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不必衆也,而效命者克;士無皆勇也,而致死者勝。古之人有以衆而敗,有以寡而勝者,王尋、王邑以百萬而敗於三千之光武,曹公以八十萬而敗於三萬之周瑜,苻堅以百萬而敗於八千之謝玄是也。夫率師百萬以臨數千之軍者,必勝之軍也。然有時而至於敗者,驕吾所以必勝而以輕敵敗也。提卒數千以當百萬之衆者,必敗之道也。然有時而至於勝者,奮吾所以必敗而以致死勝也。夫兵多在敵者,智將之所貪,而愚將之所懼也。兵寡在我者,愚將之所危,而智將之所安也。多固可懼,而我貪之,恃吾有以覆其驕也。少固可危,而我安之,恃吾有以激其奮也。提數千之兵以抗大敵,使人人自致其死,而忘其爲數千之弱者,易能也。連百萬之衆以臨小敵,使人人各效其命,而忘其爲百萬之強者,難能也。何者?弱則思奮,而強則易懈故也。弱而奮,則奮者其氣也;強而懈,則懈者其情也。於氣則易乘,於情則難率。因易乘之氣而激之,故有以寡而勝者矣;就難率之情而驅之,故有以多而敗者矣。是以古之善論將者,必知其所以勝任之多寡。苟非所勝任,雖多而累矣。韓信以高祖之所勝將者,十萬耳;而其自謂,則雖多而益辦也。是以古之善將者,其用百萬如役一人,分數既定,形名既飾,節制素明,威賞素著,有術以用其鋒故也。趙括一用趙人四十萬,束手而就長平之坑者,敗於衆也。王翦必用秦軍六十萬然後取勝於荊者,辦於多也。漢高祖嘗一大用其軍矣,劫五諸侯之兵,合六十萬,以攻楚也。而項羽逡巡以三萬之銳,起而覆之,濉水爲之不流。此將逾其分,而韓信之所憂也。曹公之於兵也,巧譎奇變,離合出沒,其應無窮,白首於兵,未嘗不以少敵衆也。卒喪赤壁之師,而成劉備、周瑜之名者,驕荊州之勝,恃水陸之衆,而敗於懈也。
方尋、邑百衆之衆以壓昆陽,其視孤城之內外者皆几上肉也。然而光武合數千之卒,申之以必死之誓,激之以求生之奮,身先而搏之,則其反視尋、邑之衆者皆几上肉也,是以勝。雖然,是役也,人以其爲光武之能事,而莫知其所以爲能事也。唯諸將觀其生平見小敵怯,見大敵勇也,皆竊怪之。而不知光武爲是勇、怯者,乃所謂能事而皆以求勝也。夫怯於小敵者,其真情也;勇於大敵者,其權術也。敵小而怯,怯而戒,戒而勵,勝之道也。敵大而勇,勇而決,決而奮,亦勝之道也。於敵之小而示之真情,是以不易勝之也;於敵之大而用其權術,是以不畏勝之也。光武非特能以少敗衆也,固又至於多而益辦也。嗚呼!光武之於取天下者,亦何獨不出於真情之與權術歟?顧人莫之測耳。始伯升之結賓客喜士,規以誅莽以復劉氏,而世祖乃獨事田業勤稼穡而已。故伯升比之高祖兄仲,而人亦以謹厚目之,不意其有他也。及其部勒賓客,絳衣大冠而起於宛,則勇決之氣又有過於伯升者焉。夫光武意之所以在莽者,豈一日之間邪?然於莽之世,而爲伯升之所爲者,固亦危矣。是以光武之獨事田業,爲謹厚者,其權術也;卒然而起,絳衣大冠者,其真情也。故伯升首事,而光武收之。嗚呼!英雄若世祖者,爲難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