爲母,朝臣誰不欽敬。你敢如此小覷我麼?”李太白道:“呸!一發放屁!一發放屁!難道一箇中朝母后認你這個臭草包爲子?葛兄,你看他那大肚子裏包着酒、袋着飯、塞着糞,惹起我老爺的性子,將青鋒利劍剖開你這肚子來,只那腌臢臭氣要嘔死了人,怎及我們胸藏錦繡,腹滿文章。你那武夫還不迴避!”

安祿山大怒道:“我方纔又不曾衝撞你,怎生這般無禮?你道我是武夫,不中用,我道你們這些文官,作幾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詩,送與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們在外邊血戰勤勞,你們在裏邊太平安享,終日吃酒、做詩,把朝廷的事一毫也不理,如今世界通是你們文官弄壞了,還要在我面前說三道四。”

只這句話,惹出一個助紂爲虐的葛太古來。那葛太古,始初原在裏邊解紛,聽了安祿山這句犯衆的話,也就幫着嚷起來道:“你如何說朝廷的事通是我們文官壞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克斂軍糧,虛銷廩餼。劫良民,如飢鷹攫食;逢勁敵,如老鼠見貓。若沒有我們通今博古的君子來發布指示,你那些走狗憑着匹夫之勇,只好去墊刀頭。”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說得好,說得好,我們不要理他,竟回去罷!”又對從人們道:“你們也罵那奴才幾聲,罵得響,回去賞你們酒吃;罵得不響,回去每人打三十板。”

那些從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風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齊罵起來。千武夫,萬草包的一頭走一頭罵,跟着葛、李二人去了。氣得安祿山死去活來,叫軍士扶上了馬,吩咐:“不要回第。”竟到太師李林甫府中來。

門上人通報了,請祿山進去。一聲雲板,李林甫出來與祿山相見。林甫道:“節度公爲何滿面慍氣?此來必有緣故。”

祿山尚自氣喘喘的半晌做聲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纔開言道:“驚動老太師多多有罪。祿山因適才受了兩個酒鬼的惡氣,特來告訴。”林甫道:“什麼人敢衝撞節度公。”祿山道:“今日聖上在興慶宮與貴妃娘娘飲宴,祿山進去,蒙聖上賜酒三觴。從金馬門出來,遇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爛醉,開口就罵。”遂將適才的言語一一告訴出來。林甫聽了道:“天下有這等狂放之徒,如今節度公又將怎樣?”祿山道:“不過要求太師與祿山出這一口氣。”

林甫沉吟一會想:“葛太古曾拒絕我親事,正要算計他。不想他自己尋出這個對頭來,正中機謀。”便笑一笑道:“節度公,我想葛太古這廝,擺佈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這酒鬼,倒難動搖他。”祿山問道:“李白爲何難動搖呢?”林甫道:“他恃着幾句歪詩兒,聖上偏喜歡他。舊年春間,聖上在沉香亭賞牡丹,叫李白做了什麼《清平調》,大加歎賞,賜了一隻金斗。他就在御前連飲了三鬥,醉倒在地。自稱:‘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脫靴。’是日醉了,聖上命宮人念奴扶出宮去,着內侍持了金斗、寶炬送他回院。這等寵他,我和你一霎時,如何就動彈得?”

祿山道:“聖上卻怎生如此縱容他?”林甫笑道:“節度公的洗兒錢尚然縱容了,何況這個酒鬼?”祿山也笑了一聲道:“如今先擺佈那葛太古,太師如何計較?”林甫道:“這有何難,你作成一本,劾奏太古誹謗朝政,謾罵親臣。激起聖怒,我便從中攛掇。那老兒看他躲到那裏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尋那李白的釁端便了。”祿山道:“都承太師指教!只是那樁事不可遲延,明日朝房早會。”說完,兩個作別。

明早,各自入朝。祿山將參劾葛太古的本章呈進,明皇批下:“內閣議奏。”李林甫同着衆官,在政事堂會議。林甫要將葛太古謫戍邊衛山中。又有幾個忠鯁的官兒,再三爭辯,議將葛太古降三級,調外任用,謫授范陽郡僉判。議定,復行奏聞,聖上允議。

旨意下了,早有報房人報入葛太古衙內。葛太古看了聖旨,忙進內向明霞小姐說知。道:“我兒,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馬門經過,乘醉罵了安祿山。那廝奏聞聖上,將我謫貶范陽僉判。我平日對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窮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兒柔姿弱質,若帶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勞;若丟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難決,如何是好?”

明霞聽說,眼含着淚說道:“爹爹倉卒遭譴,孩兒自當生死不離。況孩兒年幼,又無母親在堂,家中並無別個親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兩意了,兒死也要隨着父親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須胡思亂想,吩咐家人、侍女們一齊收拾,服侍你隨我去便了。”

裏邊說話,外邊早有家人進來傳說:“大司馬差着官兒,齎了牌票,來催老爺動身,要討過關結狀哩!”太古道:“你去回覆他,說我明早就起行,不須催促。”家人應了出去。又有人進來道:“安祿山差許多軍士,在門首亂罵。我們向前與他講,倒被他打哩!”太古道:“這個小人不要睬他便了。”差人一面去催車輛、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

次早,拜辭了家廟,吩咐家人、侍女:“都隨往任所。一來路上好照管服侍,二來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個精細的家人,並毛老兒在家看守。將前門封鎖了,止許看家的在後門出入。自己拂衣上馬,小姐登輿,隨從男女,各自紛紛上了車輛、牲口。將行裝拴束停當,行出都門。

只見,賀知章、杜子美,與那起禍的李太白,與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員,都在十里長亭餞別。太古叫車輛先行。自己下馬與衆相見。各官奉上酒來,太古一一飲了。又贈了許多餞別的詩章。各各灑淚上馬而別。

太古趕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飢食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范陽郡僉判衙門上任。

畢竟葛小姐與鍾景期後來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說來,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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