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澤長回到家裏,一頭睡倒,滿嘴裏亂喊,奶奶看着急了,忙去燒了水來,灌了兩口薑湯,只見趙澤長把眼睛張開,看了看道:“你們不要吵,我是累的慌,沒有別的事,不要緊的。”奶奶看着,終究不放心,又打發人去問周先生,看是怎樣的事。不多時,去的人回來了,另帶了一盤米,一盤面,就是米山面山的頂,說是周先生交代,要供在家堂,或竈君前的,並且交代昨天的兩道符,掛在身上,無冬無夏不可解落,一直過了六歲,方可除去,保得四季平安。至於大爺的病,雖然是昨天乏了,亦有點講究在內,病者主於東南得之,是土地家親作祟,所以頭疼沉重,乍寒乍熱,飲食無味,鬼在西南器物上坐着,須用白錢七十張,向東南三十步外送去,一定就好了。
奶奶聽見,忙着招呼去辦。過了一夜,趙澤長本來沒病,一夜歇過乏來,仍然是精神如舊,因此趙澤長夫婦,更加格外相信周先生。從此家裏,上上下下,不論什麼人,有了病,也不請人服藥,都去找周先生,開個單子,送送祟,說也奇怪,果然也就好了。從此趙澤長與周先生格外知己的了不得,沒事便時常過去坐坐、談談。
有一日,正在周先生家閒坐,忽然前次會過的洪士仁滿頭大汗闖了進來,大聲喊道:“周先生,周先生呢?”周先生道:“什麼事?”洪士仁道:“我真氣死了。”說着,早一屁股坐下,那時氣急敗壞的樣子,實是不堪入目。趙澤長看他那種神形,也就沒有招呼他,又見他穿着一件洋布大衫子,蹬着一雙半新不舊的破羽毛鞋,鞋根已踹了一個洞,只聽見他嘴裏說道:“真他*的喪氣,這般喪良心的東西,將來不知道怎樣死呢!”
周先生腆着臉道:“你到底什麼事,你可悶死我了,你快說罷。”
洪士仁道:“我近來因爲用度不周,衣食漸缺,急得沒法,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當賣,纔想着我這所房子,還好賣幾百兩銀子,就去找了一個做牙行的人,尋到一個姓朱的,說定了五百吊錢,當時成了紙,先付過四十八吊,其餘言明讓屋再付清,我先把這錢贖了兩三件衣裳,又把東口上那間破房子,修理了一下子,昨天搬出去,我向原經手的去討那應找的錢,誰曉得他們設心不良,說是從前付過四百八十吊,只有二十吊的找頭了。你說混帳不混帳,我同他們鬧了一回,他們是異口同聲的證住,再看那張買紙上,早又是換過一張了,我說這是假的,他們老羞變怒,倒反了腔,說我訛他,反要打我,因此幾乎把我氣死。我現在是拚出來同他們幹罷,我明天到歷城縣裏告他去,你替我掐算吉利不吉利,我現在鬧成個錢屋兩空,反倒落了個論人的名目,真正沒有兩個鼻孔,要把他氣死哩。”
趙澤長聽了,也覺得不服氣,便開口道:“你說的姓朱這個人,可是住在東獄廟前朝東大門那個開雜貨鋪的朱友安麼?”
洪士仁道:“是他是他,你大爺一向好,我是氣急了,進來也沒瞧見你大爺。”趙澤長道:“好說好說,朱友安這個人,本醚不是好惹的。”只聽見周先生在那裏說道:“老洪恭喜恭喜。”
當時不但洪士仁聽了詫異,就是趙澤長也詫異的很,先還當是周先生和他說玩話呢,只見洪士仁道:“你可是個人,人家遭了事,你還拿我開心哩,你可是個人?”周先生便正容厲色道:“那個與你開心,我說的正經話,並沒有同你說玩話,這是你發財的日子近了,真是打着燈籠找不到的好機會,你還要生氣,這可是奇不奇呢?”洪士仁聽他這說格外急了,忙說:“你這是什麼話,這要算是發財的機會,可是發棺材的機會,照這個樣,怕棺材還睡不到呢!你向來說話不是這樣,怎麼今日盡拿人開心!敢是你喝醉了。”趙澤長也在一旁,看不過去,便道:“周先生,你別嘔着他頑,你到是替他掐算掐算罷。”周先生道:“別忙,你們聽我說,我不說,又要怪我,我說了,又不相信,你這個八字,本是要敗到寸草不留,才能翻身哩,但是你人口又不多,你又沒有外務,你又省吃儉用,那裏會乾淨呢?
又怎樣會弄到寸草不留呢?可就有兩句話,一向也不便對你說,常言道的好,一場官司一場火,任你好漢沒處躲。不論多大的傢俬,碰着這兩種事,都要盡的,但是碰到這樣事,不但破財,還要受驚嚇,所以人家都求天禱神,免了災星,你八字裏乾淨,這個事是不愁的了,你現在房子也改了姓了,錢也收不到了,也就同那一場官私一場天火一樣,真算是一無所有,不過你同他打官司,你可也忖度一下子,你收他的錢,難道就沒人看見,是你面對面乾的事麼?”洪士仁道:“左鄰右舍,都在那裏,那個沒有看見。”周先生道:“現在他們說什麼?”洪士仁道:“他們鳧上水的,現在都閉着嘴,說是不曾留心,委實不曉得。”
周先生道:“可是這個理,你現在又沒有憑據,去同他打官司,他要把這四百多吊錢,化在衙門裏,不怕你官司不輸,輸了官私,還要辦你訛詐,或是再捱上一頓打,更無味了,這是一層。
就算官司贏了,上上下下的化費,也不在少處,淨到你手裏,也有限的很,爲了這幾個錢,反耽誤了正經的大事,又何煩着呢。所以我說是這是發財的好機會,你用不完,自然有法子撈了去。總而言之,你的家當,早完一天,你就早一天發財。況且這樣的事,不但人家曉得你冤枉,老天爺豈不曉得,叫你這樣安安頓頓的破法,不比一場天火,安穩多麼?所以我說發財的日子近了,才恭喜你,我爲什麼要同你說玩話呢!”洪士仁道:“要這麼着,不如我自放一把火,倒也乾淨。”周先生道:“那又不成,這發財的事,是老天註定的,一下地,八字裏就帶過來,早一天不成,晚一天不許,總要到了不多不少的時候,一碰就成,要未到其時,勉強去做,這就叫做逆天行事,到後頭弄得要快反慢,所以總要自然而然的纔好,我是一片良言,你自己去想想罷。”洪士仁道:“照你說,我四百吊錢,就白扔了麼?”周先生道:“明中去,暗中來,將來自然加幾倍還你呢,你又何爭在三四百吊錢上。”洪士仁道:“要是一定發財,我也並不計較這些,倘或不能確實,豈不是白便宜了老朱,反倒要作成我下街去,那才更冤哩。”周先生聽得洪士仁氣也消了,又聽他說發財怕不準,便怫然道:“這是什麼話,真是豈有此理,你看見我替誰算命,不靈過的,你發財不發財的事倒有限,你壞我的招牌,咱倆先算不清的帳。”洪士仁聽了,默默無言,呆子一會又道:“我情願不要發財,不要現在這樣窮法。”周先生道:“那更不成,我說個故事你聽聽,從前有個伍子胥,下了街,在大街上吹簫要飯,後來卻做了大官。又有一個韓信,窮的在淮安要飯,沒人給他吃,遇着一個洗衣裳老媽子給他吃了,他還感激,後來卻也做大官,這兩個人,難道不好將後來的富貴榮華,移點到前頭去,這是個什麼緣故,你講給我聽聽。這兩件事,是人人都曉得的,又不是我現編出來的,可見得遲早的裏頭,人雖不曉得,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那裏由得自己算計呢。”正說的高興,跟人進來,說是有人來算命,周先生便站了起來說:“我出去一下子,你們坐坐罷。”早就踱出去了,洪士仁便對趙澤長道:“不是他算的靈,我可是再不相信,我也決不肯饒那姓朱的小雜種,如今且聽這周瞎子的話,饒了這個王巴蛋罷。趙大爺,你還坐坐,我要去了。”趙澤長道:“我也要回去,他的事忙,我們不要緊着打攪他,我們悄悄的出去罷,省得他送。”說完,兩個人便躡手躡足的出來,又朝着周先生跟的人,搖搖手,教他不要說,便走出大門,分路各散。
如今單說這趙澤長回到家裏,料理點雜事,空下來,不是上街去走走,或是到周先生處坐坐,就在家裏抱着桂森,逗他笑,拍他睡,倒也另有一種樂趣。有話即長,無話即短,轉眼之間,已是四五個年頭,桂森已經是會滿地跑了,終日裏金裝玉裹,十分寶貴,果然壯實的很,從來沒有什麼毛玻從來說的,小孩子的脾氣,是沒有好的,再不可慣他,越慣就越壞,只要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了。趙澤長打五十一歲上,生了這個兒子,就像得了一個寶貝,輕易兒不肯吹他一口大氣,奶奶是更不容說叮幸喜一向並無疾病,趙澤長便格外相信周先生的話,又連那做大官發大財光宗耀祖的話,句句都印在腦筋裏,一刻也不得忘記。無奈桂森更有一個頂壞的脾氣,是喜歡跌碗,聽他的破碎聲音,起先原是吃粥的時候,發了脾氣,大哭大鬧,後來把碗砸了,桂森哭也止了,到呆呆的看了一回。
從今以後,每逢吃東西,吃完了,就把碗丟在地下,聽他響聲,弄過幾回,便時時刻刻要砸碗聽響聲,才能高興,要是不給他砸,他便躺在地下哭個不了。這個時候,要是大人捨得管教的,打上一頓,罵上幾句,也就沒事了。可是趙澤長夫婦,過於溺愛,想着打個把碗;算什麼事,也就聽憑他去取樂,不來理他。
不到一年,趙家後院子裏瓦礫早已堆積如山了。趙澤長因爲家大業大,不必在這碗上打算盤,還當是小孩子沒有長性,過幾天自然忘了。那知道竟是天天如此,未免心裏有點不受用,只是還未出口,剛剛趙澤長書房裏,有一個霽紅的花瓶,是祖上留傳的三百年的東西,雖然不大,卻也甚可寶貴。桂森嚷着要玩,抱他的人,又不敢不給他,那曉得纔到手裏,早已滑了下來,聽在地下,已竟成了十幾塊了,桂森不覺的哈哈大笑。趙澤長在屋裏聽見,連忙走出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罵道:“孽障,這是我家幾百年的東西,也就給你輕輕摔了。”奶奶先前在房裏,也早聽見,曉得他是砸慣了,並不在意,又聽見他哈哈大笑,就連忙打屋裏出來,幫着他笑,剛纔出門,已見趙澤長在那裏罵桂森,又數說抱的人不該給了玩,又看見地下十幾塊碎的,是几子上的紅花瓶,又聽見趙澤長嘴裏說,值幾百兩銀子呢。又見桂森罵得哭了,只氣得他渾身瑟瑟的抖,冷笑了一聲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這個鳥瓶,這又算什麼事呢。”趙澤長道:“你倒說的好,我這個瓶,值好幾百銀子呢。
也就這麼豁琅一聲,算了嗎?”奶奶道:“你慢來,我問你,我們的傢俬,就沒有再比這個瓶貴的麼?”趙澤長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有傢俬的人家,就可以任意糟蹋麼?”奶奶不等他說完,早是勃然大怒,厲聲道:“你莫要說這不知輕重的話,你想想當年,沒有兒子的時候,你急的像什麼似的,這裏燒香,那裏許願,又要討小老婆,那時候你爲什麼不把這個瓶,當他兒子呢?好容易眼巴巴生了一個兒子,我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可沒得說了,莫說是一個瓶,就是拆掉了幾進房子,也只好由他,只要孩子歡喜,快快長成,我們就有了依靠,難道你這一世就靠着這個瓶過日子麼?況且就讓你說是值幾百銀子,到底只要幾百銀子,我這個兒子,可是幾百銀子能換得來的!你動不動,就是這副嘴臉,把我那孩子委委曲曲的間出病了,倘或被你威逼死了,你可好了,你也不想我今年已是五十五歲,十月懷胎,不是容易的,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不過想逼死他,藉着生兒子的名目,好娶小老婆罷了。那可趁早告訴了你,你不要打算,別做夢。”一面說,一面早又把桂森抱在懷裏,拍他道:“好孩子,你別哭了,你爹爹存子壞心眼,想治死咱們,他才如心呢。咱們偏健健旺旺的氣氣他,好孩子,你要什麼,我給你,你不要哭壞了呀。”桂森奉是不敢開口的了,今兒他娘抱着安慰他,越發得意,就藉端爽性大哭起來,奶奶再三的安慰,才息了聲。趙澤長看見這樣光景,越發生氣,又平日最怕奶奶的,也不敢分辯,心裏也覺得方纔莽撞了,只得勉強道:“我又沒罵他,我不過說一句東西可惜的,倒惹了你這一車子的話,嘮嘮叨叨這半天,這可真是奇極了。”奶奶冷笑道:“什麼奇不奇,可是周先生說過的,我兒子將來是大富大貴的,也不稀罕你瓶,將來買個一千八百的還你就是了。總而言之,現在你要爲這點子事罵孩子,孩子也駭壞了,瓶也沒了,我看你怎麼了。”趙澤長也不敢再說,又聽見奶奶提出周先生說孩子要大富大貴的話,早又懊悔起來,暗暗的道:果然是我心急氣小了。只得忍住了,又敷衍了一兩句,走了出去,奶奶看桂森哭的同個淚人兒一樣,還在那裏心兒肉兒叫了一會,桂森才住了哭,板着臉,奶奶要逗他笑,又去取了兩個碗,砸給他聽,無奈桂森只是不喜,還吵着要砸紅的好聽些,奶奶真也急於,忽然想起陪嫁的時候,還有一付十個紅茶碗,一向不曾用過,趕着叫人取了一個來,先給他看過,砸了,桂森才嘻的一聲笑了,奶奶見他喜歡,才唸了一句阿彌陀佛。當日的情形,也就一天雲散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