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第二十一回 逢惡獸唐生被難 施神槍魏女解圍

話說多九公指著九頭鳥道:“此鳥古人謂之‘-鴰’,一身逆毛,甚是兇惡。不知鳳凰手下那個出來招架?”登時西林飛出一隻小鳥,白頸紅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岡,望著九頭鳥鳴了幾聲,宛如狗吠。九頭鳥一聞此聲,早已抱頭鼠竄,騰空而去。此鳥退入西林,林之洋道:“這鳥爲甚不是禽鳴,倒學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調,到底算個甚麼!可笑這九頭鳥枉自又高又大,聽得一聲狗叫,它就跑了,原來小鳥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鳥’。又名‘天狗’。這九頭鳥本有十首,不知何時被犬咬去一個,其項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爲不祥。如聞其聲,須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只見——林內攛出一隻駝鳥,身高八尺,狀似橐駝,其色蒼黑,翅廣丈餘,兩隻駝蹄,奔至山岡,吼叫連聲,四林也飛出一鳥,赤眼紅嘴,一身白毛,尾長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鬥,走至山岡,與駝鳥鬥在一處。林之洋道:“這尾上有勺的倒也異樣。俺們捉幾個送給無腸國,他必歡喜。”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他們得了這鳥,既可當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爲盛飯盛糞的勺子,豈不好麼?”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駝鳥之卵,其大如甕。’原來其形竟有如許之大!這尾上有勺的,他比駝鳥,一個身高八尺,一個身高四尺,大小懸殊,何能爭鬥?豈非自討苦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喚‘鸚勺’。他既敢與駝鳥相鬥,自然也就非凡。”鸚勺鬥未數合,豎起長尾,一連幾勺,打的駝鳥前攛後跳,聲如牛吼。東林又跳出一隻禿鶩,身高八尺,長頸身青,頭禿無毛,攛至山岡。林之洋道:“忽然鬧出和尚來了。”西邊林內也飛出一鳥,渾身碧綠,一條豬尾,長有丈六,身高四尺,一隻長足,跳躍而出,攛至山岡,掄起豬尾,如皮鞭一般,對着禿鶩一連幾尾,把個禿頭打的鮮血淋漓,吼叫連聲。林之洋道:“這個和尚今日老大吃虧,怪不得大人國的和尚不肯削髮,他們禿頭吃苦。”多九公道:“原來‘-踵,出來爭鬥。他這豬尾,隨你勇鳥也敵他不過,看來-霜又要大敗了。”那邊百舌敵不住鳴鳥,早已飛回東林;秀鶩被打不過,騰空而去;鴕鳥兩翅受傷,逃回本林。只聽——大叫幾聲,帶著無數怪鳥,奔至山岡;西林也有許多大鳥飛出:登時鬥成一團。那鸚勺掄起大勺,囗-踵舞起豬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正在難解難分,忽聽東邊山上,猶如千軍萬馬之聲,塵土飛空,山搖地動,密密層層,不知一羣甚麼,狂奔而來。登時衆馬飛騰,鳳凰——,也都逃竄。

三人聽了,忙躲桐林深處,細細偷看。原來是羣野獸,從東奔來:爲首其狀如虎,一身青毛,鉤爪鋸牙,弭耳昂鼻,目光加電,聲吼如雷;一條長尾,尾上茸毛,其大如鬥;走到鳳凰所棲林內,吼了兩聲,帶著許多怪曾,渾身血跡,攛了進去。隨後一羣怪獸趕來,也是血跡淋漓,走至——所棲林內,也都攛入。爲首一獸:渾身青黃,其體似囗[外鹿內-],其尾似牛,其足似馬,頭生一角。唐敖道:“請教九公:這個獨角獸自然是麒麟,西邊那頭青獸可是狻猊?”多九公道:“西林正是狻猊,大約又來蚤擾,所以麒麟帶著衆獸趕來。

只見狻猊喘息片時,將身立起,口中叫了兩聲。旁邊攛出一隻野豬,扇著兩耳,一步三搖,倒象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將頭伸出,送到狻猊口邊;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聲,把嘴一張,咬下豬頭,隨將野豬吃入腹中。林之洋道:“這個野豬,據俺看來:生的甚覺慳吝,那是真心請客,他的意思,不過虛讓一讓,那知狻猊並不推辭,竟自啖了。原來狻猊腹飢,大概吃飽就要爭鬥了。”正自指手畫腳,談論狻猊,不意手中那個細鳥,忽又鳴聲震耳,連忙伸手亂搖,那肯住聲。狻猊聽了,把頭揚起,順著聲音望了一望,只聽大吼一聲,帶著許多野獸,一齊奔來。三人嚇的四處奔逃。多九公喊道:“林兄!還不放槍救命,等待何時!”林之洋跑的氣喘噓噓,棄了細鳥,迎著衆獸放了一槍。雖然打倒兩個,無奈衆獸密密層層,毫無畏懼,仍舊奔來。多九公道:“我的林兄!難道放不得第二槍麼!”林之洋戰戰兢兢,又放一槍;好象火上澆油,衆獸更都如飛而至。林之洋不覺放聲哭道:“只顧要看撕鬥,那知狻猊腹飢,要吃俺肉!無-國以上當飯,他是以人當飯!俺聞秀才窮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還可躲這災難,就只苦殺俺了!頃刻就到跟前,只要大口一張,就吞到腹中!這狻猊肚腸不知可象無腸國?但願吞了隨即通過,俺還有命:若不通過,存在裏面,就要悶殺了!”唐敖正朝前奔,只覺身後鳴聲震耳,回頭一看,狻猊正離不遠,竟向身後撲來。不由手慌腳亂,無計可施,說聲“不好”,一時著急,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在空中。衆獸都向多、林二人撲去。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亂跑,忽聽山頂上呱刺刺如雷鳴一般,響了一聲,一道黑煙,比箭還急,宜奔狻猊;狻猊將身縱起,方纔避過;轉眼間,又是一聲響亮,狻猊躲避不及,登時打落山上。衆獸撤了多、林二人,都來保護狻猊。只聽呱刺刺、呱刺刺、……響亮連聲,黑煙亂冒,塵土飛空,滿山響聲不絕,四周煙霧迷漫。那個響聲,如雨點一般,滾將出來,把些怪獸打的屍橫遍地,四處奔逃,霎時無蹤。麒麟帶著衆獸,也都逃竄了。

唐敖落下。林之洋跑來道:“妹夫當日吃了躡空草,攛的高高的,有處躲避;竟把俺們撤了!幸虧俺有槍神救命;若不遇著槍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變成狻猊的濁氣了。”唐敖道:“當日小弟在東口山,手捧石碑,還能攛空,今日若將二位駝中肩上,大約也可攛高;無奈你們相離過遠,狻猊緊跟身後,那裏還敢遲延。舅兄只顧要將細鳥帶回船去,剛纔被他這陣亂叫,以致衆獸聞風而至,幾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來道:“這陣連珠槍好不利害!

若非打倒狻猊,衆獸豈能散去。此時煙霧漸散,我們前去找那放槍之人,以便拜謝。”只見山岡走下一個獵戶,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擔著鳥槍,生得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年紀不過十四五歲。雖是獵戶打扮,舉止甚覺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請教尊姓?貴鄉何處?”獵戶還禮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難寄居於此。請教三位老丈尊姓?從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說了。唐敖忖道:“當初魏思溫、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連珠槍出名,自從敬業兄弟兵敗,聞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溫哥哥之子?待我問他一聲。”因說道:“當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溫,慣用連珠槍,天下馳名,壯士可是一家?”

獵戶道:“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誰知壯士卻是思溫哥哥之子!不意竟於此處相會!”於是將名姓說明,又把當日結盟及被參各話細說一遍。獵戶忙下拜道:“原來卻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萬望恕罪!”唐敖還禮道:“賢侄請起。爲何自稱侄女?這是何故?”獵戶道:“侄女名喚紫櫻,哥哥名魏武。因敬業叔叔遇難,父親無處存身,帶領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與麒麟爭鬥,傷損田苗,甚至出來傷人,附近居民,屢受其害。向來雖有獵戶,奈此獸極其狡猾,目力甚遠,一聞槍聲,即攛高逃避,非連珠槍不能捉獲。因此聘請父親,在此驅除野獸。歷來打死狻猊不計其數。前歲父親去世,雖將哥哥阻舊延請,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將此業棄了,無以爲生。幸侄女幼年學得此槍,只得男裝,權承此業,以養寡母。連日固衆獸爭鬥,惟恐傷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剛纔狻猊緊在叔叔身後,我看著只管着急,不敢動手。虧得叔叔朝上一攛,這才得空,放了一槍;若再稍遲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難保。但是將身一縱,就能攛高,若非神靈護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當日父親臨危有遺書一封,命我兄妹日後投奔嶺南託叔叔照應,此書現在家中,就請叔叔過去一看,以便獻茶。”唐敖道:“多年未見萬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應前去拜見。不意思溫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見,好不令人心酸。”當時三人同魏紫櫻越過山頭,向魏家而來。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異域,莫不上去瀏覽。原想遵著夢神之話,尋訪名花:誰知至今一無所見,倒與這些女子有緣,每每歧路相逢,卻也奇怪。”不多時,到了魏家,只見四處安設強弓弩箭。齊進客廳,魏紫櫻進內通知萬氏夫人同魏武出來,彼此見禮。唐敖看那魏武,雖然滿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櫻把父親遺書呈出。唐敖拆開,上面寫的無非丁囑“俯念結義之情,諸事照應”的話。看罷,嘆息一番,將書收過。萬氏道:“賤妾自從丈夫去世,原想攜了遺書,帶著兒女,投奔叔叔。因本地鄉鄰懼怕野獸,再三挽留;兼之家鄉近來不知可還輯捕餘黨,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現在六親無靠,故鄉舉目無親,除叔叔外,別無可託之人。將來尚懇俯推丈夫結義之情,務望攜帶,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緝捕之事,相隔十餘年,久已淡了。日後小弟海外回來,自然奉請嫂嫂並侄兒侄女同回故鄉;況今日侄女如此大德,豈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於是又問問日用薪水。原來此處民人因魏家父子驅除野獸,感念其德,供應極厚,每年除衣食外,頗有盈餘。唐敖聽了,這才放心。

隨將身邊帶著散碎銀子,送給魏紫櫻爲脂粉之用。又囑魏武帶至魏思溫靈前,拈香下拜慟哭一場,辭別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國。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海菜去賣。唐敖來邀九公上去遊玩。多九公道:“此處人煙甚廣,地方富厚,語言也與我們相同。無如老夫與他無緣,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卻也難得。”一齊登岸,走了數裏,只見各處俱是白壤,遠遠有幾座小嶺,都是一色礬石,田中種著蕎麥,遍地開著白花;雖有幾個農人在那裏耕田,因離的過遠,面貌看不明白,惟見一色白衣。不多時,進了玉城,步過銀橋,四處房舍店面接連不斷,俱是粉壁高牆;人來人往,作買作賣,爇鬧非凡。那些國人,無老無少,個個面白如玉,脣似塗朱,再映著兩道彎眉,一雙俊目,莫不美貌異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綾羅打扮極其素淨;腕上都戴著金鐲,手中拿著香珠;身上掛著玳瑁小刀、戳紗荷包、打子兒的扇套、雙飛燕的汗巾,還有許多翡翠瑪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約都用異香薰過,遠遠就覺芳馨撲鼻。唐敖此時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一面看著,一面讚不絕口道:“如此美貌,再配這些穿戴,真是鳳流蓋世!海外各國人物,大約以此爲最了。”再看兩邊店面,接接連連,都是酒肆、飯館、香店、銀局。綢緞綾羅,堆積如山;衣冠鞋襪,擺列無數。其餘羊牛豬犬,雞鴨魚蝦,諸般海菜,各種點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無一不津,無一不備。滿街滿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徹霄漢。

只見林之洋同一水手從綢緞店出來。多九公迎著問道:“林兄貨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滿面歡容道:“俺今日託二位福氣,賣了許多貨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買酒肉奉請。

如今還有幾樣腰巾、荷包零星貨物,要到前面巷內找個大戶人家賣去。俺們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隨命水手把所賣銀錢先送上船,順便買些酒肉帶去,自己提了包袱,同唐、多二人進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個高大門樓,想是大戶人家。”走到門前,適值裏面走出一個絕美后生。林之洋說知來意,那後生道:“既有寶貨,何不請進,我家先生正要買哩。三人剛要舉步,只見門旁貼著一張白紙,上寫“學塾”兩個大字。唐敖一見,不覺吃了一嚇道:“九公!原來此處卻是學館!”多九公看了,也嚇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進。那後生見他們進來,先到裏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處國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聰慧,博覽羣書,可想而知。我們進去,須比黑齒國加倍留神纔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據俺愚見:總是給他‘弗得知’。”

三人進內,來到廳堂。裏面坐著一位先生,戴著玳瑁邊的眼鏡,約有四甸光景。還有四五個學生,都在二旬上下,一個個品貌絕美,衣帽鮮明,那先生也是一個美丈夫。裏面詩書滿架,筆墨如林。廳堂當中懸一玉匾,上寫“學海文林”四個泥金大字。兩旁掛一副粉箋對聯,寫的是:

研六經以訓世,括萬妙而爲師。

唐敖同多九公見了這樣規模,不但腳下輕輕舉步,並且連鼻子氣也不敢出。唐敖輕輕說道:“這纔是大邦人物!一切氣概,與衆不同。相形之下,我們又覺有些俗氣了。”走進廳堂,也不敢冒昧行禮,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裏拿著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着唐敖招手道:“來,來,來!那個書生走進來!”唐敖聽見先生把他叫作“書生”,不知怎樣被他看作形藏,這一驚吃的不小!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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