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騙奇聞第二回 希幸獲權作信天翁 破巨資急禳將軍箭

話說周先生叫洪士仁把他要商議的事,說出來聽聽。洪士仁先愣了一回,才大遠的轉說過來道:“是我的一個表親,住在城裏,他有個哥哥,在上海開布莊,生意甚好,現在他去找他,又買了多少貨,打算飄海過去,但是他不識字,他約了我同去,說明白賺了錢,歸二八分拆,我算是他的管賬的,先付我幾十銀子安家,你道這個不是個極好機會麼?我想着我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山有倒的時候,我怎麼了呢?所以我要答應他同去,我最怕的飄海,因此心上正在這裏打算,所以找了你來,替我決斷決斷,看看到底好去不好去。”周先生聽他把話說完,咂了一會嘴道:“這事我不能做你的主,你是去發財的,但是你八字,可沒有這重財,今年的流年又平常,水面上還怕有驚險,去不去,你自己打主意罷,我若是勸你去,你八字裏又不利出門,要勸你不去,你又想着那二成分紅,況且上海離這裏,聽說不近,大遠的帶了東西去,這賺錢兩個字,就難說,就算是賺了錢,聽說那裏花天酒地,另有一班人,專做無本錢的生意,他便來拉攏你,必定把你的用完了,他才死心。還有一種人想法子害你,把你捉到外國監牢裏去,你八字今年的流年,本來犯了牢獄之災,卻也保不定,你這一去,是件件如意,樣樣隨心,我從前早說過的,你這個八字,是不利南方的,要是在本地,就算是有點長短,也不過是口舌細故,若出了門,便難說了。現在你是想發財去的,我又何能攔你,不要你到了那個時候,再想我的話也就遲了。”洪士仁聽他說了這一篇話,到弄的格外沒有主意了,那一團高興,不知丟在那裏去了。半晌掙了一句話道:“去與不去,也未定局,過日再談,到是你說我發財的話,到底要那一年呢?”周先生道:“說不定,你的八字,我剛纔不是又說過了麼,約計還有幾個年頭,我算着甲午午,是你的正財流年,又兼與你八字的寅戍合成火局,旺在春夏兩季,三月裏又有紫薇龍德高照,其中要是沒有別的星宿過將破敗,大約是不得錯的。萬一要是有個把壞星宿在裏串宮,難說還要捱過一年半載,也還不定,到了那個時候,你丁財兩旺,安享榮華,才曉得我周瞎子的命,是不得錯的,還要大大的謝我呢。”洪士仁道:“你說我要一齊敗光,敗到寸草不留,方能發財,如今又說甲午年就要發財,現在算起來,還有幾年,那不就要先下街麼?”周先生道:“那可就說不準,總之,老天爺安排下的,是早一天也不成,晚一天也不成,你要緊可知老天爺不要緊呢!”洪士仁道:“照你這說,我是碰見於你,算是你說過,我曉得了,要是那不算命的,他不曉得,他不要混撞麼?”周先生道:“可又來,什麼叫做命,這就是命,你有這個命,自然就會遇到我提醒你,那些不找我算命的,他去混撞,也是他命裏註定的,所以也不得遇着一個人替他指迷,我勸你不必胡思亂想,耐心去守着罷。我話也說多了,菜也冷了,我們換杯熱酒來喝一盅罷。”當時跟人過來,又篩了一會酒。趙澤長有點醉意,便起身作別,又訂了幾時空,到家裏去替小孩子算算關煞去,洪士仁也就跟了出來,周先生扶牆摸壁,送到門口,才進去。

單說趙澤長打周先生家裏回來,高興得很,俗語說得好,有子萬事足,偌大的傢俬,各樣都不歉缺,就是這兒子養不出來,是多年的心病,如今有了兒子,自然是趁心已極。況且周先生大約推算了一回,說孩子將來很有出息,千金難買這下地的時辰,將來不但大富,還要大貴呢。越想越有興味,坐在車子上,不覺手舞足蹈起來,推車子看了發急道:“你老人家坐穩些,跌下來,不是玩的,怕車子吃不住,你老人家想是多喝了盅,打磕睡呢!”趙澤長被他這一說,心才歸到腔子裏,連忙斂了斂神,又遮蓋了一句道:“可不是,我吃多了酒,怪頭暈的。”不多會,到了家門口,下了車,便忙去看奶奶兒子,談了一會閒話,又說要提個名字給小孩子,奶奶道:“不如等周先生來推算過,看五行少什麼,用什麼字罷。”趙澤長道:“我已經約下他了,大約兩三天空了就來。”又把洪士仁的話對奶奶說了,奶奶道:“可真奇怪,這算什麼命,要不是周先生,人家還算不出來呢!”當日各自歸寢。

光陰荏苒,早又好幾日過了,趙澤長也約了周先生,仍是晚間來,又預備鴉片煙等件,到吃過晚飯,依舊打發車子去請,還是上次來的那個時候,周先生來了。趙澤長格外親熱,讓到裏間房裏炕上,先抽了幾口煙,才把小孩子的八字,報了一遍。

周先生便閉了一對瞎過的眼,嘴裏咕嚕一會,又用大手指頭,在手心裏子醜寅卯的輪劃了一遍,又是長生沐浴冠帶臨官的數說了一陣,方纔言歸正傳,大聲道:“令郎這個八字,是好極的了,況且煞印兼全,將來一定是功名顯達,十六歲便可進學,二十歲以裏,就能中進士,拉翰林,以下一派好運,官居極品,祿享萬鍾,最難得的是毫無破敗,兇險不過關煞。內有一重四柱關,有一重將軍箭,四柱關只要不出門,不坐轎子,也沒有事。這將軍箭,卻有二支,一支管三歲,二支管到六歲,過了六歲,才同花木的樣子紮根,此外都不犯着什麼。”奶奶道:“將軍箭不礙事麼?”周先生道:“不礙大事,頂不好的是有箭有弓,那就兇險,他這個卻是有箭無弓,譬如光有支箭,沒有弓,他也放不出去,然而終究不是件好東西,要是肯破費幾個錢,祈禳一下子,也就好了沒事。俗話說的,財去人安樂,那就好養了。要論這個八字,是再不妨事的,但是小時候哭哭鬧鬧的,也無趣,所以我說還是花上幾個錢破解破解,既省了大人的手腳,也免得小孩子吃苦,這事你大爺大奶奶自己斟酌罷,我不過這麼說。”

趙澤長同他奶奶聽了,早已不約而同的,搶着說道:“怎麼的破解呢?”周先生道:“這個法子我會,我可是不輕易替人家辦,我也怕費事,又不許人家進去看,還怕人家疑心我得了他的錢,不給他做事,大爺要破解,還是去另外找人罷。”

此時奶奶看見趙澤長說話,便不來插嘴了,又見趙澤長答道:“周先生,你也忒多心,像我們這樣交情,還會疑心你麼!況且就算我送你幾十吊錢,也平常得很呵。”周先生聽了怫然道:“這就更不成句話了,你真是無緣無故送我幾十吊錢,我還不收呢。你別噍着我擺了店面,天天買錢,那是我自己本事換來的,我用着心安理得,要是不義之財,別說幾十吊,就是幾百吊,老實說你可別惱我,周老二還沒在眼裏呢。”趙澤長連忙陪笑道:“我們同你說玩話,你莫惱,咱說正經話,我是一定託你去辦,要多少錢,你開出來,我就送過去,諸事費你的心,我另外謝你。還有一事,也要費你的心,這個小孩子,也要提個名字,我不知道他八字,喜的是那一門,所以一併請你費心。”

周先生道:“這到容易,他八字內的木少,這名字總要偏於木字的爲妙,依我說,不如叫做桂森罷,桂花的桂,三個木字的森,你說好不好?”趙澤長道:“好好。”奶奶也忙着接口道:“我是不認得字,不過聽着,卻是極好聽的,從此就叫做桂森罷。”當時又閒談了一回,周先生要回去,趙澤長一面吩咐點燈籠,一面又同他說定了破解的事,周先生也答應了。明日開了應用的東西,單子送過來,趙澤長送他出來上車,奶奶還在後邊喊道:“周先生好走。”趙澤長直送到大門,看着周先生上了車走了,方纔進去安歇。

次日一早,周先生早已打發人,送了一張單子,只見上面開着多少燒化,多少陳設,又有擺的米山面山,做的二十八宿的紙札,及一切應用的物件。趙澤長便叫來人等着,先進去捧了一包銀於出來,交給他回去,請周先生先用着,不夠的我再送來,你們費了事,我還另外酬勞呢。來人接了,歡喜而去。

趙澤長進來,吃過中飯,正打算去看周先生,周先生早又打發一個人來說,東西一面去辦了,還得請大爺揀個日子,趙澤長道:“我本要去看他,我們同走罷。”當時同了來人,慢慢的走去。一路上談着閒話,又提起周先生算的命實在靈,那個來人,卻只笑而不答,趙澤長又問他現在周先生跟前,有幾個人,來人說就是我一個,趙澤長道:“他的鬧市在什麼時候?”來人道:“沒有定準的時候。”趙澤長道:“新年頭裏,大家要算算流年,光景就要擁擠不開罷?”來人道:“也不見得。”趙澤長道:“你算過沒有?”來人道:“沒算過。”趙澤長道:“爲什麼不算算呢?也可以自己曉得點子。”來人道:“這個事,是相信的就靈,不相信的就不靈,我卻是不大相信。”趙澤長道:“這樣靈,怎麼你還不相信呢?可算是活靈活現的了。”來人又笑了一笑,也不接腔。一面說着,已經到了周先生門口,那門口果然是冷冷靜靜,並沒有一個人,來人早已搶着進去,周先生走了出來,把趙澤長讓在命館裏坐下,趙澤長道:“難得這一回子還清靜。”周先生道:“我正睡午覺,都回復走了,一天忙到晚,真煩極了。”趙澤長道:“那叫你算得靈呢。”周先生道:“我們且說正經話,到底那個日子,你揀了沒有?”趙澤長道:“我打算是本月二十一同二十六這兩天,你隨便揀一個罷。還有一說,我是不大懂的,若是這兩天,可以用,就頂好,倘若不可用,還請你老法師揀罷。”周先生道:“我早就查過了。”

說罷,就順手在抽屜裏,批了一張單子出來,遞給趙澤長道:“我找人寫的,你看罷。”趙澤長接過,只見上面寫的是謹擇於二十九日甲申、三十日乙酉這兩日,是諸神在地府人間,若人求福、祭祀、還願、上表章、答謝天地、祈禳災厄、收福,十倍大吉,後面又寫着自二十一起,都是不可用的日子。又看見二十一日下注的,是丙子日,諸神破天曹、運上門西,若人求福,反招橫禍,及損人口,大凶。二十六日下注的,是辛巳日,諸神在天門作河運石上塔,二三日在彼不歇辛苦,若人求福,主死亡子孫,三代窮乏逃散,招官司口舌大凶。趙澤長看完了,忙又交還周先生道:“幸虧你查了一查,不然,不但沒好處,還有歹處呢。”周先生道:“這個本來不可亂動的,所以古人說,趨吉避凶,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前日有一句話沒對你說,今天要先同你說了,你也好去打算,我在這裏設壇打醮,這府縣城隍廟裏,你還得要去上上香,打城隍老爺起,以及那些旁邊的判官小鬼、兩廊下的十殿閻羅、大門口的馬伕皁役統同都要上香磕頭,要預備一個滿堂燈燭,你到那一天,先去燒香磕頭,再到我這裏壇下行禮,就便在我這裏吃素飯,你看如何?”趙澤長道:“很好,我們一定準於二十九日罷,三十這一天,我還要上街去找人呢,不得空。”周先生道:“也好,就是這樣辦罷。”趙澤長道:“前回送來的銀子,要是不夠,我過天送上還你。”周先生道:“不夠也有限,隨後再算罷。”趙澤長道:“天怕要下雨,我也要回去了,我們的話,就是那樣罷。”

周先生也不留他,早已先站了起來道:“是了,我本當留你坐一回,一來怕天要下雨,二來找我的人,也差不多快來了,我不能陪你,怪不好的,到是到了二十九日這天,我還得早四五天頭裏,就回復他們,若不然,按着時刻來了,我還分不開身呢。”趙澤長等他說完,說了一句再會,早已掀着簾子出去回家去了。

周先生等他走過,復又到命館裏坐了有兩點多鐘,卻是一個算命的也沒有,也就吩咐下了招牌,收拾了罷。跟人收拾完畢,進來說道:“先生有幾日不發市了,囤裏的米也完了,這兩天我只喝了點青菜湯,嘴裏淡出鳥來,先生你到也捱得過,就是奶奶同小哥兒苦很了。”周先生道:“你不曉得我們的行業,叫作十日灘頭座,一日過九洲,只要有了大大的主顧,便好吃上幾個月了。”跟人道:“別的不談,現在須拿錢買米去,晚上的米是不夠了。”周先生道:“容易,這算什麼大事。”忙忙的進去,把趙澤長送來的銀子,拿了一小塊,叫去換了錢買米買菜,再切他二斤多肉,晚上好好的吃一頓再說。

如今且按下週先生這裏,且說趙澤長回到家裏,便一五一十對奶奶說了,又問問小孩子那裏去了,奶奶說他頭上有點發燒,才拍着睡着了,趙澤長道:“總是他的命好,纔有這一個好先生給他算了出來,要不是周先生,我們還矇在鼓裏呢。這就好了,等這次破解過,自然是好養的了。”當晚談談說說,又痛贊了周先生一回,方纔安歇。

不多幾日,早已是二十九日了,趙澤長一早起來,洗臉漱口,吃了一口茶,便換上一件簇新的洋布大衫,叫長工帶着香燭紙馬,一逕往府城隍廟裏去,到了廟裏,先在大殿上點了香燭,磕了頭,又在判官小鬼及兩廊下十殿閻王及小鬼前頭都行了禮,一起一跪,足足的磕了一百幾十個頭,兩腿已有點發酸。

本來趙澤長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當下坐在板凳上,歇了一回,看廟的又送出茶來喝了,開發了香錢,才慢慢的站起來。長工跟着,又到縣城隍廟裏去,也是照樣的燒香磕頭,早有點支持不住,但是爲了兒子的事,也不好說出吃力的話。又很坐了一回,才一步捱一步的,到周先生家裏來。好容易走到了,周先生早巳迎出來讓進去坐,趙澤長坐下,透了一口氣道:“我可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天兩個廟裏,拜一回,我覺得就很累呢。”

周先生道:“本來頭是磕得不少,好在這裏,只要朝上一拜就完了。”正說着,跟人來說,香燭都點齊了,請大爺去行禮罷。

趙澤長只得起來,踱到中間裏去,只正中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又擺了一張方桌,方桌上紅紅綠綠,不曉得擺了些什麼,身上累得很,也就不仔細去看,方桌左首,是擺子一座米山,約摸也有十石米的光景,下首擺了一座面山,也不曉得多少,桌上四圍,都用紅布圍住,上面黏了些二十八宿的牌位,靠外這一邊,還放着紅筆硯,又有一道寫好的黃表疏文。趙澤長無心觀看,只得朝上磕了頭,起來,頭上的汗珠子,早已堆滿了,周先生又叫他跪下,自己也跪在一邊,不曉得嘴裏唸了些什麼,唸了有一點工夫,又把疏文背了一遍,才同趙澤長一齊站起。

一面讓趙澤長到套間去歇着,他自己就坐在桌子前頭一手摸到了筆,便取過一張黃紙,畫了幾筆橫的,又畫了幾筆直的,就算是符畫好了,便等他幹了一干拿在手裏,一直走到套房裏喊道:“趙大爺恭喜恭喜,但願你們令郎,從今無災無病,長命百歲,這是兩道符,你回去用兩塊紅布,縫兩個口袋,掛在他胸前胸後,保你從此太太平平的了。”趙澤長勉強起來接着,還說了一句“費心的很,這裏還有事罷,我要回去了”。周先生道:“沒有事了,大爺吃了飯去罷。”趙澤長道:“我很累,我回去吃罷,這裏賬,我過天再算罷。”周先生道:“忙什麼呢?”

趙澤長的長工,早又進來扶了出去,車子卻也來子。原來長工看見趙澤長累了,早已帶了口信回去,是奶奶派他來接的。趙澤長上了車,一直推到家裏,下了車,扶了進去,到了牀邊,一頭倒下,哎喲了一聲,早已不省人事。未知趙澤長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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