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備論司馬仲達論

昔之君臣,相擇相遇天下擾攘之日,君未嘗不欲其臣之才,臣未嘗不欲其君之明。臣既才矣,而其君常至於甚忌;君既明矣,而其臣常至於甚憚者,何也?君非有惡於臣而忌之也,忌其權略之足以貳於我也;臣非有外於君而憚之也,憚其剛忍之足以不容於我也。此忌、憚之所由生也。雖然君固有所不忌,以其得無所當忌之臣;臣固有所不憚,以其得無所當憚之君。昔者蜀先主之與諸葛孔明,苻堅之與王猛是也。

至於曹公之與司馬仲達,則忌憚之情不得不生矣。非仲達不足以致曹公之忌,非曹公不足以致仲達憚。天下之士,不應曹公之命者多矣,而仲達一不起,已將收而治之矣。仲達之不起,固疑其不爲己容;曹公之慾治,固疑其不爲己用。此相期於其始者,固已不盡君臣之誠矣,則忌、憚何從而不生也?雖然仲達處之,卒至乎曹公無所甚忌,仲達無所甚憚者,此所以爲人豪以成乎取魏之資也。人之挾數任術若荀文若者幾希矣,蓋曹公之策士而倚之爲蓍龜者也。公之慾遷漢祚也,於其始萌諸心,而仲達啓之以中其欲;於其既形於跡,而文若沮之以悴其情。已而,文若出於直言,而不能救其誅;仲達卒爲之腹心,而遂去其憚。方曹公之鞭笞天下,求集大業也,將師四出,無一日而釋甲。而仲達獨以其身雍容治務而已,未嘗一求將其兵,雖公亦不以爲能而欲使之。迨公之亡,始制其兵,出奇應變,奄忽若神,無往不殄,雖曹公有所不逮焉。魏文固已無忌,仲達固已無憚,天下始甚畏之,猶公之不亡也。由是觀之,仲達之以術略自將其身者,可得而窺哉。奈何諸葛孔明欲以其至誠大義之懷,數出其兵求與之決於一戰以定魏、蜀之存亡哉?

仲達、孔明皆所謂人傑者也。渭南之役,人皆惜亮之死,以爲不見夫二人者決勝負於此舉也。亮之僑軍利在速戰,仲達持重不應以老其師,而求乘其弊。亮以巾幗遺之,欲激其應。仲達表求決戰,魏君乃遣辛毗杖節制之。亮以仲達無意於戰,其請於君,徒示武於衆耳。嗟夫!謂仲達之請戰以示武於衆者,則或有之;謂其有所終畏,而無意於一決者,亦非也。雖然,使辛毗不至,則仲達固將不戰也。仲達之所求者,克敵而已。今以一辱,不待其可戰之機,乃悻然輕用其衆爲忿憤之師,安足爲仲達也?晉之朱伺號爲善戰,人或問之,伺曰:“人不能忍,而我能忍,是以勝之。”豈以仲達而無朱伺之量耶?察其所以誅曹爽者,足見其能忍而待也。故其策亮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此仲達之志也。亮之始出也,仲達語諸將曰:“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東;若西上五丈原,則諸軍無事矣。”昔曹公攻鄴,袁尚以兵救之,諸將皆以歸師勿遏,當避之。公曰:“尚從大道來且避之,若循西山則成擒耳。”尚果循西山,一戰擒之。盧循反攻建鄴,宋武策之曰:“賊若新亭直上,且當避之;回泊蔡州,則成擒耳。”循果泊蔡州,一戰而走之。亮之趨原,與袁尚之循西山、盧循之泊蔡州等耳。蓋銳氣已奪,固將畏而避人,不足爲人之所畏避。此三君者,所以易而吞之也。亮常歲之出,其兵不過數萬,不以敗還,輒以飢退。今千里負糧,餉師十萬,坐而求戰者,十旬矣。仲達提秦、雍之勁卒,以不應而老其師者,豈徒然哉!將求全於一勝也。然而,孔明既死,蜀師引還,而仲達不窮追之者,蓋不虞孔明之死,其士尚飽而軍未有變,蜀道阻而易伏,疑其僞退以誘我也。向使孔明之不死,而弊於相持,則仲達之志得矣。或者謂仲達之權詭,不足以當孔明之節制,此腐懦守經之談,不足爲曉機者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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