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落

  醫生左手插着腰,右手輕輕敲着右邊的胯骨,對病人表示一種悲憫的同情,微蹙着眉峯,看護婦遞過寒暑表,放在病人的舌下,約四五分鐘才又從嘴裏拿出來,對着窗子望了一望道:“熱度仍和昨晚一樣。”醫生點了點頭,安慰病人道:“多睡覺,不要用心思就好了!”病人懶懶地點了一點頭,醫生便發出慈母般微笑,輕輕摸了摸病人的頭,說了一聲再會,跟着病房的門開了,醫生就出去了。

  這時候夜景幽寂,從窗子裏射進灰白色的月光來,照得這病房,彷彿囚牢的慘厲可怕。看護婦在一張蓬布椅子上,已沉沉入夢了。病人怕燈光,電燈早就熄了。這房裏竟露出可怕的幽冷,街上的更夫已打三更了。病人的心臟急劇烈的跳着,睡魔永不敢近她,她只睜着眼,努力向那沒有月光的暗陬凝望,那眼神的銳利,好像可穿鬼物的肝膽似的,如此半點鐘以後,她實在不支了。無力的閉上兩眼,迷濛中忽見一個魁偉的少年,站在她的牀前,彷彿很傷心她病到這般地步,搖着頭,深鬱的噓了一口氣,那陰森只像荒丘上的鬼風,病人很驚嚇的對他望着。呀!他頭上帶着白布藍緣的水手帽子,身上也是白布藍緣的水手衣服,她禁不住抖戰着垂淚了。那少年水手兩腿漸漸軟了,戰慄着跪在她的牀前,伏在她的胸上嗚咽着。她覺得如火般熱的眼淚,都浸入她心窩裏去了。她無力的噓了一口氣,用手撫着那水手,她想起認識這水手的事情來了。

  在一年夏天的早晨,天上一片雲彩也沒有,只在天水連接的地方有一道灰色而帶藍的帶子,橫在那裏,海邊上只有一隻海艦停着。住在海邊上的孩子,赤着腳爬下沙灘去,什麼尖的螺,圓的貝殼,捧滿了兩手,她那時正在捉一個活的小螃蟹,不提防滑了腳滾到海里去,那浪花發怒般涌起來,她只覺鼻管辛辣,水往嘴裏直灌,便迷昏不省人事了。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她睜開眼一看,只是一個青年的水手,站在她的面前,見她恢復了知覺,微笑着遞過一杯糖水,慢慢扶着她的頭灌下去,她覺得更清醒些,又睜開眼往四面望望,只見自己臥的地方是一間洋式小房屋。很使她注意的,便是這小洋屋掛着五六個白色的救命圈,她懷疑着想,不知究竟是什麼地方,那水手彷彿已明白她的意思,因微笑道:“小姑娘好險呵!不是我正扶着欄杆看風景,你一定要被浪頭捲去了。……你願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就是停在海邊的軍艦,你家住在那裏,我可以送你回去。”她這時已坐了起來,對着那水手,很親暱的微笑着,投在他溫暖的懷裏說:“我要回去。”水手點點頭,領着她下了艦,沿着沙灘走了一里多路,她已看見家門,只見母親正擦着眼淚,彷彿等什麼消息呢,她便搬了那水手急急飛奔她母親去了。水手遠遠站着,等那母子都進去了,他才唱着凱歌回艦去。

  在這件事發生兩天以後,她的父親到那軍艦謝那水手,那軍艦已開得無影無蹤了,那老人只望着海,如默祝海神保佑這可愛的青年。

  後來這一隻海艦雖然又開到這地方兩次,但那個水手卻沒有同來,她一家的人都覺得很失望,這樣可愛的青年,竟不能再看見第二次,並且不能對他表示一家人感激他的意思。

  過了八九年她已經二十歲了,那時她中學校已經畢業,她的故鄉教育很不發達,因和母親商議,到都會的地方求學去。臨離家的頭一天下午,她和幾個同學仍到幼年的樂園,海邊作最後的親暱,這時正是黃昏,海霧受太陽的渲染,幻成紫的、紅的、青的種種色彩——不很明顯的混合色,彷彿閃光的輕紗罩子,罩在碧澄澄的海面上,西方的紅霞又把海水染成紫的、淡紅的各種顏色,在天水交接的地道,橫着一道五色的絨氈。她正在留意看海景時,忽見沙灘的東邊,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着一身海軍的軍服,兩手插着褲袋,口脣噓噓作響,兩目望着天空,彷彿在回憶從前的往事般,有時在那沉靜裏,微露着笑容,好像陰雲幕裏的輕淡的陽光。她覺得這軍人有些眼熟,不住用眼神打量他,但是記不起來了。這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呢?

  她的同伴,同她談海上冒險的故事,漁船遇着巨大的鱷魚傾覆了,漁人捉住一隻木排,漂泊到一個沒人跡的島上,虎豹怎樣兇惡,毒蛇怎樣傷人,她的同伴述說着,彷彿像曾親眼見過似的。她從這些有趣的故事裏,忽然想起她遇險的一段故事,於是她告訴她們說:“我告訴你們落水的故事吧!虧了那少年水手!”她的同伴都圍攏說:“大一點聲音。”她高聲述說了。大家聽了都現出驚怕的神情說:“呵!好危險呵!”

  她這時忽然低下頭,彷彿受了意外的刺激似的,不時偷眼向沙灘東邊看,大家也不知不覺都回過頭只見那中年的軍人,向這邊看着微笑,這些女孩子便如觸了電般,狐疑着,不知這微笑裏頭,定伏着什麼不測的事,有一個膽小的便說:“我們快走吧!那一定是個壞人。”大家被她一提醒,都覺得真正可怕,便忙忙往回去,只見那軍人仍舊望着她們微笑。她們更覺得心虛,彷彿後面那少年拿着利刃追來了。便忙忙往家裏飛奔。

  第二天她正在擁擠的票房門口等買車票,只見人叢裏走出那個中年的軍人來,她止不住心頭狂跳,緊依着她父親的肘下,不敢動彈,面上的紅色都淡了,後來她父親因爲替她拿行李票走開了。她獨自站在票房門口,戰慄着,低頭不敢望四面看,忽覺背後有人說話的聲音道:“姑娘!記得前九年救你命的人嗎?”她聽了這句話,這才明白原來就是那個水手呵!因放下了心,望着那水手說:“先生爲什麼早不說,我們一家人都極望見先生一面呢……好!我父親來了,他老人家更是時時不忘先生的一個人。”她父親見她和一個男人說話,很驚怪的看着她,她只微笑說:“爹爹!這位先生便是救兒命的那個水手。”這老人才明白歡呼道:“呵!真是有幸,先生救了小女之後,老夫曾到海邊去訪先生,可惜軍艦已開走了。但老夫沒一天不在記念先生,等送小女上車後,請先生同老夫吃杯茶去。”

  這時火車已到了,客人紛紛趕上車去,那軍人和她的父親一齊送她上了火車,不久開車的鈴響了。火車頭便蠕蠕動起來,越動越快,霎時間便離開故鄉的城市了。

  她到了北京以後,不久便進了學堂,她的臉上時時含着愉快的微笑,同學們都和她很親厚,都覺得她是個幸運兒,忘憂草,她常喜歡帶着嬌憨的滑稽,惹同學發笑,學堂裏的同學,無論誰提到她,都立刻感覺着自然的美。

  有一天正是星期六,同學們多一半都回家去了,她因爲北京沒有親戚,所以只住在學校裏,這時天氣已有四點鐘了,她從浴室裏,抱着一包換下來的衣服,一壁唱着,一壁往洗衣服的地方去,頂頭遇見那個有麻子的校役,拿着一張名片道:“小姐!有人找。”她覺得很奇怪,不禁“喲”了一聲道:“誰來找我呵?”因伸手接過片子來,只見上頭寫着“海軍部副官趙海能。”她更懷疑了,心想我向來不認識這個人呵!因向那校役道:“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呵?”校役說:“很高大的身材,四方臉,有兩撇八字鬍子。”她聽了自言自語道:“高大身材,四方臉,八字鬍子,莫非是那個救我命的水手嗎?”想到這裏,便回頭對那校役說:“好吧!你先去,我就來。”她忙把衣服放在寢室裏,對着鏡把頭髮攏了攏,匆匆走到會客室,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裏會同學們,她慌忙向四面望了望,只見靠門坐着那個趙海能迎了出來,很恭敬鞠了一個躬。她這時彷彿作夢似的,也不知和他說什麼,稍談幾句,趙海能便走了,她只記得一句是:“有機會還要來談。”

  她會過趙海能以後,仍舊照常活潑作她的事去。

  她們學校的旁邊,有一所花園,她每逢放假時,常常獨自到那園裏,坐在花蔭下看書。倦了便放下書,倒在假山石背後,靜靜嗅着草際的幽香,聽草蟲奏着細妙的音樂,有時仰頭看着天上變幻的行雲,有時像魚鱗般閃爍着,有時像輕紗般飄拂着。她彷彿作夢似的,想像天宮的白玉雕欄,和低眉淺笑的天使,有時忽覺天上的雲異樣的深碧,兒時久遊的海景,一一涌現出來,那少年的水手——中年的海軍部副官很明顯印在她的腦裏,游泳在她似夢非夢的眼前。

  她不知上帝何時設下陷阱了!她感激救命的趙海能,常常流下熱情的淚來,她看過從前的小說,對於有恩的男子,應該犧牲身心報答他。但她似乎知道趙海能已經不是獨身的男人,她想要報趙海能救命的機會很少了。時時悵惘着,發出無可奈何的長嘆。

  有一次上心理學,她很留心的聽講。教員說:“女子富於情感,對於待她有恩情的人,時時不忘,根據這種心理,青年向少女求歡愛時,只有一個方法,表示對於少女極熱誠,彷彿一切都可爲她犧牲,縱使失敗一百次,也不要灰心,終久必成功。”同班的同學聽了都彼此互視着微笑,只有她臉上漸漸失了紅潤,頭俯下去,倘若沒有書桌擋着,恐怕直要低到膝上了,而且眼淚如泉水般的涌了出來,同學們很詫異,課堂裏立刻靜止,彼此面面相覷。便是那教員也皺着眉,默然無言,彷彿其中伏着極不測的動機,覺得再講下去很不方便,因提早下堂了。

  教員才走出講堂的門口,同學們都一擁而前,將她圍住。詰問和勸慰的聲音,雜亂成一片。

  她只伏在書案上,兩肩不停的聳動,喉裏不住的哽咽,始終探不出個究竟。同學們都懷疑着,漸漸走開了。有兩三個聚在迴廊底下,低聲猜想着,其中有一個同學說:“她必是上了誰的當吧?”……“誰知道呢?”另一個同學插嘴說:“我覺得她近來的情形很不對,總是鎖着眉峯,彷彿內心蘊藏無限的祕密似的。……唉!現在的社會,真好像荊棘的荒園了,只要一分不留心,便要被銳利的棘針刺破了……尤其是我們女子倒黴,心又軟,情又熱,只要男子在她面前落過一顆眼淚,無論什麼便都被矇蔽過去了。……”

  種種的議論,接二連三的鼓盪在空氣中,有時候一兩句傳到她的耳朵裏,便變成有毒質的針,使她身心都感到痛楚和麻醉。

  直到她病倒牀上,當夜月幽淡的時候,她回想着,兀自心痛。她用手緊緊握着那水手的手,極用力的“唉”的一聲。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睜眼一看,她全身如焚般燒起來,削瘦而灰敗的兩頰上,漸漸轉成胭脂般的紅潤,失神的眼球,略略轉了一轉,那眼皮又慢慢垂下來了。

  這時冷靜的夜已過,那綠色的窗幔,閃着微紫色的朝旭。看護婦推門進來,手裏端着一碗鮮而且白的牛乳,那熱氣如煙霧似的一縷縷都從杯裏涌了出來。

  看護婦右手端着茶盤,左手伸在背後,扭那門上的機關,一壁對着牀前站着的少年點頭說:“先生早呵!”

  這聲浪把她從半夢裏驚醒,細看那少年,原來並不是水手,他穿着灰色布的長袍,覆額的頭髮很自然的鬆散着,彷彿很美麗的遮陽般。極活潑的眼神,表示他青年之美,他這時含愁站在病人的面前,很憐惜的替病人整着散亂枕旁的柔發,看見病人已睜開倦眼,用極柔和的低聲問道:“今天覺得好些嗎?”病人這時只微微搖了一搖頭,依舊把眼閉上,他很傷心的噓了一口氣,目不轉睛對病人望着,覺得上帝太不仁了,爲什麼使這脆弱的玫瑰花,受病魔的作踐呢?不然這種好天氣,和她並肩坐在公園的松林裏,聽早晨的雲雀,嬌婉的唱歌,看蓮苞的露珠,向朝旭爭閃,有時她含羞向着自己微笑,呵!這多麼使人醺醉!

  “哎喲”病人又發出苦痛的呻吟了,他便立刻被驅出於幸福的花園,深鎖着愁悶的海,將他全個蓋沒了。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久病枯瘦的手,含着淚的微笑,安慰她說:“不想病的苦痛吧?只想你沒病之先,我們許多幸福的光陰,……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喂猿子花生,你笑得彎了腰,這些要多有趣呵!你病好我們還要尋更美妙的樂趣去,你不是最愛聽海里的風,吹在松枝上,發出悲壯的松濤的聲音嗎?……只要你能出了醫院,我們便有快樂日子過了。”這少年極力安慰着她,想盡了種種方法,甚至祈禱上帝,再給他些智慧,使他把他的愛人從愁苦的海里救出來,便使犧牲了一切,他也絕不埋怨的。

  看護婦將牛奶端到牀前說:“小姐!吃吧!已經不很熱了!”那少年連忙從看護婦手裏接過來。顧不得看護婦很冷淡的微笑,他用羹匙一瓢瓢往病人的嘴裏送着,只要病人嚥下一匙,他心頭便開一朵美麗的欣悅的花,但病人只嚥了三口,便搖頭不肯吃了。他這時想二十幾歲的少女,只吃得三匙牛奶便夠了嗎?他忘了那病人已經搖頭拒絕這牛奶,他依舊用匙,很小心的舀着,送到她淡紅而帶淺灰的脣邊,病人不耐煩的唉了一聲,把頭側到裏邊去了。少年很失望的放下匙子,獨坐着凝想,心頭幾次發酸,幸沒有落下淚來。這不能不感謝世故很深的看護婦了。

  太陽驕傲着走他的路,對於人間的歡迎與憎厭,他都不理會。他不注意那些怕分離的青年男女,而爲他們稍停留,而且那些青年男女,覺得他們需要太陽照臨的時候,太陽跑得更要快些。

  病人牀前坐着的少年,看見病人似乎睡着了,他輕輕走開,到門外換一換空氣,當他擡頭,看見西方一帶柳樹梢上,滿都染着金黃色時,他不覺得吃了一驚,什麼時候跑馬的太陽已走到這裏了。照規矩醫院六點鐘便不許外人停留了。他看一看手上的表只差五分,便需離開這地方了。他又走進病房裏,病人已醒,望了望他道:“你沒走嗎?……”他說:“還早還早。”但他那不自然的微笑,已令病人不能堅信他的話。

  門外頭一陣腳步聲,醫生來看病人了。看護婦拿着寒暑表,推門進來說:“先生到關門的時候了。”他彷彿罪人聽了最後的判決,只得絕望走了。看護婦送他出了門,依舊淡然微笑着。

  三個星期以後,這病房裏已另換了一個病人了。她搬到學校的休養室住下,同學們聽見了這消息,都抱着欣悅的同情,到她那裏看望她。這休養室在操場後面,另外一個小花園裏,窗前有幾株美人蕉,正開着金紅色的花,在朝露未乾時,從那花下過,可以嗅到一種清微的幽香,蕉葉像孔雀美麗的尾,翠碧上有許多金星,那正是露珠兒在朝陽下閃爍的時候了。

  滿屋子的光線都異常輕柔,淡綠像湖心的水色。窗上都幔着葡萄葉色的輕紗,楊柳的柔條,美妙的飄射在上面。她披着玫瑰色的大衣,靜默的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上,在左手這一邊放着一封信。眼前游泳着可怕的惡夢。

  不能忘的水手——中年的副官,魁偉的身幹,直立着彷彿一根石柱。他只要輕輕一動,就可使無數的人頭破血流。記得他曾述說他攻打敵人時的猛鷙,一個槍子打進對面敵人的左眼,那眼珠網着血絲——赤紅像火般,滾了出來,他絕不動心,接續第二槍第三槍一直開下去,彷彿小孩子看放花一樣有趣,紅光——血和火焰都混合成爲一片,他只覺活躍好看——唉!勇敢的軍人!多麼可怕的活劇,他只要一樣把這不情的活劇,從新演一遍,不消兩個槍子,什麼都完了。

  她驚懼仰起頭來,只見綠紗窗上,染上幾道淡紫的波紋,在那波紋底下彷彿有一個人影,於是她開始問道:

  “門外是誰?”

  “鬆文姊姊!你起來了吧!”

  “起來了!你是彬彩嗎?……進來坐坐。”她說着,開了房門,只見彬彩笑嘻嘻走了進來,對她臉上望了望說:“怎麼今天臉色又不好啦!昨晚好睡嗎?”

  她驚懼而羞澀的應道:“怎麼?……不至於吧。”因拿起桌上的小鏡子,細細照了一照,又用手在兩頰上搓了一搓道:“想是天氣比較涼了,我病後禁不住,臉色所以更蒼白了。”

  “這也不要緊,你不要憂懼吧!只要暢放胸襟,復原自然就容易了。”彬彩撫摩着鬆文的肩,很誠摯的安慰她。她只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像我這種不幸!……死了倒也乾淨!”

  “爲什麼總要往這一條路上走,死也沒這麼容易呢?”彬彩很感慨的說着。

  她把沙發上的圍巾拿起來,那封信掉在地下了。“呀!他又來信了嗎?你也太不乾脆了!像這樣藤蔓似的,將牽到什麼時候才了呵!”她面色漸漸紅了,好像火般的燃燒着,頭俯下來,緊緊靠着胸口,淚和露珠般,滾過兩頰,又流到衣襟上了!

  “唉!”彬彩的顏色蒼白了,但她除了這一聲“唉!”沒有更多的話了。這美麗的晨光,被弱者的淚浸得愔淡了。窗紗上的紅色波紋,變成素湍的清流了。滿屋裏沉寂着,像死神將要來臨的森陰可怕。一隻青白色的面孔,四隻凝着淚光的眼睛,彷彿在神的蓮座前,待最後的判決般不安和憂鬱。

  後來彬彩慢慢恢復了她爲憂傷而錯亂的神經,用絹帕拭乾了眼角的淚痕,從地下撿起那封信來說:“我能看一看嗎?”鬆文只點了一點頭,仍不住的流淚。

  彬彩用發抖的手——彷彿已聽見強者的槍在封套裏跳躍了——輕輕從那封口裏抽出信來,眼前頓覺一亮,一個火熱的十字在那信尾,明明白白的畫着。彷彿經過知縣老爺批行的文書,只要一公佈出去,罪人便沒有希望了。彬彩極力鎮定着,把那信箋展開,但連信箋都一同的發着抖。她對着空氣深深的吸了一口,似乎胸口的壓迫鬆了些。於是纔看見信上所寫的東西:

鬆文:


我是軍人,我是不知道明天的生命的人,我的感情是像海里的波濤一樣的,當我聽見指揮官的號令:“前進!”我全身便燃燒在火熱的情感裏,這時不打得敵人的眼球滾了出來,我手上的槍絕不向下鬆一鬆。但事情過了,我睡在野外的帳幕裏,偶爾看見頭頂上的青天,和淡白色的月光,我也會想起我白天的動作很可笑,而且危險,這時我感情的潮落下去了。但是沒有用處,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這一段故事,彷彿是題外旁枝,但你若懂得,就可以免了許多的麻煩!


我熱烈的感情,能像溫柔的綢帶纏着你,使你如醉般的睡在我的臂上,但你若背過臉去,和另一個少年送你的眼波,我也能使這溫柔的綢帶,變成猛鷙的毒蛇,將你如困羊般送了命。


你或者要祈禱上帝,使可怕的戰事——無論爲什麼而戰,只要將我因此送了命,你便可以很自由了,這一層我不能禁止你,而且真到這時候,我看不見,聽不見了。我也不願再管了。只是我活的時候,我絕不能使曾經和我接近的人,更和別人演一樣的劇。


我救你的命,我並不曾想你報答,但你既很慷慨的願意以身報我,那就不能再由你的意了。


趙海能


  彬彩看完這字字含刺的信,哀憫的同情,染着憤激的色彩,責備鬆文說:“你爲什麼不想一想!”鬆文又羞又傷心。將頭埋在手裏。猛烈的熱情,逼着她放聲痛哭了。

  彬彩看着這可憐的弱者,也禁不住落了許多同情的淚。

  在她們哭得傷心的時候,日色越變越陰沉,一陣陣涼風吹得芭蕉葉刷刷價響,立刻便有暴雨要來似的。

  彬彩看看手上的表,已到正午了。因說道:“你一早還不曾吃東西,我們一同到食堂吃碗麪吧!”她搖頭道:“你自己去吃吧!我一些不餓。”說着那雨點已漸漸滴了下來,彬彩說:“我不能再耽擱了。你現在不去吃也好,等雨晴了我叫人給你送來吧!”說着開開門急急的走了。

  彬彩走到食堂裏,同學們都早已在那裏坐好了。她撿了靠窗子的那位子坐下。大家嘈嘈雜雜談話,彬彩並不注意她們,只顧低着頭吃,忽聽靠她左邊坐着的那個同學說:“彬彩!你的好朋友鬆文病好了嗎?”彬彩說:“還沒十分好!”另有兩個同學,正看着,露出很鄙薄的冷笑,含着諷刺的語調說:“鬆文病得真奇怪!”“哼!什麼怪事沒有啊?這纔給婦女解放露臉呢!”彬彩聽她們的話頭,簡直是罵鬆文,自己也不好插嘴,只裝沒聽見,忙忙吃了,放下筷子就走。她們看了她這不安的神氣,等她才轉過臉去,便發出使她難堪的冷笑,彷彿素日和鬆文過不去的宿仇,這一笑便都報復了。

  彬彩裝着一肚子牢騷,來到洗臉房裏洗臉,當她拿着臉布在臉上擦的時候,憤怒和不平的情感,使得她的眼淚和臉盆裏的水相合了。她想:“人們最殘忍,對於人家的錯總不肯放過一分一釐,鬆文當日待她們也不薄,何至於這樣的糟踐她呢?人們只是自利的蟲呵!這世界究竟有什麼可寶貴的東西?”彬彩越想越傷心,終至於把眼睛都擦紅了。

  同學們走過她的面前,只是冷然的,似乎有些驚異的微笑着。

  鬆文的病,爲聽見同學們的閒言,又加重了。這時除了彬彩對她仍和從前一樣的誠摯,其餘的都極隔膜,有時因爲到操場去,從她的門口過,也只對着她的門窗,露着鄙薄的冷笑,她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害羣之馬”。從此她們說到她,只以“害羣之馬”爲影射之辭。

  有一天正是學校紀念日,同學們演新劇,彬彩約着鬆文到演劇場,打算使她開開心,病也可以好得快。她們到那裏只剩東邊犄角有兩個空位子,彬彩坐在外邊,鬆文坐在裏邊。這時趣劇已開幕了,演醉漢的笑史,只見那醉漢蹌蹌躋躋在臺上亂撞,把一個賣豆腐的擔子撞倒了,弄了滿臉滿身的豆腐,好像雪地裏鑽出來的一隻笨豬。看客都鬨堂大笑,鬆文也覺得這是病後頭一次開心了。

  趣劇演過,接着演正劇——心獄——,是一個青年從外國回來,留在他姑母家裏,他姑媽沒有子女,抱了一個養女,這時已經十八歲了。出脫得和含露的薔薇般,十分豔麗。這少年因色動情,引誘這少女和他發生關係。那少年不久就回家去了。這少女不幸有了孕,被家人發見,把她趕了出去,淪落得將成乞丐了,而那少年早把這件事忘了。當這少女正抱着小孩跪在戲臺上,悽聲的哀求上帝的憐憫的時候,看的人有的發出同情的悲嘆來。而在東邊犄角上,忽砰的一聲,彷彿什麼沉重的東西倒了,會場的秩序立刻亂起來。

  “誰摔倒了?”

  “鬆文!鬆文!”

  “快請學監去!”

  鬧嚷中那個高身材的學監先生,慌張着來了,叫女僕將她連扶帶擡弄到休養室去,一直過了半點鐘,會場的秩序才漸恢復了。

  鬆文兩眼緊閉,臉色和紙般的慘白,嘴脣發紫,一聲不響的睡在牀上,彬彩用急迫的聲調,抖戰着呼喚,有經驗的女僕,用力掐她的人中。過了半天,鬆文才回過氣來,“呀”的一聲哭了!彬彩含着淚說:“這是何苦呢?”

  女僕忙着灌糖水,揉心口,直到鬆文嘴脣有了紅色,大家才慢慢散了,彬彩在對面牀上陪伴她,夜裏偶然醒了,還聽見鬆文深鬱的悲嘆,彷彿荒原裏,淪落的小羊。

  從那天晚上起,學校裏的人們對鬆文的議論,又如潮水般澎漲起來。彬彩把休養室的門關得緊緊的,唯恐不情的嘲笑傳到她的耳朵裏,增加她的病。

  人們無情的嘲笑,漸漸好些了,因爲她們的嘴已經爲這議論疲倦了,她們的耳朵也爲聽這議論疲倦了。鬆文的病也漸漸好起來。

  在鬆文病裏,那個活潑的少年,擔了不少的心,揹着人流了許多的淚。但學校裏他不方便來,並且鬆文又屢次阻止他來。他每次走到學校裏的門口徘徊了許多時候,但依舊照樣回去了。

  現在聽說鬆文已經能出來,他才從愁苦的海里逃了出來,這一天氣候很溫暖,梨花靜默的睡在太陽的懷裏,怯弱的蘭蕙,也亭亭直立在白石的欄杆邊,透着醉人的清香,鬆文無力的倚着雕欄坐着,那少年站在旁邊,握着她瘦弱的手,低聲道:“比從前又瘦許多,怎麼好?”很誠摯的情感的表示,鬆文驚得縮回手來,少年似乎不解的對她望着。緊咬着嘴脣,雖然沒說出一句話來,而他心絃的緊張更比說什麼表現得清楚。

  夜來香的密葉下,飛出一隻小麻雀來,彷彿嘲笑似的,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梨花的瓣如蝴蝶般,隨着微風飄落在她的衣襟上,她含淚拾起梨花,用手撫摩着,似乎說:“你的零落憔悴正和坐在你底下可憐的女子一樣呵!……但你還有我憐你……”她的淚滴在梨花碎瓣上,染成淡紅色的斑痕。那少年說:“這是人間最不值得理會的東西,不過一片零落的花瓣,何必用你寶貴的淚去染她呢?”她抖戰着,重覆那少年的話說:“不過一片零落的花瓣!”

  少年覺得,他們這一次的聚會,沒有多少吉兆。怏怏的送她到了學校的門口,便獨自回家了。

  他到了家裏,回憶着日間事,他覺女子們的心情,真是過分的易受感動。不值什麼的一片落花,也會使得她們流淚。

  這一天夜裏,鬆文等彬彩睡着了,她又坐起來,擁着溫暖的棉被,細細的思量,她覺得那少年對她十分的真摯,或者能原諒她一時的錯,而終身包涵她……但她一轉念間,又覺得自己的測度靠不住,倘若他放下臉說:“我純摯的愛情,只能贈給那潔白如玉的女子,不能給你……”或者他勉強容忍了,當時不使我太難堪,但漸漸和我疏遠了,甚至於在街上遇見我的時候,竟彷彿不認識:這都足使我失卻生活的勇氣呵!

  我不告訴他吧!人生朝露,像我這種身體更不知什麼時候就結束了,何苦不盡力在生前享樂呢?……享樂!唉!不能!絕不能!良心之不安,比凌遲處死的罪還難受呢。並且沒有同情的人類,專好攻人家的過處的人類,我縱不說,他也未必終久不知道,那時候豈不更多了一層欺騙的罪嗎?

  他彷彿很真誠,或者他能看愛的面上饒恕我一切。可憐我易受騙的小羔羊,用他丈夫的大度,來包容我。……

  但是他向來很膽小,爲了那強兇的趙海能他或者要遮着耳朵,急急躲開了,那我豈不是一樣的淪落。

  真的,我沒認識他以前,我沒到愛的花園裏邊去過。沒理會過紫羅蘭的香氣,是很精妙的。

  趙海能三十九歲的副官,我爲感他救命的熱情,不幸一時走錯了一步,但絕不會因此開很精美的愛的花。而且這又不能和太陽一樣的光冕堂皇,只像躲在牆縫裏的水牛,如何的齷齪和束縛呵!

  幾千根沒有頭緒亂麻般的思想,將她縈繞得頭目發暈。

  夜已深沉了,星光很愔淡,彷彿醉人朦朧的眼。細小的風,從玻璃縫裏悄悄鑽了進來,吹在她的散發上,根根便如青色的飄帶般舞動,犬兒遙遙的吠着,打斷她的思路,她實在疲倦得不支了,放好了枕頭,將身上披着的衣服拿了下來,慢慢鑽進被筒裏去。數着壁上的鐘擺一二三四五六……不知數了多少她才走到短期的安息國去。

  當鬆文披衣深思的時候,同時離她十里路左右,有一所公寓,最後進的一所房子。兀閃爍着燈光,在燈光底下,坐着一個少年。正用金色的筆頭,蘸着紫羅蘭的墨水,往一張很美麗的信箋上寫道:

鬆文!我爲你的荏弱,幾次心都裂了!他看見蘭花,支着纖細的乾兒在夜風裏搖擺着,我便心慌的張開我的兩臂,遮着那無情的風說:“風呵!你留一些情吧!她禁不起你的摧殘喲!”


鬆文!我或者有些過慮。但我看見你削瘦淡白的兩頰,我無論什麼時候都在抖戰着……


  他寫到這裏,似乎有些停頓了,他放下筆,拿起桌上的香菸,不住的吸着。滿屋子都漫了煙霧。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煙霧散淨了。他舉起兩手,伸了伸腰,打了一個呵欠,回頭看了壁上的鐘,已經兩點了。於是將這不曾寫完的情書,鄭重收起來,安然的睡下。

  兩星期以後,他打算到南邊去省親,便約鬆文在公園裏話別。這一天天氣比較得熱,並且一點風都沒有,在那河邊的柳條靜靜的動也不動,那路旁的蝴蝶蘭,也默默無語,對着那炎熱的驕陽,彷彿乞憐似的低垂着弱莖。河池裏的水平如鏡,映着兩岸的倒影。水亭子的紅柱,一根根逼真的印在水裏,有時波底的游魚,徵逐着捉那赤色的小蟲時,水上便起了漩紋。

  那少年坐在水邊的懸崖上,兩隻腳踏在一根老鬆根上,在懸崖旁邊,長着許多碧綠的爬山虎,和赤紅的馬櫻花,那馬櫻樹的葉子,正像一把傘般,遮着那炙人的陽光。這時鬆文還不曾來,他不很焦急,因爲他正思量着,用什麼安慰她,使她覺得這暫時的小別不算什麼。他第一層想到了,他今天對她不說一句惜別的話,他更要極力作出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或者還是一件很快壯的事。但他不知怎麼,想到留下她很孤零的在北京,心絃便禁不住要緊張了,他向無雲的碧藍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覺得鬆快些。他無意的回過頭去,神經像受了電流,不覺“呀”了一聲,因爲在他的背後,正是他的愛神,含笑的站在那裏。

  “你想什麼?竟如此入神?”鬆文含笑的對他詰問。

  “我只打算你從這一條路來,正在盼望你,不想你到那邊繞過來,躲在我的背後,使我不期的嚇了一跳。”

  鬆文不再說什麼,只揀了一塊平的山石,用手巾墊着坐下了。他也不知要說什麼才適當,也躊躇着一語不發。他們默對了半天,只是他們的眼神,都一時不曾緘默,惜別和悵惘的情緒,都儘量的傳達了。

  “哦!你要走嗎?”鬆文突然問着那少年。

  “打算明後天走,你覺得怎麼樣?”他用猶豫的目光望着鬆文,彷彿只有她一句話纔可以決定他的行止。

  “你既決定走,還有什麼好不好呢?”她含着深微的幽怨,和失望的情緒,使他堅定就走的心搖動了。

  “倘若可以不走,我……”

  “走也好,在北京也很無聊。”她不等他的話完便插入這麼一句,打斷他的下文了。

  他似乎有些不高興了,臉色微露蒼白,兩目失了靈轉的力,只凝注在沒有一點好看的白牆上。

  “你怎麼不說話了?”她又故意的問他。他覺得更傷心了,眼圈彷彿紅着,她這纔不忍再戲弄他了,用極溫摯的態度向他道:“你能不去,我當然希望你不去,因爲我現在也很孤零。想到你路上的悽寂,更不舒服……可是你的家裏有要緊事,你又不能不去,只望早點回來……”她說到這裏,覺得不能再這麼一直說下去。恐怕自己先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因換了方面說:“你到南邊把好的風景片給我寄幾張來。”他聽了這話,立刻活潑起來,因問她要那一樣的,要多少,說個不休。兩人都把惜別的情緒宕開了,好像一陣的大風,吹散天空的浮雲。

  這時候暮色很深了,遊人依舊很多。他們便離了這水涯,在松林下並肩慢步着。

  新月如眉般的,印在蔚藍的天上。疏星似棋般排列着,從高茂的樹林中,露出幾道的白光,照在馬路上,葉影如畫。他們踏着這美麗的影子,互視着傳他們密緻的心波。他們無言,但他們彼此聽得見彼此的心聲,深深沉醉在清淡悄默的月光和星輝之下了。

  第二天早晨,鬆文叫人送了一封信給那少年。這信共有兩層封套,裏邊的那封信,用紅漆鎖着信口,在信封的背後注道:“這封信請你在車到天津時,再拆看。千萬!千萬!”

  那少年似乎不可耐,他焦急着皺緊眉頭。“到天津再看,爲什麼呢?”他自己問着自己,但他終久只在雲霧裏罩着。幾次要待不遵她的囑咐,但當他用手動那封口的紅漆時,總要不安的頓住了。

  在車上三點多鐘的時間,在他急迫的心看起來,至少三年了。車到天津的時候已經七點了,但日色還很明亮,他靠着窗子,把信拆看了。不知不覺他的心絃又緊張起來。他看那封信上說,他的愛神已不是含苞未放的花了,他懷疑着想,這大約是夢吧!世界上那有這種可驚異的事呢?她嬌羞默默,誰說她不是處女的美呢……竟有這種的事嗎?……趙海能可鄙的武夫,他也配親近她嗎?那真是含露的百合,遭了毒蜂的劫了!他如迴文般,織着不斷的思網,有時覺得心火着了,烈炎燒了全身,使他焦灼。有時彷彿失足到封鎖着的冰窟裏去,心身都冷得戰慄了……他想割棄了吧!但是她的印象太深了,總有些不可能。不割棄呢?我奪了別人的所愛,良心的酷責,不能輕恕,或者敵人用他那身上的刺刀對付我。這未免太冤枉了!

  衝突的兩念,亙在他的胸中,直到他回家那一天,他父親含着淚對他說:“我的身體一天差似一天,不知道還有幾個月的命了。你年紀也大了,我若能看見你在我嚥氣之先,辦了你的喜事,我死也瞑目了……我這次叫你回家就爲這事,因爲怕你受了外頭那些新思潮,不肯回來,所以我只告你我病重了……現在你的意思怎麼樣?”

  他這時漸把對鬆文的念頭,慢慢打斷了。他說:“父親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那張家女兒聽說今年也回來了……”

  “哦!是的,她在女師範畢業了……正是今年纔回來的。”他父親含笑的回答他,他這時心裏打算要求他父親要和張家女兒見面。但終有些不好意思出口,低着頭,等了半天才囁嚅着說:“我打算見她一面。”他父親微笑着,露出很慈愛的樣子說:“這個慢慢商量吧!現在你先去休息。”他這才退了出來。
  走到自己的屋子裏,看見所有的傢俱都新漆過了,知道這都是爲婚事的預備。他正在四圍賞覽着,只見書案上,放着一個白銀刻花的像架,裏面有一個極美麗的女子,手裏撚着一朵玫瑰花,倚在太湖石上,眼望雲天微笑。他心裏吃驚,他想這女子比鬆文更秀麗了,這到是誰呢?怎麼放在他的屋子裏來呢?他把這像片從案上拿了下來,只見這像的背後,有一行字是“張靜蘭年十九歲三月五日酉時生。”他這時心花都放了。他曉得這就是他未來的妻子,美麗而年青的安琪兒,這時把鬆文更忘懷了。並且他漸漸生了鄙薄鬆文的念頭,他想自己純潔的愛情,只能給那青春而美麗的貞女。鬆文已不是含露未放的花苞了。把從前鬆文的印影,用新的幔子罩起來了。

  鬆文自從那少年走後,情緒只覺無聊,常常一人獨坐,回溯水涯畔的美麗圖境,那少年的笑容,怎樣使她忘了愁苦。這時她瘦白的兩頰上,漸漸涌起兩朵紅雲,彷彿晨光朦朧裏的彩霞。但一想到她現在的孤零和悽寂,那美麗的夢,便幻成可怕的毒蛇,驅逐她到失望的國裏去,她的眼淚又緣着兩頰流下來了。

  這一天清早,她正獨自在廊下徘徊着,忽見郵差送來一封信。那熟諳的筆跡,使她的心頭立刻開了花。她忙忙拆開封口,一張美麗粉紅色的片子,落在地下,她想這一定是新出的風景片,忙忙拾了起來,“呀!”她突喊出這驚奇悲慘的調子來。她的手抖着,只見那張結婚的請帖,個個字都像魔鬼向她伸爪似的,她無力的倒在地下了。彬彩正在房裏看書,聽見這聲音,急出來看,只見鬆文面色蒼白,牙關緊閉,昏倒地下。忙忙叫老媽子,幫着把她扶起,放在牀上,叫喊了半天,她才慢慢醒了過來,但她的神經已經亂了,忽笑忽哭,有時用手在空中亂抓。彬彩慌了,忙忙通知學監,請了醫生來看,醫生只是搖頭說:“這病很有瘋狂的可能,必須趕緊使她熱度減少,才保得性命。”當晚使用汽車把她送到醫院去了。

  這消息一傳佈開,彬彩又受了許多的苦痛,人們真怪,某一個人有了一點不是,連朋友都要被凌辱。彬彩本想搬到醫院去看護她。因怕同學們的冷嘲熱罵,把她的心嚇冷了。雖然心裏憐她,面子上也不願親近她。

  鬆文在醫院裏,過了兩個星期,危險的時期已經過了,但當她迷糊的時候,還不覺苦。只要她略一清醒時,睜眼一看,自己身旁一個人都沒有,便是窗前的樹葉,也彷彿對她很冷淡的,也好像已經走到天盡頭的孤島裏了,這時只有哀求萬能的慈悲上帝,來接引她了,但上帝也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哀求,只有黃昏的灰幔,猶戀戀的覆着她,使她看不見人類冷刻的眼波的流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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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廬隱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2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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