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

  医生左手插着腰,右手轻轻敲着右边的胯骨,对病人表示一种悲悯的同情,微蹙着眉峰,看护妇递过寒暑表,放在病人的舌下,约四五分钟才又从嘴里拿出来,对着窗子望了一望道:“热度仍和昨晚一样。”医生点了点头,安慰病人道:“多睡觉,不要用心思就好了!”病人懒懒地点了一点头,医生便发出慈母般微笑,轻轻摸了摸病人的头,说了一声再会,跟着病房的门开了,医生就出去了。

  这时候夜景幽寂,从窗子里射进灰白色的月光来,照得这病房,仿佛囚牢的惨厉可怕。看护妇在一张蓬布椅子上,已沉沉入梦了。病人怕灯光,电灯早就熄了。这房里竟露出可怕的幽冷,街上的更夫已打三更了。病人的心脏急剧烈的跳着,睡魔永不敢近她,她只睁着眼,努力向那没有月光的暗陬凝望,那眼神的锐利,好像可穿鬼物的肝胆似的,如此半点钟以后,她实在不支了。无力的闭上两眼,迷蒙中忽见一个魁伟的少年,站在她的床前,仿佛很伤心她病到这般地步,摇着头,深郁的嘘了一口气,那阴森只像荒丘上的鬼风,病人很惊吓的对他望着。呀!他头上带着白布蓝缘的水手帽子,身上也是白布蓝缘的水手衣服,她禁不住抖战着垂泪了。那少年水手两腿渐渐软了,战栗着跪在她的床前,伏在她的胸上呜咽着。她觉得如火般热的眼泪,都浸入她心窝里去了。她无力的嘘了一口气,用手抚着那水手,她想起认识这水手的事情来了。

  在一年夏天的早晨,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只在天水连接的地方有一道灰色而带蓝的带子,横在那里,海边上只有一只海舰停着。住在海边上的孩子,赤着脚爬下沙滩去,什么尖的螺,圆的贝壳,捧满了两手,她那时正在捉一个活的小螃蟹,不提防滑了脚滚到海里去,那浪花发怒般涌起来,她只觉鼻管辛辣,水往嘴里直灌,便迷昏不省人事了。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她睁开眼一看,只是一个青年的水手,站在她的面前,见她恢复了知觉,微笑着递过一杯糖水,慢慢扶着她的头灌下去,她觉得更清醒些,又睁开眼往四面望望,只见自己卧的地方是一间洋式小房屋。很使她注意的,便是这小洋屋挂着五六个白色的救命圈,她怀疑着想,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那水手仿佛已明白她的意思,因微笑道:“小姑娘好险呵!不是我正扶着栏杆看风景,你一定要被浪头卷去了。……你愿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就是停在海边的军舰,你家住在那里,我可以送你回去。”她这时已坐了起来,对着那水手,很亲昵的微笑着,投在他温暖的怀里说:“我要回去。”水手点点头,领着她下了舰,沿着沙滩走了一里多路,她已看见家门,只见母亲正擦着眼泪,仿佛等什么消息呢,她便搬了那水手急急飞奔她母亲去了。水手远远站着,等那母子都进去了,他才唱着凯歌回舰去。

  在这件事发生两天以后,她的父亲到那军舰谢那水手,那军舰已开得无影无踪了,那老人只望着海,如默祝海神保佑这可爱的青年。

  后来这一只海舰虽然又开到这地方两次,但那个水手却没有同来,她一家的人都觉得很失望,这样可爱的青年,竟不能再看见第二次,并且不能对他表示一家人感激他的意思。

  过了八九年她已经二十岁了,那时她中学校已经毕业,她的故乡教育很不发达,因和母亲商议,到都会的地方求学去。临离家的头一天下午,她和几个同学仍到幼年的乐园,海边作最后的亲昵,这时正是黄昏,海雾受太阳的渲染,幻成紫的、红的、青的种种色彩——不很明显的混合色,仿佛闪光的轻纱罩子,罩在碧澄澄的海面上,西方的红霞又把海水染成紫的、淡红的各种颜色,在天水交接的地道,横着一道五色的绒毡。她正在留意看海景时,忽见沙滩的东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海军的军服,两手插着裤袋,口唇嘘嘘作响,两目望着天空,仿佛在回忆从前的往事般,有时在那沉静里,微露着笑容,好像阴云幕里的轻淡的阳光。她觉得这军人有些眼熟,不住用眼神打量他,但是记不起来了。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呢?

  她的同伴,同她谈海上冒险的故事,渔船遇着巨大的鳄鱼倾覆了,渔人捉住一只木排,漂泊到一个没人迹的岛上,虎豹怎样凶恶,毒蛇怎样伤人,她的同伴述说着,仿佛像曾亲眼见过似的。她从这些有趣的故事里,忽然想起她遇险的一段故事,于是她告诉她们说:“我告诉你们落水的故事吧!亏了那少年水手!”她的同伴都围拢说:“大一点声音。”她高声述说了。大家听了都现出惊怕的神情说:“呵!好危险呵!”

  她这时忽然低下头,仿佛受了意外的刺激似的,不时偷眼向沙滩东边看,大家也不知不觉都回过头只见那中年的军人,向这边看着微笑,这些女孩子便如触了电般,狐疑着,不知这微笑里头,定伏着什么不测的事,有一个胆小的便说:“我们快走吧!那一定是个坏人。”大家被她一提醒,都觉得真正可怕,便忙忙往回去,只见那军人仍旧望着她们微笑。她们更觉得心虚,仿佛后面那少年拿着利刃追来了。便忙忙往家里飞奔。

  第二天她正在拥挤的票房门口等买车票,只见人丛里走出那个中年的军人来,她止不住心头狂跳,紧依着她父亲的肘下,不敢动弹,面上的红色都淡了,后来她父亲因为替她拿行李票走开了。她独自站在票房门口,战栗着,低头不敢望四面看,忽觉背后有人说话的声音道:“姑娘!记得前九年救你命的人吗?”她听了这句话,这才明白原来就是那个水手呵!因放下了心,望着那水手说:“先生为什么早不说,我们一家人都极望见先生一面呢……好!我父亲来了,他老人家更是时时不忘先生的一个人。”她父亲见她和一个男人说话,很惊怪的看着她,她只微笑说:“爹爹!这位先生便是救儿命的那个水手。”这老人才明白欢呼道:“呵!真是有幸,先生救了小女之后,老夫曾到海边去访先生,可惜军舰已开走了。但老夫没一天不在记念先生,等送小女上车后,请先生同老夫吃杯茶去。”

  这时火车已到了,客人纷纷赶上车去,那军人和她的父亲一齐送她上了火车,不久开车的铃响了。火车头便蠕蠕动起来,越动越快,霎时间便离开故乡的城市了。

  她到了北京以后,不久便进了学堂,她的脸上时时含着愉快的微笑,同学们都和她很亲厚,都觉得她是个幸运儿,忘忧草,她常喜欢带着娇憨的滑稽,惹同学发笑,学堂里的同学,无论谁提到她,都立刻感觉着自然的美。

  有一天正是星期六,同学们多一半都回家去了,她因为北京没有亲戚,所以只住在学校里,这时天气已有四点钟了,她从浴室里,抱着一包换下来的衣服,一壁唱着,一壁往洗衣服的地方去,顶头遇见那个有麻子的校役,拿着一张名片道:“小姐!有人找。”她觉得很奇怪,不禁“哟”了一声道:“谁来找我呵?”因伸手接过片子来,只见上头写着“海军部副官赵海能。”她更怀疑了,心想我向来不认识这个人呵!因向那校役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呵?”校役说:“很高大的身材,四方脸,有两撇八字胡子。”她听了自言自语道:“高大身材,四方脸,八字胡子,莫非是那个救我命的水手吗?”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校役说:“好吧!你先去,我就来。”她忙把衣服放在寝室里,对着镜把头发拢了拢,匆匆走到会客室,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会同学们,她慌忙向四面望了望,只见靠门坐着那个赵海能迎了出来,很恭敬鞠了一个躬。她这时仿佛作梦似的,也不知和他说什么,稍谈几句,赵海能便走了,她只记得一句是:“有机会还要来谈。”

  她会过赵海能以后,仍旧照常活泼作她的事去。

  她们学校的旁边,有一所花园,她每逢放假时,常常独自到那园里,坐在花荫下看书。倦了便放下书,倒在假山石背后,静静嗅着草际的幽香,听草虫奏着细妙的音乐,有时仰头看着天上变幻的行云,有时像鱼鳞般闪烁着,有时像轻纱般飘拂着。她仿佛作梦似的,想像天宫的白玉雕栏,和低眉浅笑的天使,有时忽觉天上的云异样的深碧,儿时久游的海景,一一涌现出来,那少年的水手——中年的海军部副官很明显印在她的脑里,游泳在她似梦非梦的眼前。

  她不知上帝何时设下陷阱了!她感激救命的赵海能,常常流下热情的泪来,她看过从前的小说,对于有恩的男子,应该牺牲身心报答他。但她似乎知道赵海能已经不是独身的男人,她想要报赵海能救命的机会很少了。时时怅惘着,发出无可奈何的长叹。

  有一次上心理学,她很留心的听讲。教员说:“女子富于情感,对于待她有恩情的人,时时不忘,根据这种心理,青年向少女求欢爱时,只有一个方法,表示对于少女极热诚,仿佛一切都可为她牺牲,纵使失败一百次,也不要灰心,终久必成功。”同班的同学听了都彼此互视着微笑,只有她脸上渐渐失了红润,头俯下去,倘若没有书桌挡着,恐怕直要低到膝上了,而且眼泪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同学们很诧异,课堂里立刻静止,彼此面面相觑。便是那教员也皱着眉,默然无言,仿佛其中伏着极不测的动机,觉得再讲下去很不方便,因提早下堂了。

  教员才走出讲堂的门口,同学们都一拥而前,将她围住。诘问和劝慰的声音,杂乱成一片。

  她只伏在书案上,两肩不停的耸动,喉里不住的哽咽,始终探不出个究竟。同学们都怀疑着,渐渐走开了。有两三个聚在回廊底下,低声猜想着,其中有一个同学说:“她必是上了谁的当吧?”……“谁知道呢?”另一个同学插嘴说:“我觉得她近来的情形很不对,总是锁着眉峰,仿佛内心蕴藏无限的秘密似的。……唉!现在的社会,真好像荆棘的荒园了,只要一分不留心,便要被锐利的棘针刺破了……尤其是我们女子倒霉,心又软,情又热,只要男子在她面前落过一颗眼泪,无论什么便都被蒙蔽过去了。……”

  种种的议论,接二连三的鼓荡在空气中,有时候一两句传到她的耳朵里,便变成有毒质的针,使她身心都感到痛楚和麻醉。

  直到她病倒床上,当夜月幽淡的时候,她回想着,兀自心痛。她用手紧紧握着那水手的手,极用力的“唉”的一声。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眼一看,她全身如焚般烧起来,削瘦而灰败的两颊上,渐渐转成胭脂般的红润,失神的眼球,略略转了一转,那眼皮又慢慢垂下来了。

  这时冷静的夜已过,那绿色的窗幔,闪着微紫色的朝旭。看护妇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鲜而且白的牛乳,那热气如烟雾似的一缕缕都从杯里涌了出来。

  看护妇右手端着茶盘,左手伸在背后,扭那门上的机关,一壁对着床前站着的少年点头说:“先生早呵!”

  这声浪把她从半梦里惊醒,细看那少年,原来并不是水手,他穿着灰色布的长袍,覆额的头发很自然的松散着,仿佛很美丽的遮阳般。极活泼的眼神,表示他青年之美,他这时含愁站在病人的面前,很怜惜的替病人整着散乱枕旁的柔发,看见病人已睁开倦眼,用极柔和的低声问道:“今天觉得好些吗?”病人这时只微微摇了一摇头,依旧把眼闭上,他很伤心的嘘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对病人望着,觉得上帝太不仁了,为什么使这脆弱的玫瑰花,受病魔的作践呢?不然这种好天气,和她并肩坐在公园的松林里,听早晨的云雀,娇婉的唱歌,看莲苞的露珠,向朝旭争闪,有时她含羞向着自己微笑,呵!这多么使人醺醉!

  “哎哟”病人又发出苦痛的呻吟了,他便立刻被驱出于幸福的花园,深锁着愁闷的海,将他全个盖没了。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久病枯瘦的手,含着泪的微笑,安慰她说:“不想病的苦痛吧?只想你没病之先,我们许多幸福的光阴,……你记得有一次我们喂猿子花生,你笑得弯了腰,这些要多有趣呵!你病好我们还要寻更美妙的乐趣去,你不是最爱听海里的风,吹在松枝上,发出悲壮的松涛的声音吗?……只要你能出了医院,我们便有快乐日子过了。”这少年极力安慰着她,想尽了种种方法,甚至祈祷上帝,再给他些智慧,使他把他的爱人从愁苦的海里救出来,便使牺牲了一切,他也绝不埋怨的。

  看护妇将牛奶端到床前说:“小姐!吃吧!已经不很热了!”那少年连忙从看护妇手里接过来。顾不得看护妇很冷淡的微笑,他用羹匙一瓢瓢往病人的嘴里送着,只要病人咽下一匙,他心头便开一朵美丽的欣悦的花,但病人只咽了三口,便摇头不肯吃了。他这时想二十几岁的少女,只吃得三匙牛奶便够了吗?他忘了那病人已经摇头拒绝这牛奶,他依旧用匙,很小心的舀着,送到她淡红而带浅灰的唇边,病人不耐烦的唉了一声,把头侧到里边去了。少年很失望的放下匙子,独坐着凝想,心头几次发酸,幸没有落下泪来。这不能不感谢世故很深的看护妇了。

  太阳骄傲着走他的路,对于人间的欢迎与憎厌,他都不理会。他不注意那些怕分离的青年男女,而为他们稍停留,而且那些青年男女,觉得他们需要太阳照临的时候,太阳跑得更要快些。

  病人床前坐着的少年,看见病人似乎睡着了,他轻轻走开,到门外换一换空气,当他抬头,看见西方一带柳树梢上,满都染着金黄色时,他不觉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跑马的太阳已走到这里了。照规矩医院六点钟便不许外人停留了。他看一看手上的表只差五分,便需离开这地方了。他又走进病房里,病人已醒,望了望他道:“你没走吗?……”他说:“还早还早。”但他那不自然的微笑,已令病人不能坚信他的话。

  门外头一阵脚步声,医生来看病人了。看护妇拿着寒暑表,推门进来说:“先生到关门的时候了。”他仿佛罪人听了最后的判决,只得绝望走了。看护妇送他出了门,依旧淡然微笑着。

  三个星期以后,这病房里已另换了一个病人了。她搬到学校的休养室住下,同学们听见了这消息,都抱着欣悦的同情,到她那里看望她。这休养室在操场后面,另外一个小花园里,窗前有几株美人蕉,正开着金红色的花,在朝露未干时,从那花下过,可以嗅到一种清微的幽香,蕉叶像孔雀美丽的尾,翠碧上有许多金星,那正是露珠儿在朝阳下闪烁的时候了。

  满屋子的光线都异常轻柔,淡绿像湖心的水色。窗上都幔着葡萄叶色的轻纱,杨柳的柔条,美妙的飘射在上面。她披着玫瑰色的大衣,静默的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上,在左手这一边放着一封信。眼前游泳着可怕的恶梦。

  不能忘的水手——中年的副官,魁伟的身干,直立着仿佛一根石柱。他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使无数的人头破血流。记得他曾述说他攻打敌人时的猛鸷,一个枪子打进对面敌人的左眼,那眼珠网着血丝——赤红像火般,滚了出来,他绝不动心,接续第二枪第三枪一直开下去,仿佛小孩子看放花一样有趣,红光——血和火焰都混合成为一片,他只觉活跃好看——唉!勇敢的军人!多么可怕的活剧,他只要一样把这不情的活剧,从新演一遍,不消两个枪子,什么都完了。

  她惊惧仰起头来,只见绿纱窗上,染上几道淡紫的波纹,在那波纹底下仿佛有一个人影,于是她开始问道:

  “门外是谁?”

  “松文姊姊!你起来了吧!”

  “起来了!你是彬彩吗?……进来坐坐。”她说着,开了房门,只见彬彩笑嘻嘻走了进来,对她脸上望了望说:“怎么今天脸色又不好啦!昨晚好睡吗?”

  她惊惧而羞涩的应道:“怎么?……不至于吧。”因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细细照了一照,又用手在两颊上搓了一搓道:“想是天气比较凉了,我病后禁不住,脸色所以更苍白了。”

  “这也不要紧,你不要忧惧吧!只要畅放胸襟,复原自然就容易了。”彬彩抚摩着松文的肩,很诚挚的安慰她。她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像我这种不幸!……死了倒也干净!”

  “为什么总要往这一条路上走,死也没这么容易呢?”彬彩很感慨的说着。

  她把沙发上的围巾拿起来,那封信掉在地下了。“呀!他又来信了吗?你也太不干脆了!像这样藤蔓似的,将牵到什么时候才了呵!”她面色渐渐红了,好像火般的燃烧着,头俯下来,紧紧靠着胸口,泪和露珠般,滚过两颊,又流到衣襟上了!

  “唉!”彬彩的颜色苍白了,但她除了这一声“唉!”没有更多的话了。这美丽的晨光,被弱者的泪浸得愔淡了。窗纱上的红色波纹,变成素湍的清流了。满屋里沉寂着,像死神将要来临的森阴可怕。一只青白色的面孔,四只凝着泪光的眼睛,仿佛在神的莲座前,待最后的判决般不安和忧郁。

  后来彬彩慢慢恢复了她为忧伤而错乱的神经,用绢帕拭干了眼角的泪痕,从地下捡起那封信来说:“我能看一看吗?”松文只点了一点头,仍不住的流泪。

  彬彩用发抖的手——仿佛已听见强者的枪在封套里跳跃了——轻轻从那封口里抽出信来,眼前顿觉一亮,一个火热的十字在那信尾,明明白白的画着。仿佛经过知县老爷批行的文书,只要一公布出去,罪人便没有希望了。彬彩极力镇定着,把那信笺展开,但连信笺都一同的发着抖。她对着空气深深的吸了一口,似乎胸口的压迫松了些。于是才看见信上所写的东西:

松文:


我是军人,我是不知道明天的生命的人,我的感情是像海里的波涛一样的,当我听见指挥官的号令:“前进!”我全身便燃烧在火热的情感里,这时不打得敌人的眼球滚了出来,我手上的枪绝不向下松一松。但事情过了,我睡在野外的帐幕里,偶尔看见头顶上的青天,和淡白色的月光,我也会想起我白天的动作很可笑,而且危险,这时我感情的潮落下去了。但是没有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段故事,仿佛是题外旁枝,但你若懂得,就可以免了许多的麻烦!


我热烈的感情,能像温柔的绸带缠着你,使你如醉般的睡在我的臂上,但你若背过脸去,和另一个少年送你的眼波,我也能使这温柔的绸带,变成猛鸷的毒蛇,将你如困羊般送了命。


你或者要祈祷上帝,使可怕的战事——无论为什么而战,只要将我因此送了命,你便可以很自由了,这一层我不能禁止你,而且真到这时候,我看不见,听不见了。我也不愿再管了。只是我活的时候,我绝不能使曾经和我接近的人,更和别人演一样的剧。


我救你的命,我并不曾想你报答,但你既很慷慨的愿意以身报我,那就不能再由你的意了。


赵海能


  彬彩看完这字字含刺的信,哀悯的同情,染着愤激的色彩,责备松文说:“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松文又羞又伤心。将头埋在手里。猛烈的热情,逼着她放声痛哭了。

  彬彩看着这可怜的弱者,也禁不住落了许多同情的泪。

  在她们哭得伤心的时候,日色越变越阴沉,一阵阵凉风吹得芭蕉叶刷刷价响,立刻便有暴雨要来似的。

  彬彩看看手上的表,已到正午了。因说道:“你一早还不曾吃东西,我们一同到食堂吃碗面吧!”她摇头道:“你自己去吃吧!我一些不饿。”说着那雨点已渐渐滴了下来,彬彩说:“我不能再耽搁了。你现在不去吃也好,等雨晴了我叫人给你送来吧!”说着开开门急急的走了。

  彬彩走到食堂里,同学们都早已在那里坐好了。她捡了靠窗子的那位子坐下。大家嘈嘈杂杂谈话,彬彩并不注意她们,只顾低着头吃,忽听靠她左边坐着的那个同学说:“彬彩!你的好朋友松文病好了吗?”彬彩说:“还没十分好!”另有两个同学,正看着,露出很鄙薄的冷笑,含着讽刺的语调说:“松文病得真奇怪!”“哼!什么怪事没有啊?这才给妇女解放露脸呢!”彬彩听她们的话头,简直是骂松文,自己也不好插嘴,只装没听见,忙忙吃了,放下筷子就走。她们看了她这不安的神气,等她才转过脸去,便发出使她难堪的冷笑,仿佛素日和松文过不去的宿仇,这一笑便都报复了。

  彬彩装着一肚子牢骚,来到洗脸房里洗脸,当她拿着脸布在脸上擦的时候,愤怒和不平的情感,使得她的眼泪和脸盆里的水相合了。她想:“人们最残忍,对于人家的错总不肯放过一分一厘,松文当日待她们也不薄,何至于这样的糟践她呢?人们只是自利的虫呵!这世界究竟有什么可宝贵的东西?”彬彩越想越伤心,终至于把眼睛都擦红了。

  同学们走过她的面前,只是冷然的,似乎有些惊异的微笑着。

  松文的病,为听见同学们的闲言,又加重了。这时除了彬彩对她仍和从前一样的诚挚,其余的都极隔膜,有时因为到操场去,从她的门口过,也只对着她的门窗,露着鄙薄的冷笑,她们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害群之马”。从此她们说到她,只以“害群之马”为影射之辞。

  有一天正是学校纪念日,同学们演新剧,彬彩约着松文到演剧场,打算使她开开心,病也可以好得快。她们到那里只剩东边犄角有两个空位子,彬彩坐在外边,松文坐在里边。这时趣剧已开幕了,演醉汉的笑史,只见那醉汉跄跄跻跻在台上乱撞,把一个卖豆腐的担子撞倒了,弄了满脸满身的豆腐,好像雪地里钻出来的一只笨猪。看客都哄堂大笑,松文也觉得这是病后头一次开心了。

  趣剧演过,接着演正剧——心狱——,是一个青年从外国回来,留在他姑母家里,他姑妈没有子女,抱了一个养女,这时已经十八岁了。出脱得和含露的蔷薇般,十分艳丽。这少年因色动情,引诱这少女和他发生关系。那少年不久就回家去了。这少女不幸有了孕,被家人发见,把她赶了出去,沦落得将成乞丐了,而那少年早把这件事忘了。当这少女正抱着小孩跪在戏台上,凄声的哀求上帝的怜悯的时候,看的人有的发出同情的悲叹来。而在东边犄角上,忽砰的一声,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会场的秩序立刻乱起来。

  “谁摔倒了?”

  “松文!松文!”

  “快请学监去!”

  闹嚷中那个高身材的学监先生,慌张着来了,叫女仆将她连扶带抬弄到休养室去,一直过了半点钟,会场的秩序才渐恢复了。

  松文两眼紧闭,脸色和纸般的惨白,嘴唇发紫,一声不响的睡在床上,彬彩用急迫的声调,抖战着呼唤,有经验的女仆,用力掐她的人中。过了半天,松文才回过气来,“呀”的一声哭了!彬彩含着泪说:“这是何苦呢?”

  女仆忙着灌糖水,揉心口,直到松文嘴唇有了红色,大家才慢慢散了,彬彩在对面床上陪伴她,夜里偶然醒了,还听见松文深郁的悲叹,仿佛荒原里,沦落的小羊。

  从那天晚上起,学校里的人们对松文的议论,又如潮水般澎涨起来。彬彩把休养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唯恐不情的嘲笑传到她的耳朵里,增加她的病。

  人们无情的嘲笑,渐渐好些了,因为她们的嘴已经为这议论疲倦了,她们的耳朵也为听这议论疲倦了。松文的病也渐渐好起来。

  在松文病里,那个活泼的少年,担了不少的心,背着人流了许多的泪。但学校里他不方便来,并且松文又屡次阻止他来。他每次走到学校里的门口徘徊了许多时候,但依旧照样回去了。

  现在听说松文已经能出来,他才从愁苦的海里逃了出来,这一天气候很温暖,梨花静默的睡在太阳的怀里,怯弱的兰蕙,也亭亭直立在白石的栏杆边,透着醉人的清香,松文无力的倚着雕栏坐着,那少年站在旁边,握着她瘦弱的手,低声道:“比从前又瘦许多,怎么好?”很诚挚的情感的表示,松文惊得缩回手来,少年似乎不解的对她望着。紧咬着嘴唇,虽然没说出一句话来,而他心弦的紧张更比说什么表现得清楚。

  夜来香的密叶下,飞出一只小麻雀来,仿佛嘲笑似的,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梨花的瓣如蝴蝶般,随着微风飘落在她的衣襟上,她含泪拾起梨花,用手抚摩着,似乎说:“你的零落憔悴正和坐在你底下可怜的女子一样呵!……但你还有我怜你……”她的泪滴在梨花碎瓣上,染成淡红色的斑痕。那少年说:“这是人间最不值得理会的东西,不过一片零落的花瓣,何必用你宝贵的泪去染她呢?”她抖战着,重覆那少年的话说:“不过一片零落的花瓣!”

  少年觉得,他们这一次的聚会,没有多少吉兆。怏怏的送她到了学校的门口,便独自回家了。

  他到了家里,回忆着日间事,他觉女子们的心情,真是过分的易受感动。不值什么的一片落花,也会使得她们流泪。

  这一天夜里,松文等彬彩睡着了,她又坐起来,拥着温暖的棉被,细细的思量,她觉得那少年对她十分的真挚,或者能原谅她一时的错,而终身包涵她……但她一转念间,又觉得自己的测度靠不住,倘若他放下脸说:“我纯挚的爱情,只能赠给那洁白如玉的女子,不能给你……”或者他勉强容忍了,当时不使我太难堪,但渐渐和我疏远了,甚至于在街上遇见我的时候,竟仿佛不认识:这都足使我失却生活的勇气呵!

  我不告诉他吧!人生朝露,像我这种身体更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何苦不尽力在生前享乐呢?……享乐!唉!不能!绝不能!良心之不安,比凌迟处死的罪还难受呢。并且没有同情的人类,专好攻人家的过处的人类,我纵不说,他也未必终久不知道,那时候岂不更多了一层欺骗的罪吗?

  他仿佛很真诚,或者他能看爱的面上饶恕我一切。可怜我易受骗的小羔羊,用他丈夫的大度,来包容我。……

  但是他向来很胆小,为了那强凶的赵海能他或者要遮着耳朵,急急躲开了,那我岂不是一样的沦落。

  真的,我没认识他以前,我没到爱的花园里边去过。没理会过紫罗兰的香气,是很精妙的。

  赵海能三十九岁的副官,我为感他救命的热情,不幸一时走错了一步,但绝不会因此开很精美的爱的花。而且这又不能和太阳一样的光冕堂皇,只像躲在墙缝里的水牛,如何的龌龊和束缚呵!

  几千根没有头绪乱麻般的思想,将她萦绕得头目发晕。

  夜已深沉了,星光很愔淡,仿佛醉人朦胧的眼。细小的风,从玻璃缝里悄悄钻了进来,吹在她的散发上,根根便如青色的飘带般舞动,犬儿遥遥的吠着,打断她的思路,她实在疲倦得不支了,放好了枕头,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拿了下来,慢慢钻进被筒里去。数着壁上的钟摆一二三四五六……不知数了多少她才走到短期的安息国去。

  当松文披衣深思的时候,同时离她十里路左右,有一所公寓,最后进的一所房子。兀闪烁着灯光,在灯光底下,坐着一个少年。正用金色的笔头,蘸着紫罗兰的墨水,往一张很美丽的信笺上写道:

松文!我为你的荏弱,几次心都裂了!他看见兰花,支着纤细的干儿在夜风里摇摆着,我便心慌的张开我的两臂,遮着那无情的风说:“风呵!你留一些情吧!她禁不起你的摧残哟!”


松文!我或者有些过虑。但我看见你削瘦淡白的两颊,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抖战着……


  他写到这里,似乎有些停顿了,他放下笔,拿起桌上的香烟,不住的吸着。满屋子都漫了烟雾。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烟雾散净了。他举起两手,伸了伸腰,打了一个呵欠,回头看了壁上的钟,已经两点了。于是将这不曾写完的情书,郑重收起来,安然的睡下。

  两星期以后,他打算到南边去省亲,便约松文在公园里话别。这一天天气比较得热,并且一点风都没有,在那河边的柳条静静的动也不动,那路旁的蝴蝶兰,也默默无语,对着那炎热的骄阳,仿佛乞怜似的低垂着弱茎。河池里的水平如镜,映着两岸的倒影。水亭子的红柱,一根根逼真的印在水里,有时波底的游鱼,征逐着捉那赤色的小虫时,水上便起了漩纹。

  那少年坐在水边的悬崖上,两只脚踏在一根老松根上,在悬崖旁边,长着许多碧绿的爬山虎,和赤红的马樱花,那马樱树的叶子,正像一把伞般,遮着那炙人的阳光。这时松文还不曾来,他不很焦急,因为他正思量着,用什么安慰她,使她觉得这暂时的小别不算什么。他第一层想到了,他今天对她不说一句惜别的话,他更要极力作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或者还是一件很快壮的事。但他不知怎么,想到留下她很孤零的在北京,心弦便禁不住要紧张了,他向无云的碧蓝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松快些。他无意的回过头去,神经像受了电流,不觉“呀”了一声,因为在他的背后,正是他的爱神,含笑的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竟如此入神?”松文含笑的对他诘问。

  “我只打算你从这一条路来,正在盼望你,不想你到那边绕过来,躲在我的背后,使我不期的吓了一跳。”

  松文不再说什么,只拣了一块平的山石,用手巾垫着坐下了。他也不知要说什么才适当,也踌躇着一语不发。他们默对了半天,只是他们的眼神,都一时不曾缄默,惜别和怅惘的情绪,都尽量的传达了。

  “哦!你要走吗?”松文突然问着那少年。

  “打算明后天走,你觉得怎么样?”他用犹豫的目光望着松文,仿佛只有她一句话才可以决定他的行止。

  “你既决定走,还有什么好不好呢?”她含着深微的幽怨,和失望的情绪,使他坚定就走的心摇动了。

  “倘若可以不走,我……”

  “走也好,在北京也很无聊。”她不等他的话完便插入这么一句,打断他的下文了。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脸色微露苍白,两目失了灵转的力,只凝注在没有一点好看的白墙上。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又故意的问他。他觉得更伤心了,眼圈仿佛红着,她这才不忍再戏弄他了,用极温挚的态度向他道:“你能不去,我当然希望你不去,因为我现在也很孤零。想到你路上的凄寂,更不舒服……可是你的家里有要紧事,你又不能不去,只望早点回来……”她说到这里,觉得不能再这么一直说下去。恐怕自己先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因换了方面说:“你到南边把好的风景片给我寄几张来。”他听了这话,立刻活泼起来,因问她要那一样的,要多少,说个不休。两人都把惜别的情绪宕开了,好像一阵的大风,吹散天空的浮云。

  这时候暮色很深了,游人依旧很多。他们便离了这水涯,在松林下并肩慢步着。

  新月如眉般的,印在蔚蓝的天上。疏星似棋般排列着,从高茂的树林中,露出几道的白光,照在马路上,叶影如画。他们踏着这美丽的影子,互视着传他们密致的心波。他们无言,但他们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心声,深深沉醉在清淡悄默的月光和星辉之下了。

  第二天早晨,松文叫人送了一封信给那少年。这信共有两层封套,里边的那封信,用红漆锁着信口,在信封的背后注道:“这封信请你在车到天津时,再拆看。千万!千万!”

  那少年似乎不可耐,他焦急着皱紧眉头。“到天津再看,为什么呢?”他自己问着自己,但他终久只在云雾里罩着。几次要待不遵她的嘱咐,但当他用手动那封口的红漆时,总要不安的顿住了。

  在车上三点多钟的时间,在他急迫的心看起来,至少三年了。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但日色还很明亮,他靠着窗子,把信拆看了。不知不觉他的心弦又紧张起来。他看那封信上说,他的爱神已不是含苞未放的花了,他怀疑着想,这大约是梦吧!世界上那有这种可惊异的事呢?她娇羞默默,谁说她不是处女的美呢……竟有这种的事吗?……赵海能可鄙的武夫,他也配亲近她吗?那真是含露的百合,遭了毒蜂的劫了!他如回文般,织着不断的思网,有时觉得心火着了,烈炎烧了全身,使他焦灼。有时仿佛失足到封锁着的冰窟里去,心身都冷得战栗了……他想割弃了吧!但是她的印象太深了,总有些不可能。不割弃呢?我夺了别人的所爱,良心的酷责,不能轻恕,或者敌人用他那身上的刺刀对付我。这未免太冤枉了!

  冲突的两念,亘在他的胸中,直到他回家那一天,他父亲含着泪对他说:“我的身体一天差似一天,不知道还有几个月的命了。你年纪也大了,我若能看见你在我咽气之先,办了你的喜事,我死也瞑目了……我这次叫你回家就为这事,因为怕你受了外头那些新思潮,不肯回来,所以我只告你我病重了……现在你的意思怎么样?”

  他这时渐把对松文的念头,慢慢打断了。他说:“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那张家女儿听说今年也回来了……”

  “哦!是的,她在女师范毕业了……正是今年才回来的。”他父亲含笑的回答他,他这时心里打算要求他父亲要和张家女儿见面。但终有些不好意思出口,低着头,等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我打算见她一面。”他父亲微笑着,露出很慈爱的样子说:“这个慢慢商量吧!现在你先去休息。”他这才退了出来。
  走到自己的屋子里,看见所有的家具都新漆过了,知道这都是为婚事的预备。他正在四围赏览着,只见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银刻花的像架,里面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子,手里撚着一朵玫瑰花,倚在太湖石上,眼望云天微笑。他心里吃惊,他想这女子比松文更秀丽了,这到是谁呢?怎么放在他的屋子里来呢?他把这像片从案上拿了下来,只见这像的背后,有一行字是“张静兰年十九岁三月五日酉时生。”他这时心花都放了。他晓得这就是他未来的妻子,美丽而年青的安琪儿,这时把松文更忘怀了。并且他渐渐生了鄙薄松文的念头,他想自己纯洁的爱情,只能给那青春而美丽的贞女。松文已不是含露未放的花苞了。把从前松文的印影,用新的幔子罩起来了。

  松文自从那少年走后,情绪只觉无聊,常常一人独坐,回溯水涯畔的美丽图境,那少年的笑容,怎样使她忘了愁苦。这时她瘦白的两颊上,渐渐涌起两朵红云,仿佛晨光朦胧里的彩霞。但一想到她现在的孤零和凄寂,那美丽的梦,便幻成可怕的毒蛇,驱逐她到失望的国里去,她的眼泪又缘着两颊流下来了。

  这一天清早,她正独自在廊下徘徊着,忽见邮差送来一封信。那熟谙的笔迹,使她的心头立刻开了花。她忙忙拆开封口,一张美丽粉红色的片子,落在地下,她想这一定是新出的风景片,忙忙拾了起来,“呀!”她突喊出这惊奇悲惨的调子来。她的手抖着,只见那张结婚的请帖,个个字都像魔鬼向她伸爪似的,她无力的倒在地下了。彬彩正在房里看书,听见这声音,急出来看,只见松文面色苍白,牙关紧闭,昏倒地下。忙忙叫老妈子,帮着把她扶起,放在床上,叫喊了半天,她才慢慢醒了过来,但她的神经已经乱了,忽笑忽哭,有时用手在空中乱抓。彬彩慌了,忙忙通知学监,请了医生来看,医生只是摇头说:“这病很有疯狂的可能,必须赶紧使她热度减少,才保得性命。”当晚使用汽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这消息一传布开,彬彩又受了许多的苦痛,人们真怪,某一个人有了一点不是,连朋友都要被凌辱。彬彩本想搬到医院去看护她。因怕同学们的冷嘲热骂,把她的心吓冷了。虽然心里怜她,面子上也不愿亲近她。

  松文在医院里,过了两个星期,危险的时期已经过了,但当她迷糊的时候,还不觉苦。只要她略一清醒时,睁眼一看,自己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便是窗前的树叶,也仿佛对她很冷淡的,也好像已经走到天尽头的孤岛里了,这时只有哀求万能的慈悲上帝,来接引她了,但上帝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哀求,只有黄昏的灰幔,犹恋恋的覆着她,使她看不见人类冷刻的眼波的流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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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2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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