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句俗話,說的是,窮算命,富燒香,這兩句話,卻也是描寫俗態,一些不錯。當見那些富的人,亦曉得自己的命,是比別人的好,終日裏養尊處優,似乎沒有別的想頭,然而還怕的是美中不足,有的怕壽元不永的,有的怕子嗣空虛的,有的怕疾病糾纏的,有了這些心,心上亦是不十二分滿足,所以終日除了飽食暖衣而外,沒有別事,無非是東廟裏燒香,西廟裏許願,總想神道得了他的香火,就像陽間裏官府,得了打官司的使費一樣,必定要偏袒他,保佑得他事事如意。那營營擾擾的光景,旁觀的看着亦覺得可笑,然而他自己卻是樂此不疲。所以這般富人的錢,大都是這些和尚得着的居多。試問那光景難的,可有這大把閒錢,去孝敬和尚麼?還有一種窮的,他急急圖謀的是衣食兩字,每遇到極不堪的時候,便諉之於命,說人家是前世修來的,我的命運不如人罷咧。然而否極思泰,窮極思通的意思,也是人人有的。他又沒有別的法子,不過把他生的年月日時,找着一個瞎子,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一翻,幾時交好運,幾時出歹運,今天這個瞎子是這樣說,明天那個瞎子又是那樣說,有時竟被他碰着一兩句,其實也不過是聖人所說的“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中”,本沒有甚希奇,那些被他算準的人,卻就奉之如神明,再一連說對了幾個,這位瞎先生,便從此出了名,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幹,恭維得他同半仙一樣。這位瞎先生,亦就因勢利導,擡高聲價,所以這般窮人的錢,也有一大半葬送在這瞎子手裏。
閒言少敘,如今單說一個土財主,極相信算命的話,弄得一敗塗土;又一個窮人,極相信算命的話,弄得身敗名裂。可知這些瞎子,本說的是瞎話,萬萬靠不住的。
話說山東省濟南府歷城縣東門外,有一位土財主,姓趙名澤長,號伯孔,上代原是賣布的商人,後來挖得窖銀,又加以善於營運,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到澤長手裏,已是田連阡陌,牛馬成羣,光景是很過得去。澤長便又在城裏開了一個天寶銀樓的首飾店,請了一個萬金可靠的管事人,澤長便在家裏納福。
到也豐衣足食,無憂無慮。從來說的話,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天地尚有缺陷,何況於人!趙澤長雖是百事隨心,卻單單的短了一樣,是行年五十,膝下猶虛,娶的奶奶錢氏,過門三十二年,兒女俱未生育過一個。澤長到了這個年紀,望子的心,是一天切似一天了。每逢初一十五,便大早的起來??諳戳常?嶙徘???すじ?牛?礁髏砝鍶ド障恪R荒甑酵罰?灰?搶?竅賾械拿恚?瘓惺悄歉鏨竦??用揮幸淮尾壞降摹E齙揭話嘍穸鏡耐漢蛻校?智Х槳偌頻鈉??那??餳改昊ǖ囊膊輝諫俅Γ?皇撬?怯屑遙?搶錛撲愕秸飫鎩?br>這日正是澤長的五十正壽,吃過麪,送了親友出去,回到房裏,唉聲嘆氣的不住,奶奶聽見,便來盤問他緣故,趙澤長便把這望兒子的話說了,錢氏道:“我聽說生男育女,遲早皆有一定,昨天有隔壁的孫媽媽在這裏說起,南門外李家巷內,有一位周先生,算的好命,實在靈得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錯差,不如打發人去請他來推算推算,看是怎麼樣?”趙澤長聽了,很以爲是,就立刻跑出來,喊了一個長工,到李家巷去請。趙澤長坐在門口等不多時,長工回來了,說周先生的門口,人都擠不開,周先生沒有空,不得來,叫晚上把車子去接他去。趙澤長就吩咐了一句,你們記着罷,說完也就進去了。
捱到天黑,吃過飯,掌上燈,周先生已是坐着車來了,又有一個跟他的人,點着一盞鐵絲燈籠。同去的長工,扶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了進來。趙澤長忙迎出去,喊了一聲周先生,周先生且不答應,便回頭問那長工道:“這可是你家大爺?”長工道:“正是。”周先生連忙堆下笑來,也趕着回了一句趙大爺,澤長就往裏讓,讓他上首坐了。先寒暄了幾句,又說他的命理很精,周先生跟來的人,就連忙插嘴道:“我們先生,有名的周鐵口,算命這一道,真算是有一無二的了。”澤長便先達他望子的意思,又將自己的生年月日,報給他聽。周先生先金木水火土的推演了一回,便正襟危坐的道:“尊造是個癸水的日元,地支上有一派正財,財源茂盛的很,地綱上是個辛金,金能生水,既主身旺,又能得上人的餘蔭,時上未土七煞,七煞爲子星,七煞過旺,主無子,今尊造年上是兩重乙卯食神,食能制煞,七煞有制,主於有子,現在五十歲,正行財運,到今年九月十八日,交脫財運,交進下一步的煞運,一定得子,並且時聚煞印,將來還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兒子,主於功名顯達,強爺勝祖,尊造壽元高大,能有九十六歲的壽,將來還要享兒子的福呢。”趙澤長聽了,好不高興,又道:“先生,我是問災不問福,要是當真的不會有後,亦請你不要哄我,我也好另打主意。”周先生道:“什麼話,我是憑命斷的,我自來不會恭維人,尊造就是五十以前有了兒子,也斷不能收成,總要晚子纔好,我是以直道直的。”趙澤長喜不可言,又把奶奶的八字,給他算了一算,也說是明年得子,奶奶道:“我也是五十歲的人了,那裏還會生育,先生的話,怕靠不住罷?”周先生道:“天下的事,不能按着呆理去算,古人說的,李老君在他娘肚子裏八十一年,才生下來,你替他算算,就算是十六歲有了,也是九十七歲的人,都會生兒子,難道你五十歲的人,不會生麼?況且這是命裏註定的。”奶奶聽他說過,也是非常歡喜,連忙打發了命錢,又叫長工仍舊把車子送他回去,臨走的時候,還說了一句“周先生要是靈了,我們來替你上匾呢”,周先生點點頭道:“真的真的。”說着,一直出來上車走了。
從此趙澤長夫婦便一心一意的望生兒子,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是信息杳然,趙澤長便說起要娶個二房的話,奶奶不由的酸風大作,鬧了一個沸反盈天。有好幾天,不同趙澤長說話,心裏卻是暗暗的發急,這一急,到急了一個主意出來。一過年,便裝出一個假肚子來,哄着趙澤長看着,也像似個有孕的樣子,一面暗地裏託了隔壁王奶奶,出去找人家的私孩子,或是窮人家的孩子。到得七月裏,王奶奶早就找到了一個,只是奶奶裝肚子,才裝得六個多月,便來同奶奶說明了,裝出發動的樣子,又買囑房裏幫忙的,叫他們大家證明他,是隔年有的,又託人把趙澤長約了出去。王奶奶便暗暗的拿那私孩子,從後門裏抱了進來,等到澤長回來,到得半路,已有人迎着去報喜,澤長聽了,這一喜競非同小可,連忙三步並兩步,趕到家裏,看了看奶奶是躺在牀上,一個大胖孩子,睡在旁邊,澤長心上樂的,不知怎樣纔好,連忙安慰了奶奶幾句,便走到前面來,叫人去把大管事的找了來。原來他的大管事的,便是天寶銀樓的賬上,姓魏,叫做魏子青。
卻說這魏子青,正在銀樓裏算賬,急聽得東家喊他,便連忙把來人喊進去問問是甚麼事,才曉得東家添了穆子,心上詫異的很。忙把賬簿推開,鎖上門,跟了來的人,一同出東門,來到了東家家裏,只見趙澤長正坐在堂屋裏,一手摸着鬍子,一臉的笑容。魏子青便趕行幾步,說恭喜你老人家,添了相公了。趙澤長連忙站起來還禮,讓他坐下,把以前的事,大略說了一說,又叫他去定染一萬個紅雞蛋,是要分送親友的。後天三朝,店裏夥計們如不得空,就便在店裏,開兩桌喜酒,你是要過來的,我們熱鬧熱鬧。魏子青一一答應了,便辭了出來,趕着去辦。到了三朝,果然親友都來道喜,吃酒划拳,非常熱鬧,席間趙澤長談起周先生的算命真靈,從前許他,要替他去上匾,過日清閒了,還要替他揚揚名,才盡了我的心。正說着,周先生早已打發人送了禮來,無非是紅糖芝麻這些東西。趙澤長道:“這怎麼好收他的,謝了罷。”無如來人不肯帶回,一定推了下來,並且說周先生還問小相公是什麼時辰下地的,趙澤長便告訴他,說是午時,又把他另外讓在一間耳房裏,叫人陪着吃了幾杯酒,一碗麪,纔開發了腳錢回去。
當日直鬧到二更方散,趙澤長又因爲奶奶一點奶都沒有,忙着託人僱奶子。這三日裏頭,已是換了七八個,後來看定一個姓石的,乃是西街上開豆腐店的,閔姥姥的外甥女。當下無話,到得滿月之後,趙澤長果然央人寫了幾個字,做了一塊大紅油漆的匾,用了一班鼓樂,送到周先生家,周先生早巳得信,也就預備了幾樣吃的,留趙澤長坐坐,當時你推我讓,客氣了許多時,方纔落坐。周先生早已招呼把招牌除下,今天不做生意。正同趙澤長在裏面吃酒,忽然跟人進來說:“洪先生來找你老人家說句話。”周先生道:“那位洪先生?”跟人道:“就是你老人家算他要發大財的洪士仁洪先生。”周先生道:“既是他,就請裏面坐罷。”跟人答應出去,只見門簾一掀,早已進來了一個人,趙澤長早已看見他,生的也還白白淨淨,身上穿着一件竹布大衫,腳下着了一雙緞子鞋,他嘴裏早巳對着周先生嚷道:“周先生好樂呀。”周先生也就站了起來道:“請坐請坐,今天是這位趙大爺,替我上匾,我留他吃一杯水酒,難得你來的好,你也坐了罷。”洪士仁連忙回頭來同趙澤長應酬了幾句,周先生早已招呼添了一把椅子,一付杯筷,自己卻扶着桌邊,挪到下手去了。洪士仁同趙澤長又客氣了一句,方纔坐了第二位,夾七夾八的說了一回,周先生便先開口道:“老洪怎麼樣,你說我算的命不靈?今天趙大爺到來替我上匾呢!”
趙澤長便接口道:“可也真真奇怪,當時我也不相信,那知道竟是絲毫不錯,怪不得人家喊他周半仙,又叫周鐵口呢。”洪士仁道:“怎樣的事?”趙澤長便把以前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道:“你看他可是靈不靈呢?”洪士仁道:“果然奇怪,但是大嫂子,已是五十一歲了,還會生兒子,莫不是抱的別人家的罷?”周先生連忙接腔道:“老洪,你怎麼着,你同趙大爺初次見面,你就說頑話,我曉得你這個人,向來是有口無心的,但也不可不拘什麼話,便脫口而出,你說五十多歲不會生兒子,據我說只要命裏有,管他五十六十,就是七八十,難道不許人家有麼?還有一說,人家的兒子,就是有養錯的,難道我算的命也會錯麼?”洪士仁被周先生說了一頓,回答不出話來,倒紅了臉道:“既然你算的命不得錯的,怎麼替我算的命還不靈呢?”周先生哈哈大笑道:“你看你這個人,我說你不懂事,再要像你不懂事,可是沒有的了,我說你發財,是不得錯的,但是還有別的話,你怎麼只記得了末後這一句呢?”說着,回頭對趙澤長道:“趙大爺,說也奇怪,我算了多少命,再沒有他的命奇怪,他將來是富可敵國,但是現在還早,其中有一個極奇怪的理,乃是要他敗到寸草不留,連着寸布尺縷,都乾淨了,方纔重行白手成家,你道這是個甚麼八字?”趙澤長道:“照你這一說,果然奇怪,自然是有點靠梢的容易些,就如做生意,也總得要本錢,要是敗到一無所有,這又從那裏去發財呢?”周先生道:“話是這樣講,但這個不然,天下的事,也實有不可思議的,你想前朝裏明太祖朱洪武,他本來也是個有家,末後一齊敗完,弄的他走投無路,怕餓死,纔到什麼寺裏去做丁和尚,當他做和尚的時候,莫說是做皇帝,你問他可想做個小康人家麼,那知道運氣一轉,他會打成一座江山,老洪的八字,固然是萬不如朱洪武的,但格局亦是大同小異的,必定也要敗到不可收拾的時候,那才能夠轉過來,或是得了橫財,挖了窖銀,也不可知,那不就是一個財主了麼。但是現在還說不到,差得遠呢。總之他這個壞運,還沒交完,所以我也常對他說,樂得逍遙自在,不必去奔東趕西,白忙了還是個空,不如靜等的爲妙。他一時相信,一時又不相信,還滿肚子想各處瞎碰,究竟這幾年,又何曾碰到一個呢!他的八字,我是前後算過十幾回了,再不得錯的。”說着又對洪士仁道:“今天你到這裏來還是同我閒談呢,還是另有別的事找我商議呢?”洪士仁道:“我實在入不敷出,一天急似一天,現在想幹一件事去,不知道好去不好去?所以來問問你。”周行生聽了,頗有不以爲然的樣子,便搖搖頭道:“既是這樣,你請說給我聽聽。”
未知洪士仁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