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二十四章。
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共,音拱,亦作拱。政之爲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爲言得也,得於心而不失也。北辰,北極,天之樞也。居其所,不動也。共,向也,言衆星四面旋繞而歸向之也。爲政以德,則無爲而天下歸之,其象如此。程子曰:“爲政以德,然後無爲。”範氏曰:“爲政以德,則不動而化、不言而信、無爲而成。所守者至簡而能御煩,所處者至靜而能制動,所務者至寡而能服衆。”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舉大數也。蔽,猶蓋也。“思無邪”,魯頌駉篇之辭。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其用歸於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蓋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程子曰:“‘思無邪’者,誠也。”範氏曰:“學者必務知要,知要則能守約,守約則足以盡博矣。經禮三百,曲禮三千,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音導,下同。道,猶引導,謂先之也。政,謂法制禁令也。齊,所以一之也。道之而不從者,有刑以一之也。免而無恥,謂苟免刑罰。而無所羞愧,蓋雖不敢爲惡,而爲惡之心未嘗忘也。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禮,謂制度品節也。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則民固有所觀感而興起矣,而其淺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禮以一之,則民恥於不善,而又有以至於善也。一說,格,正也。書曰:“格其非心。”愚謂政者,爲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爲終始,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古者十五而入大學。心之所之謂之志。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爲之不厭矣。三十而立,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志矣。四十而不惑,於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而無所事守矣。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知此則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六十而耳順,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從,如字。從,隨也。矩,法度之器,所以爲方者也。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於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程子曰:“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學而至,所以勉進後人也。立,能自立於斯道也。不惑,則無所疑矣。知天命,窮理盡性也。耳順,所聞皆通也。從心所欲,不踰矩,則不勉而中矣。”又曰:“孔子自言其進德之序如此者,聖人未必然,但爲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後進,成章而後達耳。”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至於一疵不存、萬理明盡之後,則其日用之間,本心瑩然,隨所意欲,莫非至理。蓋心即體,欲即用,體即道,用即義,聲爲律而身爲度矣。”又曰:“聖人言此,一以示學者當優遊●泳,不可躐等而進;二以示學者當日就月將,不可半途而廢也。”愚謂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學者以是爲則而自勉,非心實自聖而姑爲是退託也。後凡言謙辭之屬,意皆放此。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孟懿子,魯大夫仲孫氏,名何忌。無違,謂不背於理。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孔子弟子,名須。御,爲孔子御車也。孟孫,即仲孫也。夫子以懿子未達而不能問,恐其失指,而以從親之令爲孝,故語樊遲以發之。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生事葬祭,事親之始終具矣。禮,即理之節文也。人之事親,自始至終,一於禮而不苟,其尊親也至矣。是時三家僭禮,故夫子以是警之,然語意渾然,又若不專爲三家發者,所以爲聖人之言也。胡氏曰:“人之慾孝其親,心雖無窮,而分則有限。得爲而不爲,與不得爲而爲之,均於不孝。所謂以禮者,爲其所得爲者而已矣。”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武伯,懿子之子,名彘。言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惟恐其有疾病,常以爲憂也。人子體此,而以父母之心爲心,則凡所以守其身者,自不容於不謹矣,豈不可以爲孝乎?舊說,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於不義爲憂,而獨以其疾爲憂,乃可謂孝。亦通。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養,去聲。別,彼列反。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養,謂飲食供奉也。犬馬待人而食,亦若養然。言人畜犬馬,皆能有以養之,若能養其親而敬不至,則與養犬馬者何異。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胡氏曰:“世俗事親,能養足矣。狎恩恃愛,而不知其漸流於不敬,則非小失也。子游聖門高弟,未必至此,聖人直恐其愛踰於敬,故以是深警發之也。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食,音嗣。色難,謂事親之際,惟色爲難也。食,飯也。先生,父兄也。饌,飲食之也。曾,猶嘗也。蓋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親之際,惟色爲難耳,服勞奉養未足爲孝也。舊說,承順父母之色爲難,亦通。程子曰:“告懿子,告衆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憂之事。子游能養而或失於敬,子夏能直義而或少溫潤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與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回,孔子弟子,姓顏。字子淵。不違者,意不相背,有聽受而無問難也。私,謂燕居獨處,非進見請問之時。發,謂發明所言之理。愚聞之師曰:“顏子深潛純粹,其於聖人體段已具。其聞夫子之言,默識心融,觸處洞然,自有條理。故終日言,但見其不違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則見其日用動靜語默之間,皆足以發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無疑,然後知其不愚也。”
子曰:“視其所以,以,爲也。爲善者爲君子,爲惡者爲小人。觀其所由,觀,比視爲詳矣。由,從也。事雖爲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爲君子矣。或曰:“由,行也。謂所以行其所爲者也。”察其所安。察,則又加詳矣。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於是,則亦僞耳,豈能久而不變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焉,於虔反。廋,所留反。焉,何也。廋,匿也。重言以深明之。程子曰:“在己者能知言窮理,則能以此察人如聖人也。”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爲師矣。”溫,尋繹也。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爲人師。若夫記問之學,則無得於心,而所知有限,故學記譏其“不足以爲人師”,正與此意互相發也。
子曰:“君子不器。”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爲一才一藝而已。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於未言之前;而後從之者,言之於既行之後。”範氏曰:“子貢之患,非言之艱而行之艱,故告之以此。”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皆與人親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君子小人所爲不同,如陰陽晝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則在公私之際,毫釐之差耳。故聖人於周比、和同、驕泰之屬,常對舉而互言之,欲學者察乎兩閒,而審其取捨之幾也。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不求諸心,故昏而無得。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程子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廢其一,非學也。”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範氏曰:“攻,專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爲一端,如楊墨是也。其率天下至於無父無君,專治而欲精之,爲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楊墨,尤爲近理,所以其害爲尤甚。學者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不爾,則駸駸然入於其中矣。”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女,音汝。由,孔子弟子,姓仲,字子路。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爲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則以爲知,所不知者則以爲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爲知矣。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
子張學幹祿。子張,孔子弟子,姓顓孫,名師。幹,求也。祿,仕者之奉也。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行寡之行,去聲。呂氏曰:“疑者所未信,殆者所未安。”程子曰:“尤,罪自外至者也。悔,理自內出者也。”愚謂多聞見者學之博,闕疑殆者擇之精,慎言行者守之約。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辭。言此以救子張之失而進之也。程子曰:“修天爵則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謹,得祿之道也。子張學幹祿,故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爲利祿動,若顏閔則無此問矣。或疑如此亦有不得祿者,孔子蓋曰耕也餒在其中,惟理可爲者爲之而已矣。”
哀公問曰:“何爲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哀公,魯君,名蔣。凡君問,皆稱孔子對曰者,尊君也。錯,舍置也。諸,衆也。程子曰:“舉錯得義,則人心服。”謝氏曰:“好直而惡枉,天下之至情也。順之則服,逆之則去,必然之理也。然或無道以照之,則以直爲枉,以枉爲直者多矣,是以君子大居敬而貴窮理也。”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季康子,魯大夫季孫氏,名肥。莊,謂容貌端嚴也。臨民以莊,則民敬於己。孝於親,慈於衆,則民忠於己。善者舉之而不能者教之,則民有所勸而樂於爲善。張敬夫曰:“此皆在我所當爲,非爲欲使民敬忠以勸而爲之也。然能如是,則其應蓋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爲政?”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爲政也。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爲政,奚其爲爲政?”書周書君陳篇。書雲孝乎者,言書之言孝如此也。善兄弟曰友。書言君陳能孝於親,友于兄弟,又能推廣此心,以爲一家之政。孔子引之,言如此,則是亦爲政矣,何必居位乃爲爲政乎?蓋孔子之不仕,有難以語或人者,故託此以告之,要之至理亦不外是。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輗,五兮反。軏,音月。大車,謂平地任載之車。輗,轅端橫木,縛軛以駕牛者。小車,謂田車、兵車、乘車。軏,轅端上曲,鉤衡以駕馬者。車無此二者,則不可以行,人而無信,亦猶是也。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陸氏曰:“也,一作乎。”王者易姓受命爲一世。子張問自此以後,十世之事,可前知乎?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馬氏曰:“所因,謂三綱五常。所損益,謂文質三統。”愚按:三綱,謂: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五常,謂:仁、義、禮、智、信。文質,謂:夏尚忠,商尚質,周尚文。三統,謂:夏正建寅爲人統,商正建醜爲地統,周正建子爲天統。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其所損益,不過文章制度小過不及之間,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則自今以往,或有繼周而王者,雖百世之遠,所因所革,亦不過此,豈但十世而已乎!聖人所以知來者蓋如此,非若後世讖緯術數之學也。胡氏曰“子張之問,蓋欲知來,而聖人言其既往者以明之也。夫自修身以至於爲天下,不可一日而無禮。天敘天秩,人所共由,禮之本也。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謂天地之常經也。若乃制度文爲,或太過則當損,或不足則當益,益之損之。與時宜之,而所因者不壞,是古今之通義也。因往推來,雖百世之遠,不過如此而已矣。”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非其鬼,謂非其所當祭之鬼。諂,求媚也。見義不爲,無勇也。”知而不爲,是無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