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澤長到了門口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洪士仁。只見他穿了一件藍布大褂子,兩肩上已補了兩塊,腳下一雙鞋,也是隻有兩個鞋頭,後半截都不見了。心上詫異的很,這幾年是曉得洪士仁光景頗難,雖有幾個親戚朋友幫扶他點,能得幾何,早已到手就盡,後來各處都鬧翻了,沒有人理他。他是酷信了周先生的話,遊手好閒,一事不做,如今真是到了坐吃山空的時候了,相對之下,真覺得襤褸不堪。洪士仁早巳邁步上來,作了一個大揖,嘴裏道:"大爺,一向納福。"澤長道:"託你的福,你一向可好?"洪士仁嘆了一口氣,也不再說,就想往裏走,趙澤長看見他想往裏走,心中有點不受用,又想起周先生說他指日要發大財的,卻也不好得罪他,忙扯他道:"我們在這裏坐坐罷。"說着,長工早巳搬過兩條板凳來,趙澤長和洪士仁對面坐下,趙澤長道:"你怎樣到了這個地步?"洪士仁道:"實不相瞞,我是上了周瞎子的當了,周瞎子說我一定發橫財,我想既是總要發財,我又何必去謀幹別的事,所以這幾年統沒上進,過一年又一年,越弄越不像樣了,現在家裏不但是當光賣盡,連住的那間草房也賣了,如今住在馬棚後頭一個破棚子裏,往後一天冷似一天,女人又病的很重,光景也怕不得好,我不但沒錢吃藥,連這一日兩餐,都忙不到嘴,我是沒有法了,纔來找你老人家,可肯借幾吊錢給我去抵擋幾天,要如果真是發了橫財,我加十倍還你。"趙澤長道:"是了是了,周先生原說的,你總要敗到寸草不留的時候,纔會發財,照你這說,大約也是時候了,你可又去見周先生麼?"洪士仁道:"我去過幾次,他還是這個話,我向他借錢,他說不是我不借給你,怕耽誤了你的發財,你瞧這是什麼話,要說是真發財呢,他爲什麼同我冷淡起來,要說是假的罷,我和他沒有仇,他又何必拿我開懷呢!"趙澤長道:"他的命是不得錯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如今這個樣子,諒來也不遠了,我家爺爺從前,就是挖到了窖銀,才成了人家,不定你也是這樣罷!"洪士仁道:"那可好哩,我可是沒有這個妄想了。周瞎子說,我甲午年一定發財,前年不是甲午麼,幾時有一點點子財氣,後來去問他,他說是裏面有凶神過將,是要移下二三年也不定,所以我想他前後的話,就有點不相信他。"趙澤長道:"人有不時禍福,說不定的。"一面站了起來道:"你請坐坐,我去去就來。"洪士仁道:"請便。"趙澤長一路走進來,盤算道:"周先生的命,是不錯的,我就應酬他幾個錢,日後他總要感激我的,但是這個錢不便去向奶奶要,我牀底下還有八吊錢,如今分一半給他,也算好了,他也沒有說了。"想定主意,便到房裏去了。
卻說洪士仁見趙澤長進去,便在門口同長工攀談,忽然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到門口來,張了一張,便跑進去,長工還喊道:"小爺,慢着,看跌倒了。"洪士仁道:"這是你家的小爺麼?"長工道:"正是。我們這位小爺,將來不曉得怎樣呢?大爺大奶奶,看的如無價之寶一般,長了這麼大,也沒出過門,外頭的事,一件也不曉得,又不肯讀書,大爺大奶奶是相信了周瞎子的話,又各事任他的性,現在的脾氣,是壞透了。
各樣的東西,只愁他不要,要是他要,除掉了天上的月亮,也總得想法子給他,即如有天吃了一個豬腰子,覺得好吃,便問是那裏的,他媽對他說了,算他記住了,過了幾天,到後園子裏去看豬,便要割他的腰子,多少人拗他不過,趕着去買了一副給他,他一定要現在豬身上割下來的,吵了個天翻地覆,沒有法子,現去找了宰豬的,把豬宰了,挖出腰子給他,他才罷了。又是個夏天,豬肉又沒去路,除掉大家吃了兩頓,餘下的都臭了。你想這是個甚麼脾氣呢!大爺還有時想管教他,無那奶奶又幫好了。大爺說了一句,奶奶到嘮嘮叨叨,說個幾百句。"
正說着,趙澤長已走了出來,手裏提着四吊錢,長工便走開,讓澤長坐下,澤長便遞給洪士仁道:"今天承你來找我,我本應該多應酬你點幫幫忙,但是你曉得的,大有大難小有小難,我這兩年,莊稼收成也是平平,不能十二分寬裕,既你來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只好盡我點心罷咧。你且拿回去用着,只些微不成意思罷了。"洪士仁連忙起來作揖道謝,接過來,搭在肩上,逕自回家。
一到家裏,看見他的女人,哎唷哎唷,睡在牀上,連忙問他怎麼樣,也不答腔,洪士仁沒有法,便去找點柴枝,燒了點水,灌了幾口,把這錢放在席子底下,又除了幾十個下來,出去買了點乾糧,忙忙的趕到周瞎子家,去請他推算推算女人的八字,會好不會好。正逢着周先生沒事,洪士仁說了來意,周先生叫他報了一個字,卻是卯字,周先生就大安流連速喜的背了一回,又道:"這個課,是個赤口,卦象很兇,且看三天內,沒有變症,還有指望。"洪士仁道:"可有破解沒有?"周先生道:"沒有什麼破解。"洪士仁只得走回家去,女人已是奄奄一息,兩個眼珠,不住的往上翻。洪士仁沒法,只得再燒水去灌他,那知嘴也不開,水不得下,弄了多時,竟是撤手而去。洪士仁大哭了一場,想想除掉了才借來的三吊幾百文,此外一無所有,不如去向周瞎子借幾個去罷,連忙又把幾串錢塞在死屍身子底下,便一溜煙走到周先生家裏,如此如彼的說了一遍,周先生道:"好好,看光景,你是真要發財了。"洪士仁呆了一呆道:"我遭了這樣事,發財不發財,且不必題,但是人死在牀上,亦應該弄口薄皮子材裝起來,發送出去,我是一文沒有,所以求你念往日交情,借幾個錢,我去辦一辦,等我緩過氣來,我再還你罷。"周先生一聽,不覺得滿面通紅,吱吱的半天,方纔掙出話來道:"我一天到晚,忙着一張老婆嘴,說東說西,弄了幾個大錢,只夠一家子吃喝,那裏會有多餘錢借人哩。你可別怪,你是另外要去想個法子纔好。"洪士仁道:"我但是有路,決不向你開口,咱們相共了這許多年,我幾時同你麻煩過一次,不過現在是真沒法子,才逼出這一着。你算我又是一定發財的,我發了財,還會賴你不成。"周先生道:"不是這個說法,我要多餘總可以相商的,現在我自己也不夠吃,我又有什麼法子呢!要是說賴尤是奇談,莫說是幾吊錢,就是幾十吊,幾百吊,我還怕你賴,你都會賴,天下沒有不賴的了。"洪士仁道:"賴不賴且不說,但是今天你要不幫幫我,我怎麼過得去,難道人死在牀上,就由他去爛麼?"周先生道:"不就這樣罷,我每日用度,總在兩吊錢光景,看今天生意,如果能多見幾個;除掉兩吊錢,此外統通借給你。"洪士仁道:"這真是急驚風,遇着慢郎中了。我家裏死在牀上,我如何等得及你呢!
且萬一你今天不到兩吊錢,又怎麼好呢?"周先生道:"那可沒有法子,你還到別處去張羅張羅罷。要光靠我,我可是燈草拐,扶不起人的。"洪士仁看他光景,是不像的了,彆着氣站起就走。周先生又敷衍一句道:"坐坐,喝碗茶去。"洪士仁道:"什麼事,人家心上亂的沒一點主意,還有功夫喝你的茶呢。"
一逕揚長走回家內,又對着死屍哭子一回,想不出法子來,只好買張蘆蓆卷卷罷,拿定主意,就往死屍身下去抽錢,那知那三吊幾百錢,卻是一文沒有,這一驚真非同小可。
原來這個馬棚是兩頭穿的,四面並無牆隔,又無門扇,洪士仁第二次哭他老婆的時候,驚動了人,有一個積年老扒手,剛走過來,卻一眼看見洪士仁把幾串錢,塞在死屍身下,就走了出去,這扒手等他去遠了,走到死屍身邊,扒了去,早已不知所往。此時洪士仁更是一點法子沒有了,看看死屍,直僵僵地躺在牀上,不由的又是着急,又是傷心,哭了一回,楞了一回,又暗恨道:"都是周瞎子混帳,好端端的咒我,要敗的寸草不留,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是坐在黃鶴樓上看翻船呢。我本來要早點找點事做做,也何至有今日,他又許我發財,又勸我聽其自然,不可逆天行事,這纔到了這個地步,我真是倒運。
周瞎子既不肯借我,又把趙澤長借我的錢丟了,我要不去找瞎子去,也還不至於丟呢。事到如今,敗到寸草不留的話是靈了,但不知發財的話可有靈驗沒有?但是錢是丟了,人是死了,怎麼好,怎麼辦?越想越急,真是淚出痛腸,不由的嚎啕大哭起來。有些走路的,問起情由,也代他難受,就有些好善的,一百二百的湊了回,只湊了兩吊多錢,催着他去買兩條蘆蓆,捲了卷,駝出城去,義地上埋了。
自此洪士仁,益發無有羈絆,馬棚子也不住了,白日裏各處走走,晚來就在古廟裏存身,一件棉袍子,早已打了無數補釘,棉花露出來,也都發了黑色,一雙套褲,也是掛一片,披一片的,此外一無所有。真是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裏,又過了七八天,天氣越冷,身上雖是瑟瑟的抖,無奈肚子更不掙氣,餓的咕嚕咕嚕的亂叫,只得脫下棉袍子去當,當得幾十個錢,兩頓吃完了,又剝套褲去當,那就更不值錢,不過一頓也就完了,卻當不得身上寒冷,肚裏飢餓,身上只存丁一件小褂子,一條破褲子,當無可當,賣無可賣,只好找了一根大大的打狗棒,捧着個大鉢頭,去幹那卑田院的生活了。
如今且按下慢表,單說趙桂森仗着他爹孃憐愛,把個性子慣的越發壞了,漸漸的一年大似一年,又常聽說街上熱鬧,便想上街去玩玩。剛剛這天出城隍會,桂森告知爹孃,要出去逛逛,趙澤長同奶奶就派了兩個長工,兩個媽子,同他出去走走,只不要走遠。又抓了一大把錢,交長工帶去,路上好買果子給他吃。桂森出得門來,此是生平第一次,覺得別有天地,心下大樂,一路上看見些賣東西的,又有那齣戲法的,又有舉石鎖舞單刀的。並一切耍猴子玩把戲的,桂森覺得極爲有趣。忽然一眼看見賣水果攤子上,有一個大紅盤子,不由的心上發癢,連忙走上去,拿在手裏,盡命往地上一丟,只聽見豁喇一聲,打個粉碎,桂森哈哈大笑。賣水果的看見大怒,一把拉住道:"做甚麼,我不曾得罪你,你來作踐我。"媽子同長工連忙趕過來認罪,說是"你大哥不曉得,這小哥是這樣的脾氣,你這個盤"話未說完,賣水果的更跳了起來道:"放你的大驢屁,他有這種脾氣,家裏玩去,如今砸我的,是我的東西,我這個東西,難道就讓他白砸了麼?"長工忙陪笑道:"別吵別吵,賠是自然賠你的,但不知你要若干錢,說了我們好去齲"賣水果的道:"多也不要你,你要賠就是二十吊,不就還我原物。"長工道:"二十吊也太多,賠你四吊錢罷。"賣水果的道:"不成,二十吊錢,我還是一個虛沒要,況且照你說,也是個有錢的主兒,就多化兩個,也不要緊,我拿了你二十吊錢,我照樣去辦一個,通城裏我還找不到呢。"長工又央告旁邊看的人來說情,好容易賠了十二吊錢,長工就打發一個人回去取錢,桂森已是把臉也嚇的雪白了,長工媽子亦不敢埋怨他,等了一回,取錢的來了,給了十二吊錢,方纔起身。賣水果的還是滿嘴嘰咕,桂森亦同沒有聽見一樣,但是經了這一嚇,卻也稍爲收斂了點,又迤邐着走去,見東西就要買,兩個媽子,兩個長工,手裏已是拿不了。忽然走到一個賭攤子前頭,桂森便站住了腳,看見來了幾個人,抓上一把錢,一回兒被那個擺攤子的收了去,有的照着他的數,賠他一把,桂森看了一回,心裏奇怪,便問跟去的人道:"這是什麼玩意?"長工道:"這是賭錢,小爺真是沒出來過,不曾看見。"桂森道:"爲什麼他拿了這個人的錢去賠那個人呢?"長工道:"他輸了,就把他的錢收了來,那個贏了,就要賠他的。"桂森道:"怎麼就曉得他輸他贏呢?"長工道:"他是三顆骰子,耍兩個一樣,下餘的一顆輪點子,哪個點子大,就哪個贏,你瞧這一把,不是兩個二,一個四麼,你看這個人,不是兩個三,一個五麼,這就是五的贏了。"桂森看了,果然不錯,心中大喜,也要去賭一賭,無如長工帶的錢都用完了,大家湊起來,不到二十個錢,壓下去,一把贏了,桂森大喜,教他一齊放上,又擲一把,卻是輸了。
擺攤子的道:"對不住了。"就一齊收了回去,桂森道:"很有趣。"站住了,很看了一回,方纔走到別處去,一直到天色將晚,方纔回家,長工媽子一齊送到後進,方纔各散。
過了一日,桂森便叫人去買了幾顆骰子,照樣的玩起來,先前不過兩個媽子,你押一文,我押二文,桂森沒趣,又把長工喚進來,一連玩了三天,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了,便打聽道:"除掉這個,還有別樣玩法麼?"長工道:"多哩,還有趕老羊,也好玩。"桂森叫他把裏面的道理說明白了,又玩上三天,覺得也不過如此,便又無精打采起來,人家賭錢是要贏,他卻是想輸,他說輸的滋味比贏得好。無奈長工媽子們,都沒有大注,一天到晚不過輸上二三百個錢,覺得無味。長工媽子們,見他沒趣,只得變了法子,哄他玩。又過了幾天,把這些打牌九、搖寶都會了,就又改丁樣子。又歇了六七天,桂森看他們總不肯多押,心裏奇怪,不免問道:"你們這些人,沒趣的很,這樣好玩,爲什麼都不高興,只放上三四個錢呢?"長工道:"小爺不知道,我們是贏得起,輸不起的。"桂森道:"是什麼緣故廠長工道:"我們一月,只有幾個錢,家裏老婆孩子一大堆,都靠着吃飯穿衣,要是我們贏了,自然是極好的,倘或輸了,這一家子不就喝西風麼?"桂森皺着眉頭道:"那可難了,那可難了,照你這樣說,誰是輸得起的呢?"長工道:"像小爺,你可是輸得起的。"桂森道:"我自己輸給我自己,有什麼意思呢?此外呢?"長工道:"輸得起的,要外頭找就多了,就如咱這街上蔣四侉子家,城門口沈二棒槌家,布政司街韓鬍子家,將軍廟街楊禿子家,曲水亭陳老四家,按察使街衛蹺腳家,這些人都是老大的傢俬,要是他們來賠你小爺玩,纔好呢,是沒有得說的了。"桂森聽了大喜便想找這些人來賭,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