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孝行覽第二

孝行


一曰:凡爲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後末。所謂本者,非耕耘種植之謂,務其人也。務其人,非貧而富之,寡而衆之,務其本也。務本莫貴於孝。人主孝,則名章榮,下服聽,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芸疾,守戰固,不罷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夫執一術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故論人必先以所親,而後及所疏;必先以所重,而後及所輕。今有人於此,行於親重,而不簡慢於輕疏,則是篤謹孝道。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曾子曰:“身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篤,非孝也;戰陳無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災及乎親,敢不敬乎?”

《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於不孝。”曾子曰:“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德、貴貴、貴老、敬長、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所謂貴德,爲其近於聖也;所謂貴貴,爲其近於君也;所謂貴老,爲其近於親也;所謂敬長,爲其近於兄也;所謂慈幼,爲其近於弟也。”曾子曰:“父母生之,子弗敢殺;父母置之,子弗敢廢;父母全之,子弗敢闕。故舟而不遊,道而不徑,能全支體,以守宗廟;可謂孝矣。”養有五道:修宮室、安牀笫、節飲食、養體之道也;樹五色,施五采,列文章,養目之道也;正六律,和五聲,雜八音,養耳之道也;熟五穀,烹六畜,和煎調,養口之道也;和顏色,說言語,敬進退,養志之道也。此五者,代進而厚用之,可謂善養矣。樂正子春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門人問之曰:“夫子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敢問其故?”

樂正子春曰:“善乎而問之!吾聞之曾子,曾子聞之仲尼: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其身,不損其形,可謂孝矣。君子無行咫步而忘之。餘忘孝道,是以憂。”故曰,身者非其私有也,嚴親之遺躬也。民之本教曰孝,其行孝曰養。養可能也,敬爲難;敬可能也,安爲難;安可能也,卒爲難。父母既沒,敬行其身,無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矣。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樂自順此生也,刑自逆此作也。

本味


二曰:求之其本,經旬必得;求之其末,勞而無功。功名之立,由事之本也,得賢之化也。非賢,其孰知乎事化?故曰其本在得賢。有侁氏女子採桑,得嬰兒於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爲水,身因化爲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長而賢。湯聞伊尹,使人請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歸湯,湯於是請取婦爲婚。有侁氏喜,以伊尹媵女。故賢主之求有道之士,無不以也;有道之士求賢主,無不行也。相得然後樂,不謀而親,不約而信,相爲殫智竭力,犯危行苦,志歡樂之。此功名所以大成也。固不獨,士有孤而自恃,人主有奮而好獨者,則名號必廢熄,社稷必危殆。故黃帝立四面,堯、舜得伯陽、續耳然後成。凡賢人之德,有以知之也。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

“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非獨琴若此也,賢者亦然。雖有賢者,而無禮以接之,賢奚由盡忠?猶御之不善,驥不自千里也。湯得伊尹,祓之於廟,爝以爟火,釁以犧<豕叚>。明日,設朝而見之。說湯以至味,湯曰:“可對而爲乎?”對曰:

“君之國小,不足以具之,爲天子然後可具。夫三羣之蟲,水居者腥,肉犭瞿者臊,草食者羶。臭惡猶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爲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爲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羶,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鹹,先後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陰陽之化,四時之數。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噥,酸而不酷,鹹而不減,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候,肉之美者,猩猩之脣,獾獾之炙,雋觾之翠,述蕩之腕,旄象之約,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尃,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遊於東海。菜之美者,崑崙之蘋,壽木之華,指姑之東。中容之國,有赤木玄木之葉焉,餘瞀之南,南極之崖,有菜,其名曰嘉樹,其色若碧,陽華之芸,雲夢之芹,具區之菁,浸淵之草,名曰土英。和之美者,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鱉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飯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崑崙之井,沮江之丘,名曰搖水,曰山之水,高泉之山,其上有涌泉焉,冀州之原。果之美者,沙棠之實,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百果焉,羣帝所食,箕山之東,青鳥之所,有甘櫨焉,江浦之橘,雲夢之柚,漢上石耳。所以致之,馬之美者,青龍之匹,遺風之乘。非先爲天子,不可得而具。天子不可強爲,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故審近所以知遠也,成己所以成人也。聖王之道要矣,豈越越多業哉!”

首時


三曰: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以待時。王季歷困而死,文王苦之,有不忘羑里之醜,時未可也。武王事之,夙夜不懈,亦不忘王門之辱。立十二年,而成甲子之事。時固不易得。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伍子胥欲見吳王而不得,客有言之於王子光者,見之而惡其貌,不聽其說而辭之。客請之王子光,王子光曰:“其貌適吾所甚惡也。”

客以聞伍子胥,伍子胥曰:“此易故也。願令王子居於堂上,重帷而見其衣若手,請因說之。”王子許。伍子胥說之半,王子光舉帷,搏其手而與之坐;說畢,王子光大說。伍子胥以爲有吳國者,必王子光也,退而耕於野。七年,王子光代吳王僚爲王。任子胥,子胥乃修法制,下賢良,選練士,習戰鬥。六年,然後大勝楚於柏舉。九戰九勝,追北千里。昭王出奔隨,遂有郢。親射王宮,鞭荊平之墳三百。鄉之耕,非忘其父之讎也,待時也。墨者有田鳩,欲見秦惠王,留秦三年而弗得見。客有言之於楚王者,往見楚王。楚王說之,與將軍之節以如秦。至,因見惠王。告人曰:“之秦之道,乃之楚乎?”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時亦然。有湯武之賢,而無桀紂之時,不成;有桀紂之時,而無湯武之賢,亦不成。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故有道之士未遇時,隱匿分竄,勤以待時。時至,有從布衣而爲天子者,有從千乘而得天下者,有從卑賤而佐三王者,有從匹夫而報萬乘者。故聖人之所貴,唯時也。水凍方固,后稷不種,后稷之種必待春。故人雖智而不遇時,無功。方葉之茂美,終日採之而不知;秋霜既下,衆林皆羸。事之難易,不在小大,務在知時。鄭子陽之難,猘狗潰之;齊高、國之難,失牛潰之。衆因之以殺子陽、高、國。當其時,狗牛猶可以爲人唱,而況乎以人爲唱乎?飢馬盈廄,嗼然,未見芻也;飢狗盈窖,嗼然。未見骨也。見骨與芻,動不可禁。亂世之民,嗼然,未見賢者也;見賢人,則往不可止。往者非其形心之謂乎?齊以東帝困於天下,而魯取徐州;邯鄲以壽陵困於萬民,而衛取繭氏。以魯衛之細,而皆得志於大國,遇其時也。故賢主秀士之慾憂黔首者,亂世當之矣。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義賞


四曰:春氣至則草木產,秋氣至則草木落。產與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物無不爲;使之者不至,物無可爲。古之人審其所以使,故物莫不爲用。賞罰之柄,此上之所以使也。其所以加者義,則忠信親愛之道彰。久彰而愈長,民之安之若性,此之謂教成。教成,則雖有厚賞嚴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賞罰而教成,教成而賞罰弗能禁。用賞罰不當亦然。奸僞賊亂貪戾之道興,久興而不息,民之讎之若性。戎夷胡貉巴越之民是以,雖有厚賞嚴罰弗能禁。郢人之以兩版垣也,吳起變之而見惡。賞罰易而民安樂。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繫累,而憂其死不焚也。皆成乎邪也。故賞罰之所加,不可不慎。且成而賊民。昔晉文公將與楚人戰於城濮,召咎犯而問曰:“楚衆我寡,柰何而可?”咎犯對曰:“臣聞繁禮之君,不足於文,繁戰之君,不足於詐。君亦詐之而已。”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雍季曰:“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詐僞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復,非長術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於城濮。反而爲賞,雍季在上。左右諫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謀也。君用其言而賞後其身,或者不可乎!”文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時之務也。焉有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聞之,曰:

“臨難用詐,足以卻敵;反而尊賢,足以報德。文公雖不終,始足以霸矣。”賞重則民移之,民移之則成焉。成乎詐,其成毀,其勝敗。天下勝者衆矣,而霸者乃五。文公處其一,知勝之所成也。勝而不知勝之所成,與無勝同。秦勝於戎,而敗乎淆;楚勝於諸夏,而敗乎柏舉。武王得之矣,故一勝而王天下。衆詐盈國,不可以爲安,患非獨外也。趙襄子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爲首。張孟談曰:

“晉陽之中,赦無大功,賞而爲首,何也?”襄子曰:“寡人之國危,社稷殆,身在憂約之中,與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禮者,惟赦。吾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曰:“襄子可謂善賞矣!賞一人,而天下之爲人臣莫敢失禮。”爲六軍則不可易,北取代,東迫齊,令張孟談逾城潛行,與魏桓、韓康期而擊智伯,斷其頭以爲觴,遂定三家,豈非用賞罰當邪?

長攻


五曰:凡治亂存亡,安危強弱,必有其遇,然後可成,各一則不設。故桀紂雖不肖,其亡,遇湯武也。遇湯武,天也,非桀紂之不肖也。湯武雖賢,其王,遇桀紂也。遇桀紂,天也,非湯武之賢也。若桀紂不遇湯武,未必亡也。桀紂不亡,雖不肖,辱未至於此。若使湯武不遇桀紂,未必王也。湯武不王,雖賢,顯未至於此。故人主有大功,不聞不肖;亡國之主,不聞賢。譬之若良農,辯土地之宜,謹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於遇時雨。遇時雨,天地也,非良農所能爲也。越國大飢,王恐,召范蠡而謀。范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飢,此越之福,而吳之禍也。夫吳國甚富,而財有餘,其王年少,智寡才輕,好須臾之名,不思後患。王若重幣卑辭以請糴於吳,則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吳,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乃使人請食於吳。吳王將與之,伍子胥進諫曰:“不可與也!夫吳之與越,接土鄰境,道易人通,仇讎敵戰之國也,非吳喪越,越必喪吳。若燕秦齊晉,山處陸居,豈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厄以有吳哉?故曰非吳喪越,越必喪吳。今將輸之粟,與之食,是長吾讎而養吾仇也。財匱而民恐,悔無及也。不若勿與而攻之,固其數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飢,代事也,猶淵之與阪,誰國無有?”吳王曰:“不然。吾聞之,義兵不攻服,仁者食飢餓。今服而攻之,非義兵也;飢而不食,非仁體也。不仁不義,雖得十越,吾不爲也。”遂與之食。不出三年,而吳亦飢。使人請食於越,越王弗與,乃攻之,夫差爲禽。楚王欲取息與蔡,乃先佯善蔡侯,而與之謀曰:“吾欲得息,柰何?”蔡侯曰:“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請爲饗息侯與其妻者,而與王俱,因而襲之。”楚王曰:“諾。”於是與蔡侯以饗禮入於息,因與俱,遂取息。旋舍於蔡,又取蔡。趙簡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諾。簡子死,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願登夏屋以望。”

大臣皆諫曰;“登夏屋以望,是遊也。服衰以遊,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廢。”羣臣敬諾。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其樂甚美。於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歸,慮所以取代,乃先善之。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姊妻之,代君許諾。弟姊已往,所以善代者乃萬故。馬郡宜馬,代君以善馬奉襄子。襄子謁於代君而請觴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腦塗地。舞者操兵以鬥,盡殺其從者。因以代君之車迎其妻,其妻遙聞之狀,磨笄以自刺。故趙氏至今有刺笄之證,與反斗之號。此三君者,其有所自而得之,不備遵理,然而後世稱之,有功故也。有功於此,而無其失,雖王可也。

慎人


六曰:功名大立,天也。爲是故,因不慎其人,不可。夫舜遇堯,天也。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釣於雷澤,天下說之,秀士從之,人也。夫禹遇舜,天也。禹周於天下,以求賢者,事利黔首,水潦川澤之湛滯壅塞可通者,禹盡爲之,人也。夫湯遇桀,武遇紂,天也。湯、武修身積善爲義,以憂苦於民,人也。舜之耕漁,其賢不肖與爲天子同。其未遇時也,以其徒屬堀地財,取水利,編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後免於凍餒之患。其遇時也,登爲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說。舜自爲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見盡有之也。盡有之,賢非加也;盡無之,賢非損也。時使然也。百里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虜晉,飯牛於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公孫枝得而說之,獻諸繆公,三日,請屬事焉。繆公曰:“買之五羊之皮而屬事焉,無乃天下笑乎?”公孫枝對曰:“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爲明君,臣爲忠臣。彼信賢,境內將服,敵國且畏,夫誰暇笑哉?”

繆公遂用之。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里奚雖賢,無得繆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慾求士者,不可不務博也。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糝。宰予備矣,孔子絃歌於室,顏回擇菜於外。子路與子貢相與而言曰:“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絃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之無所醜也若此乎?”顏回無以對,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子路與子貢入,子貢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

“是何言也?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子路抗然執幹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爲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乎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遇合


七曰: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後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孔子周流海內,再幹世主,如齊至衛,所見八十餘君。委質爲弟子者三千人,達徒七十人。七十人者,萬乘之主得一人用可爲師,不爲無人。以此遊,僅至於魯司寇。此天子之所以時絕也,諸侯之所以大亂也。亂則愚者之多幸也,幸則必不勝其任矣。任久不勝,則幸反爲禍。其幸大者,其禍亦大,非禍獨及己也。故君子不處幸,不爲苟,必審諸己然後任,任然後動。凡能聽說者,必達乎論議者也。世主之能識論議者寡,所遇惡得不苟?凡能聽音者,必達於五聲。人之能知五聲者寡,所善惡得不苟?客有以吹籟見越王者,羽、角、宮、徵、商不繆,越王不善;爲野音,而反善之。說之道亦有如此者也。人有爲人妻者,人告其父母曰:“嫁不必生也,衣器之物,可外藏之,以備不生。”其父母以爲然,於是令其女常外藏。姑妐知之,曰:“爲我婦而有外心,不可畜。”因出之。婦之父母以謂爲己謀者,以爲忠,終身善之,亦不知所以然矣。宗廟之滅,天下之失,亦由此矣。故曰:遇合也無常,說適然也。若人之於色也,無不知說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故嫫母執乎黃帝,黃帝曰:“厲女德而弗忘,與女正而弗衰,雖惡奚傷?”若人之於滋味,無不說甘脆,而甘脆未必受也。文王嗜昌蒲菹,孔子聞而服之,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說其臭者,晝夜隨之而弗能去。說亦有若此者。陳有惡人焉,曰敦洽讎麋,椎顙廣顏,色如漆赭,垂眼臨鼻,長肘而盭。陳侯見而甚說之,外使治其國,內使制其身。楚合諸侯,陳侯病,不能往,使敦洽讎麋往謝焉。楚王怪其名而先見之,客有進狀。有惡其名言有惡狀。楚王怒,合大夫而告之,曰:“陳侯不知其不可使,是不知也;知而使之,是侮也。侮且不智,不可不攻也。”興師伐陳,三月然後喪。惡足以駭人,言足以喪國,而友之足於陳侯而無上也,至於亡而友不衰。夫不宜遇而遇者,則必廢。宜遇而不遇者,此國之所以亂、世之所以衰也。天下之民,其苦愁勞務從此生。凡舉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三者弗能,國必殘亡,羣孽大至,身必死殃,年得至七十、九十猶尚幸。賢聖之後,反而孽民,是以賊其身,豈能獨哉?

必己


八曰: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乎江,萇弘死,藏其血三年而爲碧。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疑,曾子悲。莊子行於山中,見木甚美長大,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矣。”出於山,及邑,舍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令豎子爲殺雁饗之。豎子請曰:“其一雁能鳴,一雁不能鳴,請奚殺?”主人之公曰:

“殺其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以處?”莊子笑曰:“周將處於材不材之間。材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則不然。無訝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一上一下,以禾爲量,而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此神農、黃帝之所法。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成則毀,大則衰,廉則銼,尊則虧,直則骫,合則離,愛則隳,多智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牛缺居上地,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盜求其橐中之載,則與之;求其車馬,則與之;求其衣被,則與之。牛缺出而去,盜相謂曰:“此天下之顯人也,今辱之如此,此必訴我於萬乘之主。萬乘之主必以國誅我,我必不生,不若相與追而殺之,以滅其跡。”於是相與趨之,行三十里,及而殺之。此以知故也。孟賁過於河,先其五。船人怒,而以楫虓其頭,顧不知其孟賁也。中河,孟賁嗔目而視船人,發植,目裂,鬢指,舟中之人盡揚播入於河。使船人知其孟賁,弗敢直視,涉無先者,又況於辱之乎?此以不知故也。知與不知,皆不足恃,其惟和調近之。猶未可必。蓋有不辨和調者,則和調有不免也。宋桓司馬有寶珠,抵罪出亡。王使人問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於是竭池而求之,無得,魚死焉。此言禍福之相及也。紂爲不善於商,而禍充天地,和調何益?張毅好恭,門閭帷薄聚居衆無不趨,輿隸姻媾小童無不敬,以定其身。不終其壽,內熱而死。單豹好術,離俗棄塵,不食谷實,不衣芮溫,身處山林巖堀,以全其生。不盡其年,而虎食之。孔子行道而息,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馬。子貢請往說之,畢辭,野人不聽。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請往說之。”

因謂野人曰:“子不耕於東海,吾不耕於西海也。吾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解馬而與之。說如此其無方也而猶行,外物豈可必哉?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見敬,愛人而不必見愛。敬愛人者,己也;見敬愛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無不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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