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似順論第五

似順


一曰:事多似倒而順,多似順而倒。有知順之爲倒、倒之爲順者,則可與言化矣。至長反短,至短反長,天之道也。荊莊王欲伐陳,使人視之。使者曰:

“陳不可伐也。”莊王曰:“何故?”對曰:“城郭高,溝洫深,蓄積多也。”

寧國曰:“陳可伐也。夫陳,小國也,而蓄積多,賦斂重也,則民怨上矣。城郭高,溝洫深,則民力罷矣。興兵伐之,陳可取也。”莊王聽之,遂取陳焉。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國至今者,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興師誅田成子,曰:“奚故殺君而取國?”田成子患之。完子請率士大夫以逆越師,請必戰,戰請必敗,敗請必死。田成子曰:“夫必與越戰可也,戰必敗,敗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國也,百姓怨上,賢良又有死之臣蒙恥。以完觀之也,國已懼矣。今越人起師,臣與之戰,戰而敗,賢良盡死,不死者不敢入於國。君與諸孤處於國,以臣觀之,國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遺之。夫死敗,人之所惡也,而反以爲安,豈一道哉?故人主之聽者與士之學者,不可不博。尹鐸爲晉陽,下,有請於趙簡子。簡子曰:“往而夷夫壘。我將往,往而見壘,是見中行寅與範吉射也。”鐸往而增之。簡子上之晉陽,望見壘而怒曰:“嘻!鐸也欺我!”於是乃舍於郊,將使人誅鐸也。孫明進諫曰:“以臣私之,鐸可賞也。鐸之言固曰:見樂則淫侈,見憂則諍治,此人之道也。今君見壘念憂患,而況羣臣與民乎?夫便國而利於主,雖兼於罪,鐸爲之。夫順令以取容者,衆能之,而況鐸歟?君其圖之!”簡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幾過。”於是乃以免難之賞賞尹鐸。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其次不循理,必數更,雖未至大賢,猶足以蓋濁世矣。簡子當此。世主之患,恥不知而矜自用,好愎過而惡聽諫,以至於危。恥無大乎危者。

別類


二曰:知不知,上矣。過者之患,不知而自以爲知。物多類然而不然,故亡國戮民無已。夫草有莘有藟,獨食之則殺人,合而食之則益壽。萬堇不殺,漆淖水淖,合兩淖則爲蹇,溼之則爲幹。金柔錫柔,合兩柔則爲剛,燔之則爲淖。或溼而幹,或燔而淖,類固不必,可推知也?小方,大方之類也;小馬,大馬之類也;小智,非大智之類也。魯人有公孫綽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人問其故,對曰:“我固能治偏枯,今吾倍所以爲偏枯之藥,則可以起死人矣。”物固有可以爲小,不可以爲大,可以爲半,不可以爲全者也。相劍者曰:“白所以爲堅也,黃所以爲牣也,黃白雜則堅且牣,良劍也。”難者曰:“白所以爲不牣也,黃所以爲不堅也,黃白雜。則不堅且不牣也。又柔則錈,堅則折。劍折且錈,焉得爲利劍?”劍之情未革,而或以爲良,或以爲惡,說使之也。故有以聰明聽說,則妄說者止;無以聰明聽說,則堯、桀無別矣。此忠臣之所患也,賢者之所以廢也。義,小爲之則小有福,大爲之則大有福。於禍則不然,小有之不若其亡也。射招者欲其中小也,射獸者欲其中大也。物固不必,安可推也?高陽應將爲室家,匠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生爲室,今雖善,後將必敗。”高陽應曰:“緣子之言,則室不敗也。木益枯則勁,塗益幹則輕,以益勁任益輕,則不敗。”匠人無辭而對。受令而爲之。室之始成也善,其後果敗。高陽應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也。驥、驁、綠耳背日而西走,至乎夕則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見也,智固有不知也,數固有不及也。不知其說所以然而然,聖人因而興制,不事心焉。

有度


三曰:賢主有度而聽,故不過。有度而以聽,則不可欺矣,不可惶矣,不可恐矣,不可喜矣。以凡人之知,不昏乎其所已知,而昏乎其所未知,則人之易欺矣,可惶矣,可恐矣,可喜矣,知之不審也。客有問季子曰:“奚以知舜之能也?”

季子曰:“堯固已治天下矣,舜言治天下而合己之符,是以知其能也。”“若雖知之,奚道知其不爲私?”季子曰:“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者,當無私矣。”夏不衣裘,非愛裘也,暖有餘也。冬不用{?翣}。非愛{?翣}也,清有餘也。聖人之不爲私也,非愛費也,節乎己也。節己,雖貪污之心猶若止,又況乎聖人?許由非強也,有所乎通也。有所通則貪污之利外矣。孔墨之弟子徒屬充滿天下,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天下,然而無所行。教者術猶不能行,又況乎所教?是何也?仁義之術外也。夫以外勝內,匹夫徒步不能行,又況乎人主?唯通乎性命之情,而仁義之術自行矣。先王不能盡知,執一而萬物治。使人不能執一者,物惑之也。故曰:通意之悖,解心之繆,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悖意者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繆心者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捨,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蕩乎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清明,清明則虛,虛則無爲而無不爲也。

分職


四曰: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處虛素服而無智,故能使衆智也。智反無能,故能使衆能也。能執無爲,故能使衆爲也。無智無能無爲,此君之所執也。人主之所惑者則不然。以其智強智,以其能強能,以其爲強爲。此處人臣之職也。處人臣之職,而欲無壅塞,雖舜不能爲。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於五人者之事無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則能令智者謀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辯者語矣。夫馬者,伯樂相之,造父御之,賢主乘之,一日千里。無御相之勞而有其功,則知所乘矣。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樂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於此。使衆能與衆賢,功名大立於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爲宮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則宮室不善。夫國,重物也,其不善也豈特宮室哉!巧匠爲宮室,爲圓必以規,爲方必以矩,爲平直必以準繩。功已就,不知規矩繩墨,而賞匠巧匠之。宮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宮室也。”此不可不察也。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則不然。自爲人則不能,任賢者則惡之,與不肖者議之。此功名之所以傷,國家之所以危。棗,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棗,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湯武一日而盡有夏商之民,盡有夏商之地,盡有夏商之財。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說;以其財賞,而天下皆競。無費乎郼與岐周,而天下稱大仁,稱大義,通乎用非其有。白公勝得荊國,不能以其府庫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則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葉公入,乃發太府之貨予衆,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國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謂至貪矣。不能爲人,又不能自爲,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若梟之愛其子也。衛靈公天寒鑿池,宛春諫曰:“天寒起役,恐傷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竈,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公曰:

“善。”令罷役。左右以諫曰:“君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罷之,福將歸於春也,而怨將歸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魯國之匹夫也,而我舉之,夫民未有見焉。今將令民以此見之。曰春也有善於寡人有也,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歟?”靈公之論宛春,可謂知君道矣。君者固無任,而以職受任。工拙,下也;賞罰,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則受賞者無德,而抵誅者無怨矣,人自反而已。此治之至也。

處方


五曰:凡爲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婦。君臣父子夫婦六者當位,則下不逾節而上不苟爲矣,少不悍闢而長不簡慢矣。金木異任,水火殊事,陰陽不同,其爲民利一也。故異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異也。同異之分,貴賤之別,長少之義,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亂之紀也。今夫射者儀豪而失牆,畫者儀發而易貌,言審本也。本不審,雖堯舜不能以治。故凡亂也者,必始乎近而後及遠,必始乎本而後及末。治亦然。故百里奚處乎虞而虞亡,處乎秦而秦霸;向摯處乎商而商滅,處乎周而周王。百里奚之處乎虞,智非愚也;向摯之處乎商,典非惡也:無其本也。其處於秦也,智非加益也;其處於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謂也。齊令章子將而與韓魏攻荊,荊令唐蔑將而應之。軍相當,六月而不戰。齊令周最趣章子急戰,其辭甚刻。章子對周最曰:“殺之免之,殘其家,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戰而戰,可以戰而不戰,王不能得此於臣。”與荊人夾沘水而軍。章子令人視水可絕者,荊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芻水旁者,告齊候者曰:

“水淺深易知。荊人所盛守,盡其淺者也;所簡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載芻者,與見章子。章子甚喜,因練卒以夜奄荊人之所盛守,果殺唐蔑。章子可謂知將分矣。韓昭釐侯出弋,靷偏緩。昭釐侯居車上。謂其僕:“靷不偏緩乎?”其僕曰:“然”至,舍昭釐侯射鳥,其右攝其一靷,適之。昭釐侯已射,駕而歸。上車,選間,曰:“鄉者釐偏緩,今適,何也?”其右從後對裕曰:“今者臣適之。”昭釐侯至,詰車令,各避舍。故擅爲妄意之道,雖當,賢主不由也。今有人於此,擅矯行則免國家,利輕重則若衡石,爲方圜則若規矩,此則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衆之所同也,賢不肖之所以其力也。謀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爲先王之所舍也。

慎小


六曰:上尊下卑。卑則不得以小觀上。尊則恣,恣則輕小物,輕小物則上無道知下,下無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則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爲所怨;人主之情,不能愛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賢主謹小物以論好惡。巨防容螻,而漂邑殺人。突泄一熛,而焚宮燒積。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主過一言,而國殘名辱,爲後世笑。衛獻公戒孫林父、甯殖食。鴻集於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鴻。二子待君,日晏,公不來至。來,不釋皮冠而見二子。二子不說,逐獻公,立公子黚。衛莊公立,欲逐石圃。登臺以望,見戎州,而問之曰:

“是何爲者也?”侍者曰:“戎州也。”莊公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國?”

使奪之宅,殘其州。晉人適攻衛,戎州人因與石圃殺莊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審也。人之情,不蹶於山而蹶於垤。齊桓公即位,三年三言,而天下稱賢,羣臣皆說。去肉食之獸,去食粟之鳥,去絲罝之網。吳起治西河,欲諭其信於民,夜日置表於南門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僨南門之外表者,仕長大夫。”

明日日晏矣,莫有僨表者。民相謂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試往僨表,不得賞而已,何傷?”往僨表,來謁吳起。吳起自見而出,仕之長大夫。夜日又復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門爭表,表加植,不得所賞。自是之後,民信吳起之賞罰。賞罰信乎民,何事而不成,豈獨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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