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持國任事有四臣焉:杜患於未兆,弭於未形者,賢臣也;禍結而排之使安,難立而戡之使平者,功臣也;國安矣挈而錯之危,世治矣汩而屬之亂者,非愚臣即奸臣也。蓋奸臣之不足者忠,愚臣之不足者知。忠、知不足而持國任事,禍之府也。
昔者,晁錯嘗忠於漢矣,而其知不足以任天下之大權也,是以輕發七國之難,而其身先戮於一人之言。可不謂愚乎?彼錯者,爲申、韓之學,銳氣而寡恩,好謀而喜功之臣也。自孝景之居東宮,而錯說之以人主之術數也,固以知寵之矣。及其即位,而以天下聽之。彼挾其君之以天下聽之也,欲就其所謂術數之效。是以輕爲而不疑,決發而不顧,卒以憂君危國,幾成劉氏之大變。而後世之士,猶或知之,獨子云乃謂之愚。子云之愚錯也,非以其知不足以衛身而愚之也,亦以其不能杜七國未發之禍而故趣之於亂也。東諸侯之勢誠強矣。強而驕,驕而反,其理也。然而,束之而使無驕,御之而使無反者,豈固無術耶?而錯之策曰:“削之、不削,皆且反也。削之,則反速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是錯之術無他,趣之以速反而已。錯之所謂禍小者,以吾朝削其地,而暮得其民故也。安有數十年拊循之民,一旦而遂不爲之役也?吳王所發五十萬之衆者,皆其削郡之民也。連七國百萬之師西向而圖危關中,乃曰禍小者,真愚也。
夫七國之王,獨吳少嘗軍旅,爲宿奸故惡。其六王皆驕夫孱稚,非有高材絕器、挾智任術,足以就大計者。其謀又非前締而宿合之也。今一旦徜徉相視而起,皆吳實迫之,欲並以爲東帝之資耳。當孝文之世,濞之不朝發於死子之隙,而反端著矣。賈誼固嘗爲之痛哭矣。然而孝文一切包匿,不究其奸,而以恩禮羈之。是以迄孝文之世三十餘年,而濞無他變也。濞之反於孝景之三年,而其王吳者四十三稔矣。齒髮固已就衰,而鄉之勇決之氣與夫驕悍之情、窺覬之奸,皆已沮釋矣。今一旦奮然空國西向,計不反顧者,濞豈得已哉?有錯之鞭趣其後以起之也。昔高帝之王濞者三郡,且南面而撫其國者四十餘年。錯之任事,一旦而削其二郡。楚、趙、諸齊,皆以暗隱微慝奪其封國之半。彼固知其地盡而要領隨之,是以出於計之無聊爲一決耳。向使景帝襲孝文之寬殺而恩禮有加焉,而錯出於主父偃之策,使諸侯皆得以其封地分侯支庶,以弱其勢,則濞亦何事乎白首稱兵,冀所非望,而楚、趙、諸齊不安南面之樂而安甘爲濞役也?
吳王反虜也,固天人之所共棄,未有不至於敗滅者。然亦幸其未爲曉兵者也,使其誠曉兵,則關東非漢有,而錯之罪可勝戮哉?方濞之起也,其謀於宿將,則曰“必先取樑”;其謀於新將,則曰“必先據洛”。二策者,皆勝策也。而吳王昧於所用,故敗亡隨之。其曰必先取樑者,樑王,景帝之親母弟,國大而強,北距泰山,西界高陽。今釋樑不下,而兵遂西,則漢衝其膺,樑搗其吭,不戰而成擒矣。此宿將以先取樑爲功者,圖全之策也,所謂以正合者也。洛陽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衝,積武庫之械,豐敖倉之粟。今不疾據而徐行留攻,而漢騎騰入樑、楚之郊以蹙之,敗可立待也。此新將以先據洛爲功者,立奇之策也,所謂以奇勝者也。二策者,皆勝策也。雖反國之虜無所恃之,亦兵家之至數也。幸其當時無以雙舉而並施之以教之也。是以吳王用其攻樑,而不用其據洛,此所以亟敗也。所謂雙舉而並施者,銳師卷甲以趣洛陽,重兵疾攻以覆樑都,雖無能入關,而山東舉矣。知取樑而不知取洛,則漢兵得以東下;知據洛而不知取樑,則樑兵得以躡後。使銳師據洛而重兵攻樑,洛已據,則漢兵不能即東。漢兵不東,則必舉樑,樑舉而山東定矣。幸其不出於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壓樑壁。樑未及下,而亞夫之輩馳入滎陽而壁昌邑矣。求戰不得,欲去不可,彷徨無所之而坐成擒。故曰:幸其未爲曉兵者也。向使吳王兩用其策,而又假田祿伯以偏師提之以趨武關,周兵長驅,遂歷陽城之北,反雖不遲,而禍實大矣。嗚呼!孰謂晁錯非真愚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