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哥忽然睜開似睡非睡的倦眼,用含糊的聲調說道:“我們作什麼消遣呵?……”紹雅這時放下手裏的小說,伸了伸懶腰,帶着滑稽的聲調道:“誰都不許睡覺,好好的天,都讓你睡昏暗了!”說着拿一根紙作的捻子,往逸哥的鼻孔裏戳。逸哥觸癢打了兩個噴嚏,我們由不得大笑。這時我們覺得熱鬧些,精神也就振作不少。
紹雅把棋盤搬了出來,打算下一盤圍棋,逸哥反對說:“不好!不好!下棋太靜了,而且兩個人下須有一個人閒着,那末我又要睡着了!”紹雅聽了,沉思道:“那末怎麼辦呢?……對了!你們願意聽故事,我把這本小說念給你們聽,很有意思的。”我們都贊同他的提議,於是都聚攏在一張小圓桌的四圍椅上坐下。桌上那壺噴芬吐霧的玫瑰茶,已預備好了。我用一隻白玉般的瓷杯,傾了一杯,放在紹雅的面前,他端起喝了,於是我們誰都不說話,只凝神聽他念。他把書本打開,用洪亮而帶滑稽的聲調唸了。
九月十五日
真的!她是一個很有才情的女子,雖然她到我們家已經十年了,但我今天才真認識她——認識她的魂靈的園地——我今年二十五歲了。我曾三次想作日記,但我總覺得我的生活太單調,沒什麼可記的;但今天我到底用我那淺紅色的小本子,開始記我的日記了。我的許多朋友,他們記日記總要等到每年的元旦,以爲那是萬事開始的時候。這在他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而我卻等不得,況且今天是我新發現她的一切的紀元!
但是我將怎樣寫呢?今天的天氣算是清朗極了,細微的塵沙,不曾從窗戶上玻璃縫裏吹進來,也不曾聽見院子裏的梧桐喳喳私語。門窗上葡萄葉的影子,只靜靜的臥在那裏,彷彿玻璃上固有的花紋般。開殘的桂花,那黃花瓣依舊半連半斷,滿綴枝上。真是好天氣呵!
哦!我還忘了,最好看是廊前那個翠羽的鸚鵡,映着玫瑰色的朝旭,放出燦爛的光來。天空是蔚藍得象透明的藍寶石般,只近太陽的左右,微微泛些淡紅色色彩。
我披着一件日本式的薄絨睡衣,拖着拖鞋,頭上的短髮,覆着眼眉,有時竟遮住我的視線了。但我很懶,不願意用梳子梳上去,只借重我的手指,把它往上掠一掠。這時我正看太戈爾《破舟》的小說,“哈美利林在屋左的平臺上,曬她金絲般的柔發。……”我的額發又垂下來了,我將手向上一掠,頭不由得也向上一擡。呵!真美呵!她正對着鏡子梳妝了。她今年只有二十七八歲,但她披散着又長又黑的頭髮時,那時媚妙的態度,真只象十七八歲的人——這或者有人要譏笑我主觀的色彩太重,但我的良心決不責備我,對我自己太不忠實呢!
“我是個世界上最有野心的男子。”在平時我絕對承認這句話,但這一瞬間,我的心實在收不回來了。我手上的書,除非好管閒事的風姨替我掀開一頁,或者兩頁,我是永遠不想掀的。但我這時實在忙極了,我兩隻眼,只夠看她圖畫般的面龐,——這我比得太拙了,她的面龐絕不象圖畫上那種呆板,她的兩頰象早晨的淡霞,她的雙眼象七巧星裏最亮的那兩顆;她的兩道眉,有人說象天上的眉月,有的說象窗前的柳葉,這個我都不加品評,總之很細很彎,而且——咳!我拙極了,不要形容吧!只要你們肯閉住眼,想你們最愛的人的眉,是怎樣使你看了舒服,你就那麼比擬好了,因爲我看着是極舒服,這麼一來,誰都可以滿意了。
我寫了半天,她到底是誰呢?咳!我彷彿有些忸怩了。按理說,我不應當愛她,但這個理是誰定下的?爲什麼上帝給我這副眼睛,偏看上她呢?其實她是父親的妻,不就是我的母親嗎?你兒子愛母親也是很正當的事呵!哼!若果有人這樣批評我,我無論如何,不能感激說他是對我有好意,甚至於說他不瞭解我。我的母親——生我的母親——早已回到她的天國去了。我愛她的那一縷熱情,早已被她帶走了。我怎麼能當她是我的母親呢?她不過比我大兩歲,怎麼能作我的母親呢?這真是笑話!
可笑那老頭子,已經四十多歲了,頭上除了白銀絲的頭毛外,或者還能找出三根五根純黑的頭毛吧!但是半黃半白的卻還不少。可是他不象別的男人,他從不留鬍鬚的,這或者可以使他變年輕許多,但那額上和眼角堆滿的皺紋,除非用淡黃色的粉,把那皺紋深溝填滿以外,是無法可以遮蓋的呵!其實他已經作了人的父親,再過了一兩年,或者將要作祖父了。這種樣子,本來是很正當的,只是他站在她的旁邊,作她丈夫,那真不免要惹起人們的誤會,或者人們要認錯他是她的父親呢!
真煞風景,他居然摟着她細而柔的腰,接吻了。我真替她可惜。不只如此,我真感到不可忍的悲抑,也許是憤怒吧,不然我的心爲什麼如狂浪般澎湃起來呢。真奇怪,我的兩頰真象火焚般發起熱來了。
我真不願意再往下看了。我收起我的書來,我決定回到我的書房去,但當我站起身來的時候,彷彿覺得她對我望了一眼,並且眼角立刻涌出兩點珍珠般的眼淚來。
奇怪,我也由不得心酸了。別人或者覺得我太女人氣,看人家落淚,便不能禁止自己,但我問心,我從來不輕易落沒有意思的眼淚。誰知道她的身世,誰能不爲她痛哭呢?
這老頭子最喜歡說大話。爲誠——他是我異母的兄弟——那孩子也太狡猾了,在父親面前他是百依百順的,從來不曾回過一句嘴。父親常誇他比我聽話得多。這也不怪父親的傻,因爲人類本喜歡受人奉承呵!
昨天父親告訴我們,他和田總長很要好,約他一同吃飯。這些話,我們早已聽慣了;有也罷,沒有也罷,我向來是聽過去就完了。爲誠他偏喜歡抓他的短處,當父親才一回頭,他就對我們作怪臉,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後來父親出去了,他把屋門關上,悄悄地對我們說:“父親說的全是瞎話,專拿來騙人的;真象一隻紙老虎,戳破了,便什麼都完了。”
平心而論,爲誠那孩子,固然不應當背後說人壞話,但父親所作的事,也有許多值得被議論的。
不用說別的,只是對於她——我現在的庶母的手段,也太厲害了。人家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只生這一個孩子。父親騙人家家裏沒有妻,願意贅入她家。
老實說,我父親相貌本不壞,前十年時他實在看不出是三十二歲的人了,只象二十六七歲的少年。她那時也只有十七八歲。自然口羅,父親告訴人家,只二十五歲,並且又假裝很有才幹和身份的樣子。一個商人懂得什麼,他只希望女兒嫁一個有才有貌,而且是做官人家的子弟,便完了他們的心願。
那時候我們都在我們的老家住着,——我們的老家在貴州。那時我已經十四五歲了,只跟我繼母和弟弟、祖父住在老家。那時家裏的日子很艱難,祖父又老了,只靠着幾畝田地過日子。我父親便獨自到北京保定一帶地方找些事作。
這個機會真巧極了,庶母——咳!我真不願意稱她爲庶母,我到現在還不曾叫過她一次——雖然我到這裏不過一個月,日子是很短的,自然沒有機會和她多說話,便是說話也不見得就要很明顯的稱呼,我只是用一種極巧妙哼哈的語贅,掩飾過去了。
所以在這本日記裏,我只稱她吧!免得我的心痛。她的父親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認識了我的父親,不久便賞識了我的父親,把唯一的嬌女嫁給他了。
真是幸運輪到人們的時候,真有不可思議的機會和巧遇。我父親自從娶了她,不但得了一個極美妙的妻,同時還得到十幾萬的財產,什麼房子咧,田地咧,牛馬咧,僕婢咧。我父親這時極樂的住在那裏,竟七八年不曾回貴州來。不久她的父母離開人間的世界,我父親更見得所了。錢太多了,他種種的慾望,也十分發達,漸漸吸起鴉片煙來——現在這種蒼老,一半還是因吸鴉片煙呢,不然,四十二歲的人,何至於老得這麼厲害?
說起鴉片煙,我這兩天也聞慣了。記得我初到這裏的那一天,坐在堂屋裏,聞嗅到這煙味,立刻覺得房子轉動,好象醉於醇醪般,昏昏沉沉竟坐立不住,過了許多時候,煙氣才退了。這嗎啡真厲害呵!
我今天寫得太多了,手有些發酸,但是我的思緒仍和連環套似的,扯了一個又一個。夜已經很深,我看見窗幔上射出她的影子,彷彿已在預備安眠了,我也只得放下筆明天再寫了。
九月十九日
我又三四天不曾作日記了。我只爲她發愁,病了這三四天,聽阿媽說眼淚直流了三四天。我不禁起了猜想,她也許並不曾病,不過要痛快流她深蓄的傷心淚,故意不起來,但是她到底爲什麼傷心呢?父親欺騙她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嗎?可是我那繼母仍舊還住在貴州,誰把這祕密告訴她呢?
我繼母那老太婆,實在討厭。其實我早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這話是我姑母告訴我的。並且她的出身很微賤呢!姑母說我父親十六七歲的時候,就不成器,專喜歡做不正當的事情,什麼嫖呵!賭呵!我祖父因爲只生這個兒子,所以不捨得教管,不過想早早替他討個女人,或者可以免了一切的弊病。所以他十七歲就和我的生母結婚,這時他好嫖的性情,還不曾改。我生母時常勸戒他,他因此很憎惡我的生母,時時吵鬧。我生母本是很有志氣的女孩子,自己嫁了這種沒有真情又不成器的丈夫,便覺得一生的希望都完了,不免暗自傷心。不久就生了我,因產後又着了些氣惱,從此就得了肺癆,不到三年工夫就長眠了。——唉!女人們因爲不能自立,倚賴丈夫;丈夫又不成器,因此抑鬱而死,已經很可憐了;何況我的生母,又是極富於熱烈情感的女子,她指望丈夫把心交給她,更指望得美滿的家庭樂趣!我父親一味好嫖,怎能不逼她走那人間的絕路呢!
我母親死的時候,我還不到三歲呢!才過了我母親的百日,我父親就和那暗娼,名叫紅玉的結了婚。聽我姑母說,那紅玉在當時是很有名的美人,但我現在覺得她,只是一個最醜惡的賤女人罷了。她始終強認她是我的生母,誠然,若拿她的年紀論,自然有資格做我的生母;但我當沒人在跟前的時候,總悄悄拿着鏡子,照了又照,我細心察看,我到底有一點象那老太婆沒有?鏡子——總使我失望。我的鼻子直而高,鼻孔較大,而老太婆的鼻子很扁,鼻孔且又很小。我的眼角兩梢微向上。而她卻兩梢下垂。我的嘴脣很厚,而她卻薄得象鐵片般。簡直沒有絲毫相象的地方。
下午我進去問她的病。她兩隻秀媚的眼睛,果然帶澀,眼皮紅腫;當時我真覺得難過,我幾乎對着她流下淚來。她見了我叫了一聲:“元哥兒,坐吧!”我覺得真不舒服,這個名字只是那老太婆和老頭叫的,爲什麼她也這樣叫我,莫非她也當我作兒子呀?我沒有母親,固然很希望有人待我和母親一樣,但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做我的母親,她只是我心上的愛人……可是我不敢使我這思想逼真了,因爲或者要被她覺察,竟怒我不應當起這種念頭。但是無效,我明知道她是父親的,可是父親真不配,他的鴉片煙氣和衰憊的面容,正彷彿一堆稻草,在那上面插一朵嬌鮮的玫瑰花,怎麼襯呢?
午後父親回來了,吩咐僕人打掃東院的房子。那所房子本來空着,有許多日子沒人住了。院子裏的野草,長得密密層層,間雜着一兩朵紫色的野花,另有一種新的趣味。我站在門口看阿媽拿着鐮刀,刷刷割了一陣,那草兒都東倒西歪的倒下來了。我看着他們收拾,由不得懷疑,這房子,究竟預備給誰住呢?是了,大約是父親的朋友來了吧!我正自猜想着,已聽見父親隔着窗戶喊我呢。因離了這裏,忙忙到我父親面前,只見父親皺着眉頭,氣象很可怕,對我看了兩眼說:“明天貴州有人來,你到車站接去罷!”我由不得問道:“是繼母來了吧!”“不是她還有誰!……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怪不得我父親這兩天的氣色,這麼難看,原來爲了這件事情。他自找的苦惱,誰能替得,只可憐她罷了!那個老太婆人又尖酸刻薄,樣子又醜陋,她怎能和她相處得下。爲了這件事,我整個下午不曾做事,只是預想將來的結果。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已起來了。我和她一同吃飯,但她只吃兩口稀飯,便放下筷子,長嘆了一聲,走回屋裏去了。我父親這時也覺得很不安似的。我呢,又替她可憐,又替父親爲難,也不曾吃舒服,胡亂吞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裏,心裏覺得亂得很。最奇怪的,心潮裏竟起了兩個不同的激流交戰着,一方面我只期望貴州的繼母不要來,使她依舊恢復從前的活潑和恬靜的生活;但一方面我又希望她們來,似乎在這決裂裏,我可以得到萬一的希望——可是我也有點害怕,我自己是越陷越深;她呢!彷彿並不覺得似的。如果這局勢始終不變,真危險,但我情願埋在玫瑰的荒冢裏,不願如走肉行屍般的活着。
我一夜幾乎不曾閤眼,當月光照在我牆上一張油畫上,——一株老松樹,蟠曲着直伸到小溪的中間,彷彿架着半截橋似的,溪水碧清,照見那橫杈上的一雙青年的戀人,互相偎倚的雙影——這時我更禁不住我的幻想了。幻想如奔馬般,放開四蹄,向前飛馳——絕不回顧的飛馳呵!她也和哈美利林般,散開細柔的青絲髮,這細髮長極了,一直拖到白玉砌成的地上,彷彿飄帶似的,隨着微風,一根一根如雪般的飄起。我只藏在合歡樹的背後,悄悄領略她的美,這是多少可以渴望的事!
九月二十日
天才朦朧,我彷彿聽見父親說話的聲音,但聽不真切,不知道他究竟和誰說話。不禁我又想到她了,一定在他們兩人之間,又起了什麼變故,不然我父親向例不到十二點他是不起來的,晚上非兩三點他是不睡的,聽說凡吸大煙的人都是如此。——一定,準是她責備父親欺騙她沒有妻子,現在又來了一個繼母,她怎麼不惱呵!但她總是失敗的,婦女們往往因被男子玩弄,而受屈終身的,差不多全世界都是呢!
午飯的時候,阿媽來報告那邊房子都收拾好了。父親便對我說:“火車兩點左右可到,你吃完飯就帶看門的老張到車站去吧!到那裏你繼母若問我爲什麼不來,你就說我有些不舒服好了,別的不用多說吧!”我應着就出來了。
當我回到自己屋裏,忽見對面屋裏,她正對着窗子凝立呢!呵!我真不知道怎樣纔好,我不看她那無告悽楚的表示罷!但是不能,我在窗前站了不知多少時候,直到老張進來叫我走,我才急急從架上拿下臉布,胡亂把嘴擦了擦,拿了帽子,匆匆走了。
我這幾天心裏,一切都換了樣。我從前在貴州的時候,雖聽說父親又娶了一個庶母,我絕不在意,並不曾在腦子裏放過她一分鐘。自從上月到了這裏,我頭一次見她心裏就受了奇異的變動;到現在差不多叫她把我的心田全佔了。呵!她的魔力真大——唉!罪過!……我或者不應當這麼說,這全不是她的錯處,只怪我自己被自然支配罷了。
到車站的時候,還差半點鐘,車才能到。我同老張買了月臺票,叫老張先進去等,我只在侯車室裏,獨自坐着。我的態度很安閒,但思想可忙極了,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我和她談話的機會很少,我來了一個半月,只和她對談過三次,其餘都只在吃飯的時候,談過一兩句不相干的話。我們本是家人,而且又是長輩對於晚輩,本來沒有避嫌這一層;不過她向來不大喜歡說話,而且我們又是第一次見面,她自己覺得,又站在母親的地位,覺得說話很難,所以我縱然頂喜歡和她談,也是沒有用處呢!……
火車頭“嗚!嗚!”的汽笛聲,打斷我的思路,知道火車已經到了,因急急來到站臺裏面。這時火車已經停了,許多旅客,都露着到了的喜色,匆匆由車上下來。找了半天,纔在二等車上,找到我繼母和我的兄弟。把行李都交代老張,我們一直出了車站,馬車已預備好了。我們跳上車後,繼母果然問我父親爲什麼不來,我就把父親所交代的話答覆了,繼母似乎很不高興,歇了半晌,忽聽她冷笑道:“什麼有病呵!必定讓誰絆住呢!”
女人們的心裏,有時候真深屈得可怕。我聽了這話,只低着頭,默然不語,但是我免不得又爲她發愁了,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呢?
車子到家的時候,我父親已叫阿媽迎了出來,自己隨後也跟着出來,但是她呢!……我真是放心不下,忙忙走進來,只見她呆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兩目凝視自己的衣襟。我正在奇怪,忽見她衣襟上,有一件亮晶晶的東西一閃,咳!我真傻呵!她那裏是注視衣襟,她正在那裏落淚呢!
父親已將繼母領到東院去了。過了許久父親走過來,不知對她說些什麼,只見她站了起來。彷彿我父親求她什麼似的,直對她作揖,大概是叫她去見我繼母,她走到裏間屋裏去了,過了一刻又同我父親出來,直向東院去。我好奇的心,催促我立刻跟過去,但我走到院子不敢進去,因爲只聽我繼母說:“你這不長進的東西,我並不曾對不住你,你一去就是十年;叫我們在家裏苦等,你卻在外頭,什麼小老婆娶着開心。你父親死了叫你回去,你都不回去。呸!象你們這些沒心肝的人,……”繼母說到這裏竟放聲大哭。我父親在屋裏跺腳。我正想進去勸一勸,忽見門簾一動,她已哭得和淚人般,幽怨不勝的走了出來。我這時由不得跟她到這邊來。她到了屋裏,也放聲嗚咽起來,這時我只得叫她庶母了。我說:“庶母!你不要自己想不開,悲苦只是糟蹋自己的身體。庶母是明白人,何苦和她一般見識呢!”只聽她悽切的嘆道:“我只怨自己命苦,不幸做了女子,受人欺弄到如此田地——你父親做事,太沒有良心了,他不該葬送我……”咳!我禁不住熱淚滾滾流下來了,我正想用一兩句懇切的話安慰她,父親忽然走進來了。他見我在這裏,立刻露出極難看的面孔,怒狠狠對我說:“誰叫你到這裏來!”我只得怏怏走了出來。到了自己屋裏,心裏又是羞愧自己父親不正當的行爲,又是爲她傷感,受我繼母的搶白;這些紊亂熱烈的情緒,纏攪得我一夜不曾睡覺。
九月二十二日
我父親也就夠苦了,這幾天我繼母給他的冷諷熱嘲,真夠他受的了!女人們的嘴厲害的很多,她們說出話來,有時候足以挖人的心呢!只是她卻正和這個反對,頭幾天她氣惱的時候,雖曾給父親幾句不好聽的話,但我從不曾聽她和繼母般的謾罵呢!
近來家庭裏,絲毫的樂趣都沒有了。便是那架上的鸚鵡,也感覺到這種不和美的騷擾,不耐煩和人學舌了。我這幾天彷彿發見我們家庭的命運,已經是走到很可怕的路上來了,倘若不是爲了她,我情願離開這裏呢。
她近來真抑鬱得成病了,朝霞般的雙頰,彷彿經雨的梨花了,又憔悴又慘淡呢!我真忍不住了。昨晚我父親正在牀上過煙癮的時候,她獨自站在廊下。我得了這個機會,就對她說:“你不如請求父親,自己另搬出來住,免得生許多閒氣!”她聽了這話,很驚異對我望了一眼,又低下頭想了一想,似解似不解的說:“你也想到這一層嗎?”我當時只唯唯應道:“是”。她就也轉身進屋裏去了。
照她的語氣,她已經想到這一層了。她真聰明,大約她也許明白我很愛她嗎?……不!這只是我萬一的希望罷了。
爲誠今天又在她和我的面前,議論父親了。他說父親今天去買菸槍,走到一家商行裏,騙人家拿出許多煙槍來;他立時放下臉說:“這種禁菸令森嚴的時候,你們居然敢賣這種貨物,咱們到區裏走走吧!”他這幾句話,就把那商人嚇昏了。趕緊把所有的煙槍,恭恭敬敬都送給他了。
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適才的確見父親抱了一大包的煙槍進來,但不知爲誠從什麼地方聽來。這孩子最愛打聽這些事,其實他有些地方,也極下流呢!他喜歡當面奉承人,背後議論人,這多半都是受那老太婆的遺傳吧!
我父親的脾氣,真暴戾極了,近來更甚。她自從知道我父親不正的行爲後,她已決心不同他合居了。這幾天她另外收拾了一間臥房,總是獨自睡着。我這時心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慰,我覺得她已漸漸離開父親,而向我這方面接近了。
九月二十八日
另外一所房子已經找好了,她搬到那邊去。父親忽然叫我到那邊和她作伴,呵!這是多麼幸運的事呵!
她的脾氣很喜歡潔淨,正和外表一樣。這時她彷彿比前幾天快活了,時時和我商量那間屋子怎樣佈置,什麼地方應當放什麼東西——這一次搬家的費用,全是她自己的私囊,所以一切東西都很完備。這所房子,一共有十間,一間是她的臥房,臥房裏邊還有一小套間,是洗臉梳頭的地方。一間是堂屋,吃飯就在這裏邊。堂屋過來有兩大間打成一間的,就佈置爲客廳。其餘還有四間廂房。我住在東廂房。西廂房一半女僕住,一半做廚房。靠門還有一間小門房。每間屋子,窗子都是大玻璃的。她買了許多淡青色的羅紗,縫成窗幔,又買了許多美麗的桌氈,椅罩,一天的工夫已把這所房子收拾得又清雅又美麗。我的欣悅還不只此呢!我們還買了一架風琴,她頂喜歡彈琴。她小的時候也曾進過學堂,她嫁我父親的時候,已在中學二年級了。
這一天晚上,因爲廚房還不曾佈置好,我們從鄰近酒館叫來些菜;吃飯的時候,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不免又起了許多幻想,若果有一個很生的客人,這時來會我們,誰能不暗羨我們的幸福呢?——可恨事實卻正和這個相反:她偏偏不是我的妻,而是我的母親!我免不得要詛咒上帝,爲什麼這樣佈置不恰當呢?
晚飯以後,她坐在風琴邊,彈了一曲《閨怨》,聲調抑怨深幽,彷彿訴說她心裏無限的心曲般。我坐在她旁邊,看她那不勝清怨的面容,又聽她悲切淒涼的聲音,我簡直醉了,醉於神祕的戀愛,醉於妙婉的歌聲。呵!我不曉得是夢是真,我也不曉得她是母親還是愛的女神。我閉住眼,彷彿……咳!我寫不出來,我只覺得不可形容的欣悅和安慰,一齊都嚐到了。
九點鐘的時候,父親來到這裏,看了看各屋子的佈置,對她說:“現在你一切滿意了吧!”她只淡淡的答道:“就算滿足了吧!”父親又對我說:“那邊沒有人照應,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須回去,你好好照應這邊吧!”呵!這是多麼爽快的事。父親坐了坐,想是又發煙癮了,連打了幾個呵欠,他就站起來走了。我送他到門口,看他坐上車,我才關了門進來。她正在東邊牆角上一張沙發上坐着,見我進來,便嘆道:“總算有清淨日子過了!但細想作人真一點意思沒有呢!”我頭一次聽她對我說這種失望的話。呵!我真覺得難受!——也許是我神經過敏,我彷彿看出她的心,正悽迷着,似乎自己是沒有着落——我想要對她表同情,這並不是我有意欺騙她,其實我也正是同她一樣的無着落呵!我有父親,但是他不能安慰我深幽的孤悽,也正和她有丈夫,不能使她沒有身世之感的一樣。
我和她默默相對了半晌,我依舊想不出說什麼好。我實在躊躇,不知道當否使她知道我真實的愛她,——但沒有這種道理,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並且又是我的長輩,這實是危險的事。我若對她說:“我很愛你,”誰知道她眼裏將要發出一種的光——憤怒,或是羞媚,甚而至於發出淚光。戀愛的戲是不能輕易演試的,若果第一次失敗了,以後的希望更難期了。
不久她似乎倦了,我也就告別,回到我自己的房裏去。我睡在被窩裏,種種的幻想又追了來。我奇怪極了,當我正想着,她是怎麼樣可愛的時候,我忽想到死;我彷彿已走近死地了,但是那裏絕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可怕,有什麼小鬼,又是什麼閻王,甚至於青面獠牙的判官。
我覺死是最和美而神聖的東西。在生的時候,有軀殼的限制,不止這個,還有許多限制心的桎梏,有什麼父親母親,貧人富人的區別。到了死的國裏,我們已都脫了一切的假面具,投在大自然母親的懷裏,什麼都是平等的。便是她也可以和我一同臥在紫羅蘭的花叢裏,說我所願意說的話。簡直說吧!我可以真真切切告訴她,我是怎樣的愛她,怎麼熱烈的愛她,她這時候一定可以把她無着落的心,從人間的荊棘堆裏找了回來,微笑的放在我空虛的靈府裏,……便是摟住她——摟得緊緊地,使她的靈和我的靈,交融成一件奇異的真實,騰在最高的雲朵,向黑暗的人間,放出醉人的清光。……
十月五日
雖然憂傷可以使人死,但是愛戀更可使人死,彷彿醉人死在酒罈旁邊,賭鬼死在牌桌座底下。雖然都是死,可是愛戀的死,醉人的死,賭鬼的死,已經比憂傷的死,要偉大的多了。憂傷的心是緊結的,便是死也要留下不可解的痕跡。至於愛戀的死,他並不覺得他要死,他的心輕鬆得象天空的雲霧般,終於同大氣融化了。這是多麼自然呵!
我知道我越陷越深,但我絕不因此生一些恐懼,因爲我已直覺到愛戀的死的美妙了。今天她替我作了一個淡綠色的電燈罩,她也許是無意,但我坐在這清和的燈光底下讀我的小說,或者寫我的日記,都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
午後我同她一起到花廠裏,買了許多盆淡綠的,淺紫,水紅的各色的菊花。她最喜歡那兩盆綠牡丹,回來她親自把它們種在盆裏。我也幫着她澆水,費了兩點鐘的工夫,纔算停當。她叫阿媽把兩盆綠的放在客廳裏,兩盆淡紫的放在我的屋裏,她自己屋裏是擺着兩盆水紅的,其餘六盆擺在迴廊下。
我們覺得很高興,雖然因爲種花,蹲在地下腿有些酸,但這不足減少我們的興味。
吃飯的時候,她用剪刀翦下兩朵白色的菊花來,用雞蛋和麪粉調在一起,然後用菜油炸了,一瓣一瓣很鬆脆的,而且發出一陣清香來,又放上許多白糖。我初次吃這碗新鮮的菜,覺得甜美極了,差不多一盆都讓我一個人吃完。
飯後又吃了一杯玫瑰茶,精神真是爽快極了!我因要求她唱一曲《閨怨》,她含笑答應了,那聲音真柔媚得象流水般,可惜歌詞我聽不清;我本想請她寫出來給我,但怕她太勞了——因爲今天她做的事實在不少了。
這幾天我父親差不多天天都來一次,但是沒有多大工夫就走了。父親曾叫我白天到繼母那邊看看,我實在不願意去,留下她一個人多麼寂寞呵!而且我繼母那討厭的面孔,我實在不願意見她呢,可是又不得不稍稍敷衍敷衍她們,明天或者走一趟吧!
十月六日
可笑!我今天十二點鐘到那邊,父親還在做夢,繼母的頭還不曾梳好,院子弄得亂七八糟,爲誠早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玩去了。這種家庭連我都處不來,何況她呢?近來我父親似乎很恨她,因爲有一次父親要在她那裏住下,她生氣,獨自搬到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我父親氣得天還不曾亮,就回那邊去了。其實象我父親那樣的人,本應當拒絕他,可是他是最多疑,不要以爲是我掏的鬼呢,這倒不能不小心點,不要叫她吃虧吧!她已經是可憐無告的小羊了,再折磨她怎禁受得起呵!
我好多次想鼓起勇氣,對她說:“我真實的愛你,”但是總是失敗。我有時恨自己怯弱,用盡方法自己責罵自己,但是這話纔到嘴邊,我的心便發起抖來,真是沒用。雖然,男子們對於一個女人求愛,本不是太容易的事呵!忍着吧!總有一天達到我的目的。
今天下午有一個朋友來看我,他尖銳的眼光,只在我身上繞來繞去。這真奇怪,莫非他已有所發見嗎?不!大概不至於,誰不知道她是我父親的妻呢。許的賊人膽虛吧?我自己這麼想着,由不得好笑起來!人們真愚呵!
她這幾天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沉默得使我起疑,但是我問她有病嗎?她竭力辯白說:“沒有的事!”那麼是爲什麼呢?
晚上她更憂抑了,晚飯都不曾吃,只懶懶的睡在沙發上。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纔好。唉!我的腦子真笨。桌上三炮臺的菸捲,我已經吸完兩支了,但是腦子依舊發滯,或者是屋裏的空氣不好吧?我走到廊下,天空魚鱗般的雲現着淡藍的顏色,如弦的新月,正照在庭院裏,那幾盆菊花,冷清清地站在廊下。一種寂寞的悵惆,更擾亂了我的心田。呵!天空地闊,我彷彿是一團飛絮飄零着,到處尋不到着落;直上太空,可憐我本是怯弱的,哪有這種能力;偃臥在美麗的溪流旁邊吧,但又離水太近了。我記得兒時曾學過一隻曲子:“飛絮徜徉東風裏,漫誇自由無邊際!須向高,莫向低,飛到水面飛不起。”呵!我將怎麼辦?
她又彈琴了,今天彈的不是《閨怨》了,這調子很新奇,彷彿是《古行軍》的調子,比《閨怨》更激昂,更悲涼。我悄悄走到她背後,她彷彿還不覺得,那因她正低聲唱着。彷彿是哽着淚的歌喉。最後她竟合上琴長嘆了。當她回頭看見我站在那裏的時候,她彷彿很吃驚,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變成極嬌豔的淡紅色。我由不得心浪狂激,我幾乎說出:“我真實的愛你!”的話了。但我才預備張開我不靈動的脣的時候,她的顏色又慘白了。到這時候,誰還敢說甚麼。她怏怏的對我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要早些睡了。”我只得應道:“好!早點睡好。”她離了客廳,回她的臥房去,我也回來了。
奇異呵!我近來竟簡直忘記她是我的庶母了。還不只此,我覺得她還是十七八歲青春的處女呢。——她真是一朵美麗的玫瑰,我縱然因爲找她,被刺刺傷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窩裏的血,我也絕不皺眉的。我只感謝上帝,助我成功,並且要熱誠的祈禱了。
十月十二日
今天我都在客廳看報,——她最喜歡看報上的文藝。今天看了一篇翻譯的小說,是《玫瑰與夜鶯》。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說明這裏面的意思。後來她又問我,“西洋人爲什麼都喜歡紅玫瑰?”我就將紅玫瑰是象徵愛情的話告訴她,並且又說:“西洋的青年,若愛一個少女,便要將頂豔麗的玫瑰送給那少女。”她聽完,十分高興道:“這倒有意思!到底她們外國人知道快活,中國人誰享過這種的幸福,只知道女兒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得到這種好機會,我絕不能再輕易錯過,我因鼓勇對她說:“你也喜歡紅玫瑰嗎?”她怔了一怔,含淚道:“我現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沒有勇氣了!我真是不敢再說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麼辦呢!當時我只默默不語,幸虧她似乎已經不想了,依舊拿起報紙來看。
午飯後父親來了,坐在她的屋子裏。我心裏真不高興,這固然是沒理由,但我的確覺得她不是父親的,她的心從來沒給過父親,這是我敢斷定的。至於別的什麼名義咧!……那本不是她的,父親縱把得緊緊的也是沒用。她是誰的呢?別人或者要說我狂了,誠然我是狂了,狂於愛戀,狂於自我呵!
睡覺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紅玫瑰,不知道她怒我,還是感激我……或者也肯愛我?……我想象她抱着我贈她的那束紅玫瑰,含笑用她紅潤的脣吻着,那我將要發狂了,我的心花將要儘量的開了。這種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來換,我也一點不可惜呢!簡直說,只要她說她愛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腳下,我也將含着歡欣的笑靨歸去呢!
說起來,我真有些慚愧!我竟悄悄學寫戀歌。我本沒有文學的天才,我從來也不曾試寫過。今夜從十點鐘寫起,直寫到十二點,可笑只寫兩行,一共不到十個字。我有點妒嫉那些詩人,他們要怎麼寫便怎麼寫,他們寫得真巧妙;女人們讀了,真會喜歡得流淚呢!——他們往往因此得到許多勝利。
我恨自己寫不出,又妒詩人們寫得出,他們不要悄悄地把戀歌送給她吧,徜若他們有了這機會,我一定失敗了!……紅玫瑰也沒用處了!
她的心門似乎已開了一個縫,但只是一個縫,若果再開得大一點,我便可以扁着身體走進去。但是用什麼法子,才能使她更開得大一點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過無論如何,到現在還只是幻想呵,誰能證實她也正在愛戀我呢。
在這世界上,我不曉得更有什麼東西,能把我心的地盤佔據了,象她佔據一樣充實和堅固。我覺得我和她正是一對,——但是父親呢,他真是贅疣呵!——我忽然想起,我不能愛她,正是因爲父親的緣故,倘若沒有父親在裏頭作梗,她一定是我的了。
這個念頭的勢力真大,我直到睡覺了,我夢裏還牢牢記着,她不能愛我,正是因爲父親的緣故。
十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醉着,醉得至於發狂,若果再不容我對她說:“我真實的愛你”,或者她竟拒絕我的愛,我只有……只有問她是不是因爲父親的緣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錯,那麼我只得懇求父親,把她讓給我了。父親未必愛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讓給我,而且在人們聽來,是很不好聽的呵!世界上哪有作兒子的,愛上父親的妻呢?呵!我究竟要絕望的呵!……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愛,那倒不是絕對想不出法子的呵。……
我早已找到一個頂美的所在,——那所在四面都環着清碧的江水,浪起的時候,激着那孤島四面的崖石,起一陣白色的飛沫,在金黃色的日光底下,更可以看見鑽石般縹碧的光輝。在那孤島裏,只要努力蓋兩間的小房子,種上些稻子和青菜,我們便可以生存了,——並且很美滿的生存。若再買一隻小船,系在孤島的邊上,我們相偎倚着,用極溫和的聲調,唱出我心裏的曲子,便一切都滿足了。……
我幻想使我漸漸疲倦了,我不知不覺已到夢境裏了。在夢裏我看見一個形似月球的東西,起先不停的在我面前滾,後來漸漸騰起在半空中。忽見她,披着雪白雲織的大衣,含笑坐在那個奇異的球上,手裏抱着一束紅玫瑰輕輕的吻着,彷彿那就是我送她的。我不禁喜歡得跪下去,我跪在沙土的地上,合着掌懇切的感謝她說:“我的生命呵!……這才證實了我的生命的現實呵!”我正在高聲的祈禱着,那奇異的球忽然被一陣風,連她一齊捲去了。我嚇得失心般叫起來,不覺便醒了。
自從夢裏驚醒以後,我再睡不着了。我起來,燃着燈,又讀幾頁《破舟》,天漸漸亮了。
十月十六日
因爲昨晚上夢裏的欣悅,今天還覺餘味尚在,並且頓時決心一定要那麼辦了。我不等她起來,便悄悄出去了,那時候不過七點鐘。秋末的天氣,早上的涼風很犀利,但我並沒有感到一點不舒服。我覺在我的四周都充滿了喜氣,我極相信,夢裏的情景,是可以實現的,只要我找紅玫瑰。……
我走到街盡頭,已看見那玻璃窗裏的秋海棠向我招手,龍鬚草向我鞠躬,我真覺得可驕傲,——但同時我有些心怯,怎麼我的紅玫瑰,卻深深藏起,不以她的笑靨,對她忠實的僕人呢!
花房漸近了。我輕輕推那玻璃門時,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含笑招呼我道:“先生早呵!要買什麼花?這兩天秋海棠開得最茂盛,龍鬚草也不錯。”他指這種,說那種固然殷勤極了,但我只恨他不知道我需要是什麼?我問他:“紅玫瑰在哪裏?”他說:“這幾天正缺乏這個,先生買幾枝秋海棠吧,那顏色多鮮豔呵!也比紅玫瑰不差什麼……不然,先生就買幾朵黃月季吧!”其實那秋海棠實在也不壞,花瓣水亮極了,平常我也許要買他兩盆擺在屋裏,現在我卻不需要這個了。我懶懶辭別那賣花的人,又折出這條街,向南走了。又經過兩三個花鋪,但都缺少紅玫瑰。我真懊喪極了,但我今天買不到,絕不就回去。
還算幸運,最後買到了。只有一束,用白色的綢帶束着,下面有一個小小竹子編得花盆很精巧,再加上那飄帶,和蝴蝶般翩舞着,真不錯,我真感謝這家花鋪的主人,他竟預備我所需要的東西了。
我珍重着,把這花捧到家裏,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是她還是支頤坐着等我呢!我不敢把這花很冒昧就遞給她,我悄悄地把它放在我的屋裏,若無其事般的出來,和她一同吃完午飯。
她今天似乎很高興,午飯後我們坐在堂屋裏閒談。她問我今天一早到什麼地方去,我真想趁這機會告訴她我是爲她買紅玫瑰去了,但是我始終不是這樣回答的,我只說:“我買東西去了。”她以後便不再往下問了。我回到屋裏,想了半天,我便把紅玫瑰捧着,來到她的面前。她初看這美豔的花,不禁叫道:“真好看,你哪裏買來的?”她似乎已忘了我上次對她說的話,我忙答道:“好看嗎?我打算送給你!”我這時又欣悅,又畏怯。她接了花,忽然象是想起什麼來了。她遲遲的說:“你不是說紅玫瑰……我想你是預備送別人的吧!我不應當接收這個。”我趕忙說:“真的,我除了你沒有一個人可以送的,因爲在這世界上,我是最孤零的,也正和你一樣。”她眼裏忽然露出驚人的奇光,抖顫着,將玫瑰花放在桌上,彷彿得了急病,不能支持了。她睡在沙發上,眼淚不住的流。咳!這使我懊悔,我爲什麼使她這樣難堪,我恨我自己,我由不得也傷心的哭了。
在這種極劇烈的刺激裏,在她更是想不到的震恐。就是我呢,也不曾預想到有這種的現象。真的,我情願她痛責我。唉!我真孟浪呵!爲什麼一定要愛她!……我心裏覺得空虛了,我還不如飛絮呵!我不但沒有着落,並且連飛翔的動力也都沒有了。
阿媽進來了,我勉強掩飾我的淚痕,我告訴阿媽,把她扶進屋裏,將她安放在牀上,然後我回我自己的屋子。伏在枕上,痛切的流我懺悔的眼淚,但我總不平,我不應該受這種責罰呵?
十月二十日
她一直病了!直到現在不曾減輕。父親雖天天請醫生來,但是有什麼用處呢?唉!父親真聰明!他今天忽然問我,她起病的情形,這話怎能對父親說呢?我欺騙父親說:“我不清楚!”父親雖然怒罵我“糊塗!”我真感激他,我只望他罵得更狠一點,我對於她的負疚,似乎可以減輕一點。
醫生——那李老頭子真討厭,他哪裏會治病呵!什麼急氣攻心咧,又是什麼外感內熱咧,用手理着他那三根半的鼠須,仰着頭瞪着眼,簡直是張滑稽畫。真怪,世界上的人類,竟有相信這些糊塗東西的話……我站在窗戶下面,聽他搗鬼,真恨不得叫他快出去呢!
父親也似乎有些發愁,他預備晚上住在這邊。她彷彿極不高興,她對父親說:“我這病只是心煩,你在這裏,我更不好過,你還是到那邊去吧!”父親果然仍回那邊去了。
八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在屋裏傷心,阿媽來找我,她在叫我。其實我很畏怯,我實在對不起她呵!在平常的一個婦女的心裏,自然想着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並且也告訴別人不得的,總算是不冠冕的事呵!唉!……
她擁着一牀淡湖色的縐被,含淚坐在牀上。她那憔悴的面容,無告而幽怨的眼神,使我要怎樣的難過呵!我不敢仰起頭來,我只悄悄站在牀沿旁邊。她長嘆了一聲,這聲音只彷彿一口利劍,我爲着這個,由不得發抖,由不得落淚。她喘息着說:“你來!你坐下!”我抖戰着,怯怯地傍着她坐下了。她伸出枯瘦的手來,握着我的手說:“我的一生就要完了,我和你父親本沒有愛情,我雖然嫁了十年,我總不曾瞭解過什麼是愛情。你父親的行爲,你們也都明白,我也明白,但是我是女子,嫁給他了,什麼都定了,還有我活動的餘地嗎?有人也勸我和他離婚,——這個也說不定是與我有益的。但是世界上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再嫁也難保不一樣的痛苦,我一直忍到現在——我覺得是個不幸的人。你不應當自己害自己,照我冷眼看來,你們一家也只有你一個是人,我希望你自己努力你的前途!”
唉!她誠實的勸戒我,真使我慚愧,真使我懊悔!我良心的咎責,使我深切的痛苦。我對她說什麼?我只有痛哭,和孩子般赤裸裸無隱瞞的痛哭了!她撫着我的頭和慈母般的愛憐,她說:“你不用自己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只是你父親……”她禁不住了,她伏在被上嗚咽了。
父親來了,我仍回我自己的屋裏去,除了痛切的哭,我實在不知道怎樣處置我自己呵!如果這萬一的希望,是不能存在了,我還有什麼生趣。
十一月一日
她的病越來越重,父親似乎知道沒指望了。他昨天竟對我說:“你不要整天坐在家裏,看看就有事情要出來了,你也應當替我幫幫忙。”我聽了吩咐,不敢不出去,預備接頭一切,況且又是她的事情。但不知怎麼,我這幾天彷彿失了魂似的,走到街上竟沒了主意,心裏本想向南去,腳卻向北走。唉!
晚上回來的時候,父親恰好出去了。我走到她的牀前,只見她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比平時更嬌豔。她含着淚,對我微笑道:“你的心我很知道,就是我也未嘗不愛你,但他是你的父親呵!”我聽了這話,立刻覺得所有環境都變了。我不敢再躊躇了,我跪在她的面前,誠摯的說:“我真實的愛你!”她微笑着,用手環住我的脖頸,她火熱的脣,已向我的脣吻合了。這時我不知是欣悅是戰兢,也許這只是幻夢,但她柔軟的額發,正覆在我的頰上,她微弱的氣息,一絲絲都打透我的心田,她鬆了手,很安穩的睡下。她忽對我說:“紅玫瑰呢?”
我陡然想起,自從她病後,我早把紅玫瑰忘了,——忙忙跑到屋裏一看,紅玫瑰一半殘了,只剩四五朵,上面還綴着一兩瓣半焦的花瓣。我覺得這真不是吉兆——明知花草沒有不凋謝的,但不該在她真實愛我時凋謝了呵!且不管她這幾片殘瓣,也足以使我驕傲,若不是這一束紅玫瑰,哪有今天的結果——呵!好愚鈍的我!不因這一束紅玫瑰她怎麼就會病,或者不幸而至於死呵……我真傷心,我真慚愧,我的眼淚,都滴在這殘瓣上了。
我將這已殘的紅玫瑰捧到她的牀前,她接過來輕輕吻着,落下淚來。這些滴在殘瓣上的,是我的淚痕還是她的淚痕,誰又能分清呢?
從此她不再說話,閉上眼含笑的等着,等那仁慈的上帝來接引她了。今夜父親和我全不曾睡覺,到五點多鐘的時候,她忽睜開眼,向四周看了看,見我和父親坐在她的旁邊,她長嘆了一聲便斷了氣。
父親走進去把手放在她的鼻孔旁,知道是沒了呼吸,立時走出來,叫人預備棺木。我只覺一陣昏迷,不知什麼時候已躺在自己牀上了。
她死得真平靜,不象別人有許多號哭的煩擾聲。這時天才有一點淡白色的亮光,衣服已經穿好了。下棺的時候她依舊是含笑,我把那幾瓣紅玫瑰放在她的胸前,然後把棺蓋合上。唉!——多殘酷的刑罰呵!我只覺我的心被人剜去了,我的魂立刻出了軀殼,我彷彿看見她在前面。她坐在一個奇異的球上披着白雲織就的大衣,含笑吻着一束紅玫瑰——便是我給她的那束紅玫瑰,真奇異呵!……
唉!我現在清醒了!哪有什麼奇異的月球,只是我回溯從前的夢境罷了。
十一月三日
今天是她出殯的日子,埋在城外一塊墓地上——這墓地是她自己買的。她最喜歡西洋人的墓,這墓的樣子,全仿西洋式做的,四面用淺藍色的油漆的鐵欄,圍着一個長方的墓,墓頭有一塊石牌,刻着她的名字,還有一個愛神的石像,極寧靜地仰視天空,這都是她自己生前佈置的。
下葬後,父親只跺了跺腳,長嘆了一聲,就回去了。等父親走後,我將一束紅玫瑰放在墳前,我心裏覺得什麼都完了。我決定不再回家去。我本沒有家,父親是我的仇人,我的生命完全被他剝奪淨了。我現在所有的只是不值錢的軀殼,朋友們只當我已經死了——其實我實在是死了。沒有靈魂的軀殼,誰又能當他是人呢,他不過是個行屍走肉呵!
我的日記也就從此絕筆了。我一生不曾作過日記,這是第一次也是末一次。我原是爲了她才作日記,自然我也要爲了她不再作日記了。
紹雅唸完了,他很頑皮,趁逸哥回頭的工夫,那本書已擲到逸哥頭上了。逸哥冷不防嚇了一跳,我不覺很好笑,同時也覺得心裏悵悵的,不知爲什麼?
這寂寞冷清的一天算是叫我們消遣過了。但是雨呢,還是絲絲的敲着窗子,風還是颯颯搖着檐下的竹子,烏雲依舊一陣陣向西飛跑。壁上的鐘正指在六時上,黃昏比較更悽寂了。我正怔怔坐着,想消遣的法子,忽聽得紹雅問道:“我的小說也念完了,你們也聽了,但是我糊塗,你們也糊塗,這篇小說,到底是個什麼題目呵?”被他這一問,我們細想想也不覺好笑起來。逸哥從地下拾起那本書來,掀着書皮看了看,只見這書皮是金黃色,上面畫着一個美少年,很悽楚的向天空望着;在書面的左角上斜標着“父親”兩個字。
逸哥也夠滑稽了,他說:“這誰不知道,誰都有父親吧!”我們正笑着,又來了一個客人,這笑話便告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