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衆才女歸席飲酒,談起所和上官昭儀之詩,某首做的津,某句做的妙,議論紛壇。蘭芝道:“諸位姐姐且莫談詩,妹子有一言奉陳:今日奉屈過來,雖是便飯,必須盡歡暢飲,才覺有趣。拜懇諸位姐姐行一酒令,或將昨日未完之令接著頑頑,藉此既可多飲幾杯,彼此也不致冷淡。”史優探道:“昨日之令,又公又普,又不費心,是最妙的。無如方纔起令,就生出和韻岔頭。今日寧可閒談,斷不可又接前令,設或再有岔頭,豈不更覺掃興?”哀萃芳道:“酒令雖多,但要百人全能行到,又不太促,又不過繁,何能如此湊巧?據妹子愚見,與其勉強行那俗令,倒不如就借評論詩句,說說閒話,未嘗不能下酒。”
紫芝道:“妹子今日叨在主人之列,意欲拋磚引玉,出個酒令。如大家務要清談,也不敢勉強。”師蘭言道:“主人既有現成之令,無有不遵的。是何酒令?請道其詳。”
紫芝分付丫環把籤桶送交蘭言道:“此桶之內,共牙籤一百枝,就從姐姐掣起,隨便挨次掣去,待所剩未尾一簽給我,以免猜疑。掣過,妹子自有道理。”蘭言點頭。大家掣畢,看了並無一字;只見若花拿著牙籤,只管細看。紫芝隔席叫道:“若花姐姐可看明白了?請宣令罷。”衆人聽了,都不解何意。春輝道:“若花姐姐何不念給我們聽聽呢?”
若花道:“他這簽上寫的是:‘奉求姐姐出一酒令,帝席無論賓主,各飲兩杯。’旁邊又贅幾個小字,寫著:‘此籤倘我自己掣了,即求自己出令,所謂求人不如求己,普席也飲雙杯。’若照此籤看來,這令自然要我出了,豈非是個難題麼。”閨臣道:“今日這籤所投得人,一定該有好令,以補昨日來盡之興。姐姐只管慢慢細想,我們且飲兩杯,再候出令。”
大家飲畢,若花道:“我雖想出‘雙聲、疊韻’一令,但恐過於冷淡,必須大家公同斟酌,可行則行,如不可行,容妹子另想別令。”春輝道:“聞得時下文人墨士最尚雙聲、疊韻之戲,以兩字同歸一母,謂之雙聲,如‘煙雲’、‘遊雲’之類;兩字同歸一韻,謂之疊韻,如‘東風’、‘融風’之類。姐姐可是此意?但怎樣行法?還要宣明纔好。”若花道:“此令並無深微奧妙,只消牙籤四五十枝,每枝寫上天文、地理、鳥獸、蟲魚、果木、花卉之類,旁邊俱注兩個小字,或雙聲,或疊韻。假如掣得天文雙聲,就在天文內說一雙聲;加系天文疊韻,就在天文內說一疊韻。說過之後,也照昨日再說一句經史子集之類,即用本字飛觴:或飛上一字,或飛下一字,悉聽其便。以字之落處,飲酒接令;挨次輪轉,通席都可行到。不知可合諸位之意?”衆人道:“此令前人從未行過,不但新奇,並且又公又普,毫無偏枯,就是此令甚好。”若花道:“既如此,就將剛纔所用牙籤寫一令籤,每人各掣一枝,掣著令籤之家,飲懷令酒,就從本人起令。”
紫芝把令簽寫了,挨次掣去,卻被國瑞徵掣著。若花寫了名目,放入桶內,道:“此籤共二十餘門,每門兩枝。這是妹子創始,其中設有不妥,或增或減,臨時再爲斟酌。”
蘭芝說:“此令固妙,但內中怎樣可以多銷幾杯,還求姐姐設法代爲生髮生髮,才覺爇鬧。”若花道:“即如此,我就添個銷酒之法,此後凡流觴所飛之句,也要一個雙聲或一個疊韻,錯者罰一杯另說。如有兩個雙聲或兩個疊韻,仰或雙聲而兼疊韻,接令之家,或說一笑話。或行一酒令,或唱一小曲,均無不可,普席各飲一杯。如再多者,普席雙杯。至於所飛之書以及古人名,俱用隋朝以前;誤用本朝者,罰一杯。其書名一切仍是本人自報,省得臨時又費扳談。掣籤之後,宣過題目,即將原籤交給下家歸桶,以杜取巧之弊,丫環接了,送交接令之家。如將原題記錯,罰一杯另說。不準旁人露意,違者罰十巨觥。凡接令之家,俱架一籌,以便輪轉易於區別。所有酒之分數,昨日已有舊例,無須再判。但昨日並無監令,今日妹子意欲添兩位監令;人數既多,並又離的-遠,必須再添兩位監酒,庶不致錯誤。”衆人道:“如此更妙。就請姐姐預先派定,方無推諉。”若花道:“即承大家見委,妹子斗膽,就煩春輝、題花二位姐姐監令,寶雲、蘭芝二位姐姐監酒。都請各飲令酒一杯,妹子也奉陪一杯。”
國瑞徵把酒飲了,接過籤筒,搖了兩搖。道:“妹子有僭了。”掣了一鑑,高聲念道:“花卉雙聲。”玉芝道:“昨日題花姐姐起令,是‘舉欣欣然有喜色’,暗寓衆人歡悅之意;今日姐姐足何用意呢?”瑞徵道:“我想五福壽爲先,任憑怎樣吉例,總莫若多壽最妙,先把這個做了開場,自然無往不利了。適才想了‘長春’二字,意欲飛一句《列子》,不知可好。說來請教:
長春《列子》荊之南有-靈者,以五百歲爲春。
‘-靈’疊韻,敬瑞看姐姐一杯。”
柳瑞春掣了一簽,是古人名疊韻。紫芝道:“這是今日令中第一個古人、必須出類拔萃,與衆不同,才覺有趣。”瑞春道:“姐姐要出類拔萃的,我想自古帝王名諱,那是不敢亂用;至於大聖大賢名諱,也不敢行之酒令。除此之外,那個出類拔萃呢?”春輝道:“我也吃個令杯:今日我們所說一百個,必須前後接連不斷,就如一線穿成,方覺緊湊。即如瑞徵姐姐才說了‘長春’二字,瑞春姐姐所說古人名要與上文‘長春’二字或成雙聲,或成疊韻,方準令歸下手,下面接令之家,也照前例緊承上文,錯者罰一杯。”衆人都道“甚好”。瑞徵道:“我看你們出這許多花樣,只怕把令行完,還要多多吃些天王補心丹哩。好在我已想了一個古人,是最能孝母的,俗語說的‘百行孝爲先’,大約也可做得令中第一位領袖。待妹子說來求教:
王祥《張河間集》備致嘉祥。
‘備致’疊韻,敬祥-姐姐一杯。”師蘭言聽了點頭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莫過‘忠孝節義’四字,今瑞春姐姐於遊戲之中,卻請出一位孝子,爲令中第一位領袖,令人肅然起敬。況他當日爲徐州別駕時,民間歌頌,都稱他‘溫如玉,冷如冰’,後來得列名宦。如此之人,我們都該恭恭敬敬立飲一杯,纔不失爲欽仰之意。”衆人道:
“此話極是。”於是都立飲一杯。
呂祥-掣了一簽,仍是古人名疊韻,紫芝道:“姐姐這個古人必須與第一位相配纔好哩。”祥-道:“當日韋彪言:‘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上首既有孝子,此時必須請出一位忠臣,方覺連貫。但要‘七陽’之韻始與上文相連,何能如此之巧。”飲畢令杯道:“有了:
張良屈原《九哥》吉日兮辰良。
‘吉日’疊韻,敬良箴姐姐一杯。”蘭芝道:“按《史記》:張良五世相韓;及韓亡,他欲爲韓報仇,曾以鐵椎擊始皇於博浪沙中,誤中副車。其仇雖未能報,但如此孤忠,也可與王樣苦孝相匹。諸位姐姐似乎也該飲一杯了。”蘭言道:“張良於韓國已亡之看,猶且丹心耿耿,志在報仇,彼時雖未遇害,但他一片不忘君恩之心,也就是奮不顧身。如此忠良,自應也照前例爲是。”於是都立飲一杯。
宋良箴掣了一簽,是列女名雙聲。小春道:“這是點到我們衆人本題了,或好或醜,全仗姐姐飛的這句,不可弄出一羣夜叉纔好哩。”良箴道:“妹妹如吃一杯,我就飛個絕好句子。”小春把酒飲了。良箴道:
“姬姜《鮑參軍集》東都妙姬,南國麗人。
‘東都’雙聲,敬麗輝姐姐一杯。”小春道:“請教令官:諸如‘東都妙姬,南國麗人’之類,還是飛一句好呢,兩句好呢?”若花道:“若按正理,自應飛一句爲是。
但眼前常見之書則可,若非常見之書,必須多贅一句,才能明白。與其令人時刻請教上下文,何不隨咀多帶幾字,豈不省了許多脣舌。”
蘭芝道:“請教姐姐:即如上手用過之書,下手可準再用?”若花道:“主人之意若何?”蘭芝道:“據妹子愚見:凡上家用過之書,一概不準再用,誤用的罰兩杯另飛。
況花木、鳥獸、蟲魚等類,惟《詩經》、《爾雅》、《方言》、《釋名》最多,若都用此書,不但毫無趣味,並且這幾部書句子最短,大約至多不過四五字,何能有兩個雙聲疊韻。姐姐替我所定銷酒之法,豈非有名無實麼?”花再芳道:“若據主人所言,我們百人自然要百部書了。不瞞姐姐說:妹子腹中除了十幾部經書並《史記》、《漢書》及幾部眼面前子書,還有幾部文集,共總湊起來,不滿三十種。你要一百部,豈非苦人所難麼?”閔蘭蓀道:“妹子腹中連二十種還不足。”畢全貞道:“妹子不但並未讀過百部,若認真看過百部,我也賭個誓。但書多寡不等,如《左傳》、《禮記》每部有一二十萬言之多;如今連多帶少,每部只算類如《毛詩》一部,一年如能讀得五部《毛詩》,也算極等聰明。若細細覈算,這一百部書也須二十年方能讀完。妹子今年十六歲,即使過了三朝就去讀書,還得再讀四年,大約過了二十歲就好奉陪行此酒令了。”蘭芝道:
“妹子恐大家都飛一樣書未免無趣,妄發此論,取其多飛幾種書,既可多銷幾杯酒,又覺好看。今三位姐姐既不情願,何敢勉強。”
紫芝道:“你們三位可曉得這個才女的‘才’字怎講?若一百人連百部書也湊不起來,那還稱得甚麼才女!此時若不定了規例,設或所飛都在十數種書上,日後傳揚出去,豈不是個笑話麼!況且各人所讀之書不同,別人又焉能把你所讀之書恰恰都飛去呢?”
再芳道:“姐姐不知:此中有五件難處。”紫芝道:“爲何有五件難處?”再芳道:
“即如所報花鳥等名,要他生成雙聲疊韻,這是第一難,不必說了。並且所飛之句,又要從那花鳥等名之內飛出一字,豈非第二難麼?而所報花鳥等名,又要緊承上文,或歸一母,或在一韻,豈非第三難麼?這些雖難,還可勉強敷衍,就只最難招架的,所飛句內要有雙聲疊韻。你想,古人書上那裏能象《詩經》巧巧都有‘窈窕、輾轉、參差、優遊’之類?句內着無此等字面,隨你想出一萬句也不中用。再要加上百部書,豈不難而又難麼?”蘭言道:“妹子有個調停之法:此令主人既已定了,以後如有誤用前書的,外罰兩杯,即算交卷,小必另飛,何如?”衆人道:“如此甚妙。”
小春道:“既如此,必須一一登記才能瞭然。這個差使教誰辦呢?”紫芝道:“寶雲姐姐的丫環玉兒,寫的也好,記性也好,教他寫罷。”蘭芝把前面幾句寫了,交給玉兒,就在席旁茶几設了筆硯。小春道:“你姓甚麼?今年十幾歲?”玉兒道:“我姓王,十三歲了。”小春道:“寶雲姐姐替丫環起名字也這樣儉省。”寶雲道:“爲何儉省?”
小春道:“你把他的姓上只添了小小一點就算名字,還不省麼?”
麗輝道:“我才掣了鳥名雙聲交卷了:
鴛鴦師曠《禽經》鴛鴦元鳥愛其類。
本題雙聲,敬芳芝姐姐一杯。”
孟芳芝掣了天文疊韻。若花道:“這個題目甚寬。據我愚見:不但‘天田、常陳’這些星名不可用,就是‘東風、夜月’那些浮泛的也都避了,纔不過泛。”紫芝道:
“姐姐此話甚是。若用浮泛的,莫講別的,單風月兩門,就要寫一大篇了。”芳芝飲了令杯道:
“月窟《淮南子》是以月虛而魚腦減。
‘是以’疊韻,‘似月’雙聲,敬玉英姐姐一杯,普席各飲一杯。”若花道:“此令輪到主人,普席自然要發利市了。”
董青鈿道:“此句如果說的不錯,不但我們都有酒,並且玉英姐姐還要說笑話。但細細推求:‘是’系去聲,‘以’繫上聲。只伯芳芝姐姐說錯,要罰一杯哩。”春輝笑道:“多時未見妹妹說話,此刻纔開口就有酒吃,倒也有趣。你說‘是以’二字上去不分,固然講的不差;無如沈約韻書‘是’字歸在‘四紙’,恰恰是個疊韻。若以今時語言而論,似乎上去不分;若照前人韻書,芳芝姐姐倒象說的不錯。只好奉屈妹妹飲了罰酒,再看韻書。”青鈿道:“妹子如果錯罰,自然該吃罰酒。但這‘是’字要讀成‘使’字,將來都不叫‘是非’,只好叫作‘使非’了。安有此理!”紫芝道:“我勸大家行令罷,莫說-話了。”青鈿道:“這個‘-’字又是何意?”紫芝道:“古人讀夢爲-,我勸你們莫說-話,就適悄說夢話。⌒〈旱潰骸胺菜禱叭要直截了當,霜霜快快,諸位姐姐所說之話,只圖講究古音,總是轉彎磨祿,令人茫然費解,何妨霜霜快快的說哩。”錦雲笑道:“小春姐姐把‘爽爽快快’讀做‘霜霜快快’,把‘轉彎磨角’讀成‘轉彎磨祿’,滿口都是古音,他還說人講究古音。據我愚見:大家說的使古音也罷,不使古音也罷,且把‘使’字查明再講。”婉如道:“這是西方老先生到了。”青鈿道:“即知錦雲姐姐所說‘使古音也罷,不便古音也罷’,他把‘是’字忽然改做‘使’字,請教諸位姐姐:若非預先講論‘是’字,誰又懂他這話呢?”春輝道:“此時說也無用,少刻把書看過,自然明白。”說話間,寶雲已向丫環把沈約《四聲類譜》取來。
青鈿展開細細看過,只得勉強飲了罰酒道:“只顧替玉英姐姐爭論,那知倒罰一杯。只說笑話罷,不要帶累我了!”小春道:“這是今日令中第一個笑話,就如戲中的‘加官’一樣。玉樊姐姐先把加官跳了,我們好一齣一出慢慢的唱。”錢玉英道:“適因‘加官’二字,我倒想起一個笑話。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