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繼祖一班人,自從癸卯甲辰發了一回偵探熱沒有結果之後,究竟一時不肯灰心;曾經請郝三鬍子到江西袁州大馬山走一趟,要探聽諸天教開會爭掌教的事。結果諸天廟是有一個,開會是沒有的事;也只得擱在一邊,另外尋些別的事情消遣。
匆匆地過了六七年,革命黨起了事了。長沙是辛亥九月初一獨立的;到了初十,一班軍人又把都督焦達峰、副都督陳作新殺了,舉出譚延闓來做都督,成天的鬧著北伐北伐。時勢造英雄,傅繼祖一班人都混在軍隊裡。鬧了些時,清廷退位了,中華民國開了新紀元;傅繼祖一班人因為從軍有功,大少爺搖頭一變,都成了官了。傅繼祖做湘潭縣,譚延壽在軍務廳,公孫賓之在民政司,很熱心的替民國服務。
有一天,湘潭的十三總(街名)上發現一樁大賭案,當場槍殺了人。傅繼祖派衛隊一股腦兒都提了來問時,原來開賭的名叫胡漢升,兇手名叫羅德勝,死的人名叫覃學禮。傅繼祖觸起彭禮和的案子來,很注意的審問。
羅德勝供道:「歷來奔走革命,光復後在北伐軍裡當過排長,和胡漢升、覃學禮是同事,遣散以來時常相聚。今兒偶然打麻雀牌消遣,誰知覃學禮偷了一張白板;我拿破了他,他惱羞成怒,拔出手槍來打我;我搶了他的手槍,掉轉槍頭比著威嚇他;不料一時失手,槍子飛出去把他打死了。」
傅繼祖冷笑道:「你不就是羅滿乾淨嗎?你在鄉裡當地主,也是奔走革命了。此時我且不問你,先把你押起來再說。」便吩咐帶下去。再問胡漢升,供詞和羅德勝一樣,卻承認是法師出身。
又傳覃學禮的家屬,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自稱是學禮的母親,號啕大哭的訴說道:「從前我兒子在長沙被人冤枉他謀殺侄兒,喜得我們親家嚴智庵老爺求了北洋制台,才伸了冤!又可恨我們親家老爺,不知聽了甚麼人的小話,硬要退婚。我兒子因此氣傷了心,這才在外邊嫖賭烏煙的鬧;他父親管他不住,為他著急死了,害得我沒臉在長沙住;因此搬到湘潭來,過了幾年窮日子。近來我兒子做了官,我正要享他的福,誰知被人打死了;我也不能活了,我要找他們拚命!」
傅繼祖勸她一頓,叫人扶她下去;卻是想起覃孫少奶奶當堂自殺的情形來,心裡十分驚畏,以為這種報應真是活現在眼前,壞人總不會有好結果的!當下把這案的見證人都問過了,便專人到長沙,請譚延壽和公孫賓之帶了從前調查得來的彭禮和案裡的證據,一同到湘潭來商量問羅滿老官的供。
約莫過了兩天,譚延壽和公孫賓之又同了一個人來了。傅繼祖見面時,卻都認得他是李炳榮。原來李炳榮此時正在湖北都督府做副官,因為請假回家,和譚延壽認識了。這天恰同在公孫賓之家裡接著傅繼祖的信,李炳榮聽得羅滿老官因為打死了人被捉,當時嘆了一口氣道:「這人一定要遭殺身之禍的!」便對譚延壽、公孫賓之講出羅滿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謀殺彭禮和的事情來。譚延壽和公孫賓之便邀李炳榮同到湘譚,又和傅繼祖說了。
傅繼祖便提出羅德勝來問,從筋節上一一駁詰,羅滿老官只得一一招了。大略的供詞道是:
「彭禮和是個深心的人,他有意把胡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底稿藏起來,本是預備後來勒索一筆大款子的。他那令牌原來是胡家學生的一方象牙界尺,因為打斷了就丟了不要;他本來會刻圖章,便拾了來,就勢雕做個古來的圭形;卻嫌短了不像,便做成個令牌,加刻上(五嶽真形圖)等等;又在橫檔上雕空一個槽,做了一個推蓋蓋上了。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他就把那張底稿藏在那槽裡,過了十多年。
「仲文死後,他知道這底稿一定可以有銷路了;又不便自己出面去賣給人家,便託我先到湘潭去打探風勢。那時正是胡伯琴和胡厚齋搗亂的時候,還說不到要這底稿做證據,我略為放了點風出去便回來了;胡家一班人都不曾注意,只有姚子蓁注了意,悄悄地來問我可是有仲文的親筆底稿麼?我自然拍胸擔保說是有的。
「那姚子蓁便去對胡漢元說,勸他收買了滅跡。漢元倚仗他在縣裡做了手腳,抽換了案卷,拒絕不要。姚子蓁又去對胡厚齋說,勸他買回去,那便是過繼文書更硬朗了。厚齋問價錢,姚子蓁討價五千兩,厚齋嫌貴,又不要。姚子蓁碰了兩邊的釘子,氣憤憤地告訴我,要我對彭禮和說:『此刻討價五千,他們不要;將來如果再要來找你買時,非得上萬的銀子絕不可以答應他們!』這是辛丑年冬裡的話。
「後來胡伯琴的官司輸了,漢元出頭和厚齋打官司。打了一年,厚齋要輸了,這才託人找姚子蓁要買這張底稿。漢元也知道了,便託他堂兄弟做法師的胡漢升來找我,也要買這張底稿。漢元肯出一萬銀子,另外還許過手的人得三千兩;厚齋只肯出八千,過手人只有一千兩銀子。我和姚子蓁一商量,自然要趕多的拿,便對彭禮和說:『厚齋只肯出三千,漢元倒肯出六千,到底賣給誰呢?』
「可恨奸猾的彭禮和,他說:『論錢多,我自然要賣給漢元;不過我和胡仲文賓東一場,論良心應該幫厚齋的忙。待我和厚齋當面講去,有沒有三千銀子是不成問題。』姚子蓁和我都慌了,這才打定主意去偷他的令牌,另外買通了一個賊,告訴他去偷。
「偷出來時,打開蓋一看,是個空槽,那底稿早被彭禮和藏在別處去了。我因此受了彭禮和一頓埋怨,他說我不應該將藏稿的地方在外邊亂說,以致招人來偷,言語之間很疑心我做奸細。我只得發誓賭咒辯白一回,可是從此以後,彭禮和不相信我了,倒去託李炳榮經手;因為李炳榮和胡漢升同師學藝,又和厚齋的妻舅易福奎是要好的朋友。
「我和姚子蓁這才慌了,卻又無可如何。便要打算勾通李炳榮一同做這事,大家分點錢用用;詎料李炳榮那東西,自命為正派人物,不但不許我和姚子蓁同做,而且責罵我們一頓;說不應該只認得錢,不認得朋友親戚。
「我和姚子蓁氣極了,便要害李炳榮。可是李炳榮實在有點法術,又會把勢;恐怕做他不翻,非得找個幫手不可!姚子蓁一連找了幾個人,都不敢接應;恰好河西季法師的女兒,混名叫做黑山鬼母的,到省裡來了,便約她做幫手。
「鬼母生性好勝,聽說李炳榮本領很大,本來有些不服氣;當日就設下機謀,假造一個口信給李炳榮,說是他師父邵曉山在谷山有事,叫他去一趟。這就把李炳榮誆到了鬼母家裡,冷不防就是一千斤掌。誰知李炳榮使了五步滑油法,鬼母的千斤掌不曾近得李炳榮的身,已經滑倒在地,跌斷了右手,不得起來。李炳榮著實教訓了鬼母一頓才走了,鬼母因此羞愧得離開湖南,不知下落。
「李炳榮知道我和姚子蓁幹的事,便回絕了彭禮和,不替他經手賣底稿了;又勸彭禮和說我和姚子蓁無非是想幾文過手錢;羊毛出在羊身上,橫豎都是買主出錢,何必要割了我二人的荷包?彭禮和這才仍舊教我經手做事,並且收回了那塊令牌。
「我和姚子蓁這才約了胡漢升和彭禮和當面講價,和盤托出一萬三的底子來;彭禮和還是不相信,說我們藏了私,一定要兩萬銀子到手。我們沒法可想,這才由姚子蓁起意,要謀殺彭禮和,我和胡漢升都贊成。佈置好了,先一天,我就約了彭禮和到貢院裡去交款子,姚子蓁、胡漢升已在貢院裡等候。
「可恨彭禮和死在臨頭還有許多的扭捏!我在小吳門口等他來了,他還要到槽坊裡吃酒,說了許多的廢話。我問他:『底稿帶出來沒有?人家預備了現銀子在那裡等呢!』彭禮和說:『只要他有錢,我總有貨。』我說:『這是要銀貨兩交的。』彭禮和說:『那是自然!我的隨身寶豈有不帶在身上的道理?』我聽他這麼說便放了心,便催他快去。
「他偏是慢條斯理的,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日,我從來不曾見他吃過這許多的酒,心裡暗想這真是要做個醉死鬼哩!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酒,他醉得舌頭都僵了,說話糊糊塗塗的,我只得攙著他走。那時雨又落得很大,我一手撐著傘;他又是偏偏倒倒的一步一盹,好不容易攙他到了貢院前;他忽然使勁把我一甩,我幾乎被他甩跌了。我掙扎住了看他時,他睜著眼睛,口角流涎,大著舌頭對我說道:『我今天不賣給他們了,他嫌貴,我還不願意呢!二萬銀子,你說是好價錢麼?』我當時只得連哄帶騙的,才把他攙進了貢院。
「那天天氣很冷,姚子蓁和胡漢升等得不耐煩,肚皮餓了,又不敢走開;只得劈了幾塊號板子燒著,尋一個破罐子接些雨水,燒開水喝;見我攙著彭禮和到了,喜的跳將起來。該死的彭禮和,此時竟自兩眼緊閉打起鼾來!我輕輕地把他扶放地上,三人打手勢拿出繩子來,便要動手。
「彭禮和忽然咳嗽兩聲,又翻身睡了。胡漢升便取出帶來的迷藥,抹在彭禮和鼻子上,一聲噴嚏,鼾聲便微細起來。姚子蓁便道:『我們先搜出那底稿來罷!』渾身搜遍了,不見有甚麼稿,大家都怔住了。胡漢升見彭禮和雖然迷倒,右手仍舊緊緊的捏著傘把,便去傘裡搜時,果然在傘把裡搜著了。姚子蓁接著一看,便道:『我們已經得了這件東西,何必一定要他的命?我們丟下他走罷!』
「我那時不肯答應,恐怕彭禮和醒轉來找我,我脫不得身。這才把彭禮和扛到又北文場,由胡漢升在樑上結了繩子,我和姚子蓁抱住彭禮和往上套;那圈子套中了,我們一鬆手,彭禮和的身子只轉了幾轉,手腳亂動了一陣,舌頭就伸出來,氣就斷了。
「我們仍舊把他的釘鞋穿上,雨傘放好,才悄悄地出來;同到福勝旅館寫了三張合同,都畫了押,分著收了,這才由姚子蓁帶了底稿和胡漢升同到湘潭去講生意。誰知胡漢元那個東西,見了底稿忽然翻悔,只肯出五百銀子來收買;姚子蓁和胡漢升自然不肯賣給他,垂頭喪氣回來,彼此埋怨說不該白害了一條人命。
「只有我最後悔;不過事已做了,追不回來!又想到尸首總有發露的一天,萬一有人問我時,我怎樣回覆呢?便編了一大套鬼話,又悄悄地往彭家偷出令牌來,埋在義塚山裡,就說是彭禮和因為那令牌被鬼害死了。我仔細想了又想,覺得只有這一說可以矇得往人。
「過了些時,我聽說官府要收拾貢院,我便慌了,便去和胡漢升商量。胡漢升本有幾個徒弟在東邊鄉裡當馬腳,每次要發馬了,總先到胡漢升設的乩壇裡問神,於是我就去彭家主張打猖;胡漢升便假冒乩筆,把地方告訴了馬腳,所以一打猖就尋著了。我便極力的說,彭禮和是被鬼找了自縊的,也有許多人相信,我以為沒事了!
「那時恰好姚子蓁拿了那底稿和胡厚齋講生意,仍舊是九千兩銀子賣給他去了。第一回拿三千兩,我們三人平分;第二回胡漢升要買田,他先拿足了兩千,我和姚子蓁各得五百;第三回拿三千,我和姚子蓁對分,卻在湘潭賭輸了十分之九。
「及至回到長沙,聽說有一班公子少爺要刁唆我那外侄告我,我急忙去找姚子蓁,姚子蓁已經捉了去了。我一時嚇的沒了主意,便獨自逃到漢口去;住了幾年,卻和焦達峰的一個學生同住,彼此很說得來,我私下很替革命黨送過幾回信。湖南光復之後,焦達峰的學生薦我當北伐後備軍的排長;胡漢升是我拉他同進北伐軍的,也當了排長。至於那覃學禮,他卻做了連副,我們因此認識。所以解散之後,聚在湘潭開賭,才有這一回打牌誤殺的事。」
傅繼祖錄了羅滿老官的供詞,再問胡漢升,只得也招了;便把他二人釘鐐收監,聽候呈明都督民政長辦理。傅繼祖便備了酒餚,請李炳榮吃酒,譚延壽、公孫賓之作陪,拿了羅滿老官的口供來看。
李炳榮看了道:「我辭謝彭禮和不替他經手,讓姚子蓁一班人可以得錢;原是省得他們生心害人,誰知不久聽得彭禮和死在貢院裡。易福奎又來告訴我說,胡厚齋花了九千兩銀子,買了胡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又聽說胡漢升買了二千多兩銀子的田。我把這幾句話湊合起來一研究,彭禮和的死,當然是他們三個人鬧的鬼。因為姚子蓁牢瘟病死了,羅滿老官又在逃,專問胡漢升一個人是不中用的,所以我這幾年一直悶在心裡,不是傅先生已經拿住了羅滿老官,我還不便說哩!」
譚延壽忍不住了,便問李炳榮道:「易福奎是你的至好,他和楊得中在東茅巷設了一個甚麼集雲壇,到底是甚麼一回事?」李炳榮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他們胡鬧!可是易福奎他們究竟是壞在那樁事上。我這幾年很懺悔從前的行為,把他們裝神弄鬼受報應的事記了幾段,在一個小本子上,回頭清出來送給各位看罷。」當夜盡歡而散。
過了幾日,傅繼祖接了都督民政長的批,叫把羅德勝和胡漢升解到省裡,槍斃了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