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氣,煩躁蒸鬱,使人易於動怒;在那熱鬧的十字街頭,車馬行人,雖然不斷的奔馳,而靈芬從公事房回來以後,覺得十分疲憊,對着那灼烈豔陽,懶散得擡不起頭來。她把綠色的窗幔拉開,紗簾放下,屋子裏頓覺綠影陰森,周圍似乎鬆動了。於是她坐在案前的靠椅上,一壺香片,楊媽已泡好放在桌上,自壺嘴裏噴出濃郁的馨香,靈芬輕輕的倒了一杯,慢慢的喝着,一邊又拿起一支筆,敲着桌沿細細的思量:
——這真是社會的柱石,人間極滑稽的劇情之一幕,他有時裝起紳士派頭,神氣倒也十足;他有時也自負是個有經驗的教育家:微皺着一雙濃眉,細着那兩撇八字須,沉着眼神說起話來,語調十三分沉重。真有些神聖不可輕犯之勢。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好笑,——這又算什麼呢?社會上裝着玩的人真不少,可不知爲什麼一想便想到他!
靈芬坐在這寂靜的書房裏,不住發玄想,因爲她正思一篇作品的結構。忽然一陣腳步聲,把四圍的寂靜衝破了,跟着說話聲,敲門聲,一時並作。她急忙站了起來,開了門,迎面走進一個客人,正是四五年沒見的智文。
“呵!你這屋子裏別有幽趣,真有些文學的意味呢!”智文還是從前那種喜歡開玩笑。
“別拿人開心吧!”靈芬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卻接着說道:“真的!我一直喜歡文學,不過成功一個文學家的確不容易。”
“靈芬,我不是有意和你開心,你近來的努力實在有一部分的成功,如果長此不懈,作個文學家,也不是難事。”
“不見得吧!”靈芬似喜似疑的反詰了一句,自然她很希望智文給她一個確切的證實,但智文偏不提起這個岔,她只在書架上,翻閱最近幾期的《小說月報》,彼此靜默了幾分鐘,智文放下《小說月報》,轉過臉問靈芬道:“現在你有工夫嗎?”
“作什麼……有事情嗎?”
“沒有什麼事情,不過有人要見你,若有空最好去一趟。”
“誰要見我?”靈芬很懷疑的望着智文。
“就是那位有名的教育家徐偉先生。”
靈芬聽見徐偉要見她,不覺心裏一動。心想那正是一個裝模作樣的虛僞極點的怪物。一面想着一面不由得說道:“他嗎?聽說近來很闊呢!怎麼想起來要見我這個小人物呢?你去不去,如果你去咱們就走一趟,我一個人就有點懶得去。”
智文笑道:“你這個脾氣還是這樣!”
“自然不會改掉,並且也用不着改掉, ……你到底陪我去不陪我去?”
“好吧!我就陪你走一趟吧!可是你不要太孤僻慣了,不要聽了他的話不入耳,拿起腳就要走,那可是要得罪人的。”
“智文,放心吧!我縱是不受羈勒的天馬,但到了這到處牢籠的人間,也只好咬着牙隨緣了,況且我更犯不着得罪他。”
“既然這樣,我們就去吧,時候已將近黃昏了。”
她們走出了陰森的書房,只見半天紅霞,一抹殘陽,已是黃昏時候。她們叫了兩輛車子,直到徐偉先生門前停下。靈芬細打量這屋子:是前後兩個院子,客廳在前院的南邊,窗前有兩棵大槐樹。枝葉茂密,仿若翠屏,靈芬和智文進了客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僕進來說:“老爺請兩位小姐進裏邊坐吧!”
靈芬和智文隨着那男僕到了裏頭院子,徐偉先生已站在門口點頭微笑招呼道:“哦!靈芬好久不見了,你們請到這裏坐。”靈芬來到徐偉先生的書房,只見迎面走出一個倩裝的少婦,徐偉先生對那少婦說:“這位是靈芬女士。”回頭又對靈芬說:“這就是內人。”
靈芬雖是點頭,向那少婦招呼,心裏不由得想到:“這就是內人”一句話,自然她已早知道徐偉先生最近的浪漫史,他兩鬢霜絲,雖似乎比從前少些,但依然是花白,至少五十歲了,可是不象,——彷彿上帝把青春的感奮都給了他一個,他比他的二十五歲的兒子,似乎還年青些,在他的書房裏有許多像片,是他和他新夫人所拍的。若果照相館的人知趣,不使那花白的頭髮顯明的展露在人間,那真儼然是一對青春的情眷。
這時徐偉先生的鬍鬚已經剃去了,這自然要比較顯得年輕,可是額上的皺紋卻深了許多,他坐在案前的太師椅上,道貌岸然,慢慢的對靈芬講論中國時局,象煞很有經驗,而且很覺得自己是時代的偉人。靈芬靜靜聽着,他講時,隱約聽見有嘆息的聲音,好象是由對面房子裏發出來,靈芬不由得心驚,很想立刻出去看看,但徐偉先生正長篇大論的說着,只得耐着性子聽,但是她早已聽不見徐偉先生究竟說些什麼。
正在這時候,那個男僕進來說,有客要見徐偉先生,徐偉先生看了名片,急忙對那僕人說道:“快請客廳坐。”說着站了起來,對靈芬、智文說:“對不住,有朋友來找,我暫失陪!”徐偉先生匆匆到客廳去了。
徐偉先生的新夫人,到隔壁有事情去,當靈芬、智文進來不久,她已走了,於是靈芬對智文說道:
“徐偉先生的舊夫人,是不是也住在這裏?”
“是的,就住對面那一間房裏。”
“我們去見見好嗎?”
“可以的,但是徐偉先生,從來不願意外人去見他的舊夫人呢!”
“這又是爲了什麼?”
“徐偉先生嫌她鄉下氣,不如他的新夫人漂亮。”
“前幾年,我們不是常看見,徐偉先生同他的舊夫人遊公園嗎?”
“從前的事不用提了,有了汽車,誰還願意坐馬車呢?”
“你這話我真不懂!……女人不是貨物呵!怎能愛就取,不愛就棄了?”
“這話真也難說!可是你不記得肖文的名語嗎?制禮的是周公,不是周婆呵!”靈芬聽到這裏,不由得好笑,因道:“我們去看看她吧。”
智文點了點頭,引着靈芬到了徐偉先生舊夫人的屋裏,推門進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手裏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愁眉深鎖的坐在一張破藤椅上,房裏的傢俱都露着灰暗的色彩,牀上堆着許多漿洗的衣服,到處露着乖時的痕跡。見了靈芬她們走進來,呆癡癡的站了起來讓坐,那未語淚先咽的悲情,使人覺得棄婦的不幸!靈芬忍不住微嘆,但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智文說道:
“師母近來更悴憔了,到底要自己保重纔是!”
師母握着智文的手道,“自然我爲了兒女們,一直的掙扎着,不然我原是一個贅疣,活着究竟多餘!”她很傷心的沉默着,但是又彷彿久積心頭的悲愁,好容易遇到訴說的機會,錯過了很可惜,她終竟慘然的微笑了。她說:
“你們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們見笑,我常常懷疑女人老了,……被家務操勞,生育子女辛苦,以致毀滅了青年的丰韻,便該被丈夫厭棄。男人們縱是老得駝背彎腰,但也有美貌青春的女子嫁給他,這不是希奇嗎?……自然女人們,要靠男人吃飯,彷彿應該受他們的擺弄,可是天知道,女人真不是白吃男人的飯呢!
“你們自然很明白,徐偉先生當初很貧寒,我到他家的時候,除了每月他教書賺二十幾塊錢以外,沒有更多的財產,我深記得,生我們大兒子的時候,因爲產裏生病,請了兩次外國醫生診治,花去了二十幾塊錢,這個月就鬧了饑荒,徐先生終日在外頭忙着,我覺得他很辛苦,心裏過意不去,還不曾滿了月子,我已掙扎着起來,白天奶着孩子,夜晚就作針線,本來用着一個老媽子侍候月子,我爲減輕徐先生的擔負,也把她辭退。這時候我又是妻子,又是母親,又是傭人,一家子的重任,都擔在我一人的肩上。我想着夫妻本是共同甘苦之誼,我雖是疲倦,但從沒有因此怨恨過徐先生。而且家裏依然收拾得乾乾淨淨,使他沒有內顧之憂,很希望他努力事業,將來有個出頭,那裏自然苦盡甘來。……但誰曉得我的想頭,完全錯了。男人們看待妻子,彷彿是一副行頭,闊了就要換行頭,那從前的替他作盡奴隸而得的報酬,就是我現在的樣子,……正同一副不用的馬鞍,扔在廄房裏,沒有人理會它呢!”
師母越說越傷心,眼淚滴溼了大襟,智文“哎”了一聲道:“師母看開些吧,在現代文明下的婦女,原沒地方去講理,但這絕不是長久的局面,將來必有一天久鬱地層的火焰,直衝破大地呢!”
靈芬一直沉默着,不住將手絹的角兒,折了又折,彷彿萬千的悲憤,都藉着她不住的折壘的努力,而發泄出來……
門外徐偉先生走路的聲音,衝破了這深慘的空氣,智文對靈芬示意,於是裝着笑容,迎着徐偉先生,仍舊回到書房。這時暮色已罩住了大地,微星已在雲隙中閃爍,靈芬告辭了回來,智文也回去了。
靈芬到了家裏,坐在綠色的燈光下,靜靜地回憶適才的事情,她想到世界真是一個耍百戲的戲場,想不到又有時新的戲文,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徐偉先生誰能說他不是社會柱石呢?他提倡男女平權,他主張男女同學,他更注重人道,但是不幸,竟在那裏看見了這最悲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