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奶奶在後面,聽見官來捉賭,只嚇得渾身亂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媽媽有見識,急道:"奶奶別哭,這事怕還要封門哩。我去找個人,想個法子,現在壯班頭,是我的本家兄弟,不知同來沒有,等我去望望,如果是同來的,我去重託託他看。"說着就出去了,不多一會進來道:"房子是不封了,小爺被他們拿進城去了。"奶奶大驚,急忙叫人去打聽,無奈城門已閉,不得進去,奶奶急得似熱鍋上螞蟻一樣,心裏又是急,又是痛,只哭了一個不得了。天明瞭不多時,正打算再叫人進城去問信,猛看見桂森走了進來,奶奶一眼看見,如獲至寶一般,忙忙的一把拉住,抱在懷裏,眼淚便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只嚥着說道:"兒呀,你受了嚇麼?"桂森掙扎立起來道:"沒事,別的人都打了枷了,惟獨我只要出三千吊錢,修理文廟,三天裏繳進去,便無事了。"奶奶道:"還好還好,到底古人說的,官官相互是不錯的。但是家裏一下子,要三千吊錢,卻拿不出,且去把大管事的找了來,再說罷。"桂森道:"快去快去,今天是第一天,後天就要繳上的。"奶奶便叫人趕緊去請了大管事的來,告訴了備細,大管事的推三諉四的說沒有,後來講明,把那所店面房子,押了三千吊錢用,方纔落局。
原來大管事的在城裏天寶銀樓住,這爿店是五萬銀子的本錢,一年到頭,除了開銷,每年總餘兩萬銀子,生意很過得去。
這幾天裏,桂森輸了錢,前後已支過五六千吊,早已除了貨外,沒有堆放在家的現錢,再若平空提了三千,還要供給以後的揮霍,通扯起來,怕保不住本。大管事多年的老手,也不肯失落體面,因此早就懷了告退不幹的意思,等到官事已過,便來對奶奶告辭,奶奶也不曉輕重,就答應了。桂森聽見有這個路子,便對奶奶說,要住在店裏去監察他們,奶奶生怕他在家空閒惹事,也說很好,大管事的便同着桂森前去交代,從此桂森便在天寶銀樓住了下來。哪曉得同賭的一班人,枷號滿日,放出來,都到趙家來吵鬧,又去了一大宗銀子;接着又是差役書吏,也來詐了二三百吊去,接二連三,手頭亦日見拮据起來了。到了煩悶的時候,便把周先生算的命,背誦一遍,亦是自慰自寬的意思。並時常嘁嘁喳喳的自言自語道:"不會不靈罷。"又猛然大聲道:"神仙的話,那會不靈。"自己如醉如癡的,卻一時也委決不下。
如今單說桂森住了天寶銀樓,要賭也沒有人手,只得擱起,無奈他生心浮動,不耐久坐,就有幾個刁滑的夥計,看出來,想趁空淘摸他幾個,就騰出空來,同他去上街遊玩。先前不過是在曲水亭喝碗茶,慢慢的就引到花叢裏去了。桂森得了滋味,便鎮日不回店,今日一張條子來付錢,明日一張條子來付銀子,自從桂森進店,到年底,算是五個多月,倒虧空了三萬多兩。
固然是桂森提用了些,同事們又幹沒了些,兼之本錢不敷周折,格外吃虧。到了新年,二把手的總頭,便請東家添本。桂森忙回家對他娘說,這店的好運已過,不如盤給人家罷。奶奶也不大曉得外邊的事,便問他能賣多少錢,桂森道,"我去商議着辦罷。"當日就來回復了二把手的總頭,叫他另外招股招替。
二把手的總頭就同各同事盤了他的,議明貨色作價一萬兩,六折付現,此外生財傢伙及房屋等項,共作銀一萬七千兩,除掉房子抵出去贖價,下餘統共總算二萬銀子,分正四兩個月交清。
中人費用,是一共五百兩整。同趙桂森付給現錢,三面言明,立了紙筆,趙桂森收了一張萬兩的銀票,劃成些小票,以便零用,即日把鋪蓋搬到倪家小麼處去。手裏有了銀子膽子益發壯了。從來說的,娼妓人家,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到了第二期取銀子的時候,頭一期的銀子,所餘不到一千兩了,桂森也不在意,還是到手輒盡,城裏城外,沒有一個不曉得是趙家的敗子。
奶奶也有點風聞,卻還不以事。轉眼秋天來了,人家報舉人的,都熱鬧得很,未免觸動了她的心事,便坐了車往周瞎子家去,要他推算爲什麼今年不中?剛剛到得周瞎子門口,只見門口搭了一個篷子,篷子底下設了一張桌子,掛着桌圍,又擺了一把椅子,還有幾個戴大帽子的人。奶奶對車伕道:"你看這又不曉得是那一家上匾呢?"長工沉吟了一回道:"這樣子不對,奶奶先別動,我去打聽打聽看。"去不一刻回來道:"奶奶快走罷,周先生死了。他的事,我到路上慢慢的告訴你罷,這裏歷城縣就快到哩。"奶奶吃了一嚇,連忙坐上車去,長工推着就走,一路上告訴她說,是洪士仁把他戳死了,一同到縣裏報了案,所以歷城縣就要來相驗哩。奶奶口裏不言,心裏暗想道,周先生算命多年,連自己的橫死,都沒算出,這個算命的本事,也就有限了。
一路上心裏很不是味,到了自家門口,只見有一個老媽子,坐在板凳上,奶奶一看,原來就是替他抱孩子的那一個人,奶奶心上又是一驚,連忙讓進去問她來意。原來閔老老死了,沒有裝殮,想來支幾十吊錢,奶奶不敢不應,便挪湊了,如數付給。媽媽走了,奶奶才放下心,轉眼到了收租的時候,年年是如期交納,獨有今年,等到十月裏,卻沒有人來交租,奶奶只得叫人去催,催的人也不回來了。奶奶十分心焦,捱了好幾天,長工纔回來了兩個人,奶奶問起緣故,原來被桂森早已抵賣出去,用了一個乾淨。奶奶到這個時候,也熬不住了,又見周先生算的命不靈,心裏又是忿恨,又是懊悔,還不曉得桂森在外邊,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便有的沒的來打聽長工,起初長工也不肯盡情傾吐,後來被奶奶糾纏不過,只得一一說了。奶奶又氣又恨,從此把那期望愛惜的心,都丟到東洋大海去了。又想道:這個東西,現在管是管不下來的了,照他們說,現在就是這住宅一所,此外均已改了姓。照他這樣玩法,不到一兩年,便是乾乾淨淨,到那時候,我還要同他去討飯,我豐衣足食,五六十年,要臨老弄成這個樣子,豈不被人笑煞,越想越難,越想越氣,從此便如一塊石頭,擱在心上,日裏吃不下,晚上睡不着。桂森有時回來,看見奶奶那種咬牙切齒的樣子,索性不回來了。奶奶從此便覺得有了病,然而心還沒有死,或者桂森回心轉意,學起好來,將來亦還有點依靠。存了這個念頭,就慢慢的又回了點心。
這日剛是十二月十五日,只見桂森同了一個鮮衣華服的人來,走到裏面,指手畫腳的說,又是前面有場子,後面有菜院,盡說的這房子上的事,奶奶在裏間聽清,也還估不透是什麼事,忙着趕出來問,桂森已走了出去。那個人還是東張西望的,看見奶奶出來,也就出去了。奶奶愈覺疑心,等他們走過,忙着貼身的一個宋媽媽出去打聽,原來是年關在邇,桂森沒有錢用,把這個住宅也押給諸府裏了。媽媽回來說過,奶奶這會卻是一些氣也沒有了。冷笑了幾聲,又用手狠狠的把自己的嘴巴打了幾下,罵道:"老不死的,你莫非真的要等着下街討飯嗎?"
大家看他情形,真是氣傷了心,也只得無謂的勸解幾句。那知奶奶卻另有一個主意,就打十六日起,每日三次到佛堂拈香磕頭,求着快點死,勸也再勸不祝果然天從人願,不上一禮拜的工夫,奶奶已自染了重病,不能起來,醫生來了,奶奶也不肯看,撮了藥,煎好了,奶奶也不肯吃,傭人看着沒法,只得找了桂森回來,叫他勸勸。桂森看了一看,說這是沒有的病,須早點辦後事,我去料理料理,說完,趁着熱鬧,又一溜煙走了。到了二十七這一天,奶奶已是水米不進,兩隻眼睛,時刻往上翻,傭人看着不好,又分路去找桂森,找了回來,桂森道:"年紀大了,總要死的,有什麼大驚小怪。倒是衣衾棺槨,可曾預備?"傭人道:"小爺說是自己去辦的。"桂森道:"我辦也可以,你把這些箱子開開,我找點銀子去。"傭人沒法,只得依他開了箱櫃,桂森各處翻到了,包了兩大包銀子,約摸有三百兩的光景,提在手裏,說我去辦去,你們好好的守着罷。
說完,便大踏步的走出去,這些傭人看了,也有痛罵的,也有嘆息的,紛紛擾擾成一團。到了晚上,奶奶卻清醒了許多,叫人扶着坐起來,把貼身的一個宋媽媽,叫過來,滴淚對她說道:"我是要死的人了,這個逆種,原不是我的兒子,總怪我那時候不知輕重,生怕大爺因爲沒有兒子,要娶小老婆,剛剛周瞎子來算命,說他命裏還有兒子,我就託人找了周瞎子,問他,我已是五十歲的人,天癸已斷,哪裏會生兒子,要是大爺聽你的話,要娶小,我可是不答應呢!周瞎子道:既是如此,只可以抱一個來,我被他提醒,就託了他,並隔壁的媽媽,在外頭打聽,剛剛閔家生下這個逆種來,就抱了過來,那時我裝肚子,才裝了七個月哩。大爺是沒有生過的,不大明白,就瞞過去了。
當時給了閔家一百銀子,以後每年也是給他一百銀子,這十六個年頭,也很用了不少。閔家沒有兒子,就想來認歸宗,也是周瞎子嚇住他,纔沒鬧破。今年閔家死絕了,我才放心。這個逆種,真算是我的兒子了。又是周瞎子替他算命,怎樣的大富大貴,我該死發昏,聽了他的話,當了真。小時候,連重話也沒說他一句,有時大爺罵他,我還幫他,這是你們看見的,只因爲是誤信了周瞎子話,才弄成這個樣子。你想我可不是真真發了大頭昏嗎?第一,周瞎子算我要生兒子,就沒有準,難道偏偏的做大官,發大財的話,忽然又準了,這也是萬無之事,只因我糊塗死了,認定了這句話,如今是到了下流,又把祖父的產業,敗到寸草不留,就剩了這所房子,還抵給別人,只等我死後,這房子就找點價,也改姓了。現在閔家雖是沒有人,本家是割不斷的,將來怕沒有閒話,弄到末後,都是一場空,兒子是別人的,房產是敗完了,就是奉家裏承繼,又誰肯做這個一個大錢都沒有的孝子,我們依然是個老絕戶。說起來,真是可憐。可還有一說,雖然是我不好,總怪周瞎子過於混帳,無中生有的瞎嚼。但細想起來,也不怪他,那個叫我相信他呢?
我是要死的人了,咱們相處的日子久,又是最信不過的人,所以囑咐你一句話,你到了外頭,可以對人家說說,這瞎子的話,是一個字不可相信,人家要相信了瞎子的話,就看我做個榜樣,還有一個洪士仁的下場哩。"一頭說着,淚下如雨,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做一團。宋媽媽也陪着哭了一回,不過照例勸他安心靜養,等好了再說,已過的事,不去想他罷了。奶奶又嘆了一口氣,便翻身朝裏睡去了。
看官這個就是醫家說的回光反照的講究,不然病了多日,又如何能長篇闊論的講這一大篇呢?這真是船到江心補漏遲了。到了二十八日,奶奶的病,果然又兇起來,桂森回來看過,正打算要走,早被傭人攔住,說奶奶的病,今天是不得過的了,你要在家送終。桂森拗不過衆人,只得耐心坐下,不時牀前轉轉,到得未時,奶奶喉嚨裏已起了痰,大家看了看,知是不救的了,忙着穿衣裳,亂了一回,奶奶忽然睜開眼睛,看了看桂森,嘴裏還說了半句話道:"你好沒"隨後眼光也散了,不多一刻,就斷了氣了。當時裏外忙成一片,去擡棺材的,去燒紙的,去喊和尚的,桂森也只在屋裏,心裏雖十分要緊出去,無奈是有人看住,不放他走,也沒法了。正在亂着,忽然門口哄進幾十個人,女的也有,男的也有,都是平日不來往的本家,到得牀邊,看了一看,笑的也有,罵的也有,桂森去磕頭,也沒人理他,倒是從前得罪的那位趙恩普,看了一看道:"你是中過舉的了,明年該點翰林了,倒是這些混帳本家都等着你辦他們呢!"桂森嚇得一言不發,等到衣衾棺材齊備,本家裏,早出來幾個人,不許收殮,說要等縣裏示衆,趙家傭人,都摸不着頭腦,不一刻,縣差來了,立提趙桂森到堂質訊,桂森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法子,只得跟了就走,本家也陸陸續續都跟了同去。趙家的人,驚疑不定,有偷去打聽的,先回來說,本家告他異姓亂宗,並有隔壁媽媽作證,縣裏也就隨意判令桂森歸宗,本家又告他把家資揮霍大半,請官勒追,官說他父母情願給他揮霍的,幹你們甚事,既已用去,不能再追,所以奶奶這個喪事,是本家承辦了,小爺是不來了。大家嘆息了一回,等到趙恩普來了,草草殮了,便查着傢俬,卻只有一所住宅,還有半價,此外均已一無所有。趙恩普只得權時笑納了,把奶奶的棺材,擡出去埋到澤長墳上,也沒有提起立嗣的話,這趙澤長一家,便從此煙消火滅了。桂森當時出來,又到堂子裏住了幾天,銀子來路一斷,就遭白眼,想到趙家去,已是憑官斷開,不能再去,想到閔家去,閔家也沒有人,弄的走頭無路,究竟桂森以後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不容縷述了。
這就是相信瞎子話的結果,無奈如今的人,該做的不做,聽了瞎子的話,就如奉了牛皮文書一樣,弄到臨事,卻是一場空夢,沒有一句靠得住的,徒然自己耽誤自己,到頭來百事無成;就如洪士仁之下街苦況,滿腔飲恨,就如趙奶奶之臨死遺言,卻也是懊悔嫌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