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賓之和柳三阿公李五長子在飛觴閣吃了一頓,探出許多事情,心裡非常高興。當下又同到福壽樓抽了一會煙,見姚子蓁羅滿老官都沒來,便回到家中;思忖了一夜,天剛發亮,就去找傅繼祖。
傅家的底下人是向來熟識的,一見公孫賓之進門,笑著回道:「公孫少爺好早!我們少爺昨晚才從湘潭回來,起更時候譚少爺又來談了半夜,四更天才睡,此刻恐怕還沒醒呢!」公孫賓之道:「你快去叫醒你少爺,我正要到湘潭去,有要緊話和你少爺說。」那底下人答應一聲去了。
公孫賓之便自己走到書房裡來,獨自坐著等了一會,心裡又急又無聊,便抽開屜子來看;只見一張有縐紋的字條,上面歪歪斜斜的寫了幾個核桃大的字道:「送西長街福勝旅館姚二爺。弟下午在福壽樓,晚上在有孖子家。羅德勝拜具。」正在不解,傅繼祖出來了,不等公孫賓之開口便道:「你也要到湘潭去麼?」
公孫賓之指那字條道:「這是那裡來的?羅德勝就是羅滿老官嗎?」傅繼祖道:「這倒虧你,一猜就猜著了。」公孫賓之道:「那姚二爺一定是姚子蓁。」傅繼祖道:「不錯,這個你且不要問,等一會我自然告訴你。你忽然要上湘潭幹甚麼?莫不是因為羅滿老官要上湘潭嗎?」公孫賓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的意思?」傅繼祖大笑道:「你可以不必去跟尋羅滿老官,譚延壽已經去了,我們只管緩緩的談。」
公孫賓之道:「你原來也注意羅滿老官麼?」傅繼祖道:「我起先也沒十分注意他,是老譚的夫人派人去探聽的。後來老譚還找著點憑據。所以斷定羅滿老官是個最有關係、最有嫌疑的人。」公孫賓之道:「老譚的夫人如何注意到羅滿老官的?」
傅繼祖道:「說起來話長!就是那天你和老譚鬧意見,老譚回去,他夫人盤問明白了,便說:『羅滿老官對我說的那一片話十有九句是假的。』他夫人是朗梨市的人,娘家用的老長工曹有富恰和羅滿老官同住一屋;早聽說羅滿老官不是東西,所以就託曹有富去打聽。
「十幾天前曹有富回信來了,說是羅滿老官出家的女兒說的。彭禮和曾經託羅滿老官出賣一個寶貝值得一千銀子,因為買主不肯出價,彭禮和拿了寶貝回家;當晚那寶貝就不見了,彭禮和急得要死。後來羅滿老官又替彭禮和把寶貝找回來了,彭禮和就失了蹤了,可是羅滿老官就是那幾天進了幾百銀子。
「他女兒聽說父親發了財,要想借一二十兩銀子給丈夫去做生意,羅滿老官不肯,父女兩個還拌了一天的嘴。據羅滿老官說,那筆銀子是城裡一個財主託他買一塊墳地的;可是幾個月下來不曾見羅滿老官買過地,可見得那筆銀子的來歷不明!又在羅滿老官未進銀子的前五六天,曹有富的老婆看見一個姚二爺來過,和羅滿老官躲在一間房裡談講;又爭吵了一頓,好像要打架似的,後來一同出門去了。可見得羅滿老官和姓姚的有秘密事。
「羅滿老官在城裡相與了一個婆娘,叫做常家有孖子,住在息息相關巷子裡,鄉裡有人同他去坐過;至於彭禮和有甚麼寶貝值得一千銀子,彭家兒子只知道那是塊令牌。
「老譚得著這個報告,親自來告訴我。我和他便尋到常家有孖子那裡去,說要尋羅滿爺看地,有孖子便說『滿爺到福勝旅館找姚二爺去的。』我因為羅滿老官認識我,便由老譚也到那旅館裡去住,漸漸的才打聽出姚二爺就是姚子蓁。老譚設法去搜他的房,尋到這個字條之外,又尋到幾張字紙,我拿把你看。」說著便又開一個棹屜,取出一卷字紙,從裡邊檢出一張合同底稿來。
公孫賓之看時,寫的是:「立見中字人羅某某姚某某,今因胡某某向彭某某收買過繼文書一張,是胡仲文在世親筆議價省平足紋某某兩,由羅姚過手;銀字兩交,永無異言,如有異言,惟羅姚是問。恐後無憑,立此為據存照。光緒某年某月某日。見中羅某某姚某某。」便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傅繼祖道:「這個我可打聽清楚來了!我就因為這張字特地去湘潭一趟。原來胡仲文是湘潭花市的闊人,是個天閹。他嫡親哥哥伯琴卻有兩個兒子,因為狂嫖濫賭,把家產弄光了,便把他老二過繼給仲文。仲文見老二資質很好,請了彭禮和去教書。誰知老二長到十三歲一病死了,仲文又要立繼,看中了堂房兄弟漢元的兒子;正在那裡立過繼文書,伯琴從漢口趕回來恰巧趕上,登時大鬧起來。搶了過繼文書撕得粉碎,非要把他的老大過來兼祧(兼祧,古代禮俗,指承繼為後嗣。祧,音tiao)不行。仲文因為老大不成材料,一定不背,兩兄弟鬧翻了,被大眾勸開。
「這一來,伯琴雖然沒有如願,可是這件事拖下來了,漢元不免大失所望,自然要極力進行,卻擋不住伯琴拚命的破壞,天天在仲文面前吵。吵得仲文急了,便選定一個遠房兄弟厚齋的小兒子過繼;立了文書,並且在縣裡立了案,全是彭禮和一手替仲文辦的。那過繼文書卻是仲文的親筆底稿,彭禮和謄真(即謄正,重新抄寫清楚)之後,便藏了下來。
「這是十五年前的事。前年仲文死了,伯琴便帶著兒子孫子霸住孝堂,不許繼子成服;漢元也帶了兒子來,要做孝子。免不得打起一場官司!厚齋拿出過繼文書出來做憑據,誰知漢元早在衙門裡做了手腳;抽了原案,做一張假呈子補進去,又造了張過繼文書。湘潭縣審問的結果,伯琴是完全輸了,厚齋也就站在輸的一邊。幸而事實上繼子曾經繼父撫養了十多年!何以漢元不趁仲文活著的時候出來說話?可見得漢元爭繼不近情理。但是衙門裡存的案沒法揭穿他是假的,因此纏訟不休;官也沒法子斷案,只得付之一拖!
「厚齋和漢元鬧過幾回上控,總是駁回到縣裡去審。後來不知怎麼知道仲文親筆的過繼文書底稿在彭禮和手裡,兩邊爭著要買。聽說厚齋足足花了上萬的銀子才弄到手,官司便打贏了。前一個月才正式接管仲文的產業。我打聽了這一回事,昨天便回來了。老譚就來說,羅姚兩個今早要上湘潭去兌銀子哩!我便告訴他這個情由,他便擔任去跟尋去了。賓之,你如何知道他們要上湘潭呢?」
公孫賓之拍掌笑道:「把你打聽來的事,和我所打聽的一證明,只怕羅姚兩個免不得就是謀死彭禮和的兇手!我昨天見過了他們,才由柳三李五口裡探出消息來,據說羅姚兩個很做過些不公不法的事。當彭禮和失蹤之前,有一個排教法師胡漢升到福壽樓找他們兩個,不知議論些甚麼?後來羅滿老官約了彭禮和同來,見了胡漢升的面,說不到幾句話,彭禮和就怒沖沖的走了。他三人都有失望的樣子,一去就許久沒來。
「過了些時,羅姚兩個又來吃煙,手筆忽然闊了,身上掏出許多銀票子來會賬。大家恭維他發了財,他兩個大吹一陣牛皮說:『這不過小小的做了一點生意,算不了甚麼!你們瞧著罷,再等幾個月,我們真要發大財呢!』那柳三李五一班人自然不平,都想知道他怎麼發財,仔細一打聽,原來他倆在湘潭包辦一樁案子。那姚子蓁本是個訟棍,大家沒有他的本事,只得咽口唾沫壓饞火罷了!
「昨天我沒到福壽樓之先,姚子蓁先到那裡。有人請他做一張狀紙,姚子蓁推辭了,說是今天要同羅滿老官到湘潭收一筆大款子。我聽得這些話,盤算了一夜,所以想追到湘潭去。而今經你這一說,我的理想得著這事跡來證實了。
「我以為彭禮和若是沒有可值錢的東西,便沒有被人謀死的情理!令牌的話靠下住。而今是為了胡家的過繼文書,彭禮和就夠得上一死!至於引誘他到貢院裡去的人,除了羅滿老官不行;而且不給彭禮和一個冷不防,要想勒死他不顯出撐拒的痕跡,也非羅滿老官在場不可!只是羅滿老官何必一定要謀死彭禮和呢?現在這一張見中的字據只能作為謀殺的犯由,不能作為謀殺的鐵證,我們還得進行。」
傅繼祖道:「這話不錯!且等老譚回來,我們再斟酌。」公孫賓之道好,又問道:「你去會李炳榮,怎麼樣了?」傅繼祖道:「再不要講起,我跑了三四趟才見面。我提起慕名的話,又問他谷山降鬼的事;李炳榮笑說:『那都是沒有的事。』隨即問我是聽得誰講的?我便說是羅滿老官講的。李炳榮登時臉色一沉,勉強笑說:『羅滿向來喜歡造謠言,不要去相信他。』我再問時,李炳榮就不肯開口了。你看,我這個軟釘子碰得好不好?」公孫賓之笑著告別去了。
過了十多天,譚延壽回來了,傅繼祖便邀公孫賓之來,替他兩人解釋了意見,譚延壽便說:「這一趟白跑了!」因為羅、姚兩個這回掃數拿到三千銀子,就在湘潭市上一陣大賭;昏天黑地賭了十來天,他兩個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垂頭喪氣的回長沙,任甚麼也沒有打聽得著。
當下三人仔細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打算拿了那張見中的底稿,叫彭禮和的兒子向羅滿討回那張過繼文書,這樣就有了打官司的原由。可是彭禮和的兒子卻蠢得像豬一般,一句話也不會說的;傅繼祖特地去找了來,千方百計的教他。無奈他聽得有錢可拿,卻是歡喜的;聽得打官司,就嚇得屎尿齊流了!回到家裡,對他母親說有人教他告母舅謀殺了父親;又說不清楚,被他母親大罵了一頓。
羅滿老官聽得風聲,嚇了一大跳;連夜趕上城要去見姚子蓁,商量個遠走高飛的上策。不料禍不單行,姚子蓁恰巧因為覃家案子被捉去不到半點鐘;羅滿老官只得獨自溜了,不知去向。
頑意團的人一時沒有了目的物,只得暫時擱下來;卻大家議定,想要到牢監去盤問姚子蓁。後來姚子蓁因覃家案子定了永遠監禁的罪,傅繼祖要去看他時,誰知姚子蓁得了牢瘟病,不多幾天就死了。官府查辦妖人的公事也行了下來,李炳榮、易福奎、胡漢升一班人都逃跑了;於是頑意團一腔熱烈的偵探興致沒有發揮的餘地,只得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